……

    施语忍着痛和疲惫慢慢地走着,紧紧握着手中的抹额和葫芦,倒在半路上,最后一线清明之际,耳边传来破鸿惊讶的声音:“将军!这儿有个姑娘快晕过去了!”

    一人一骑策马而来,衣袂于风中猎猎。

    ……

    东方曜睁开双眼,过往种种已洞悉了然,一片清明。

    十观道人道:“你可知道了?”

    东方曜颔首:“嗯,总该轮到我了吧。”

    十观道人笑:“我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你如今好端端活着,还要求什么?凡人一生都求不来的九五之尊位子,你却毫不在意,说扔就扔了。”他笑着摇头。

    东方曜却苦笑,施语将送他上帝位,自然也给他留了一条隐藏的退路,如今想来,她确是苦心孤诣,筹谋之至。

    可她大概不会想到,东方曜岂会按她铺就的道路安安分分地活下去,更遑论,他已知晓前尘真相。

    征伐多桀骜,江湖亦逍遥,若为施语故,二者皆可抛。

    东方曜睁开眼,将手中的白绸带绕在护腕上,看了一下腰间的酒葫芦——那是施语在最后一次轮回里,唯一留下的东西。

    入眼是坊间大道,右手边的楼宇上“鹳雀坊”三字熠熠生辉。是金陵。东方曜在遥远的记忆里搜寻,想起来自己在很久以前是下过江南来过这个地方的,好像是为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大事?

    对了,是平定九凉王叛乱。

    东方曜心头一震,在记忆里看到一个星郎色衣裙的身影。当年就是在平定九凉王作乱一事里,东方曜遇见了施语,那是他们二人,一切轮回前最初的相遇。

    “将军!”蓦地肩膀被人一拍,东方曜啧了一声,破鸿就规规矩矩地汇报了一遍情况:“九凉王的人都混在祭典队伍里,扬州牧已经答应了他的邀请,准备启程了。”

    东方曜哦了一声,问:“他是不是该请了一些不相干的人?比如是不是有一个写祭文的……?”

    破鸿道:“有,祭辞师,是个姑娘。”

    东方曜点头:“嗯,很好。你带点人,乔装一下,到九凉王府附近去。我先去看看。”

    东方曜功夫很俊,初出稷下之时,也做过一段时间的刺客保镖,除兵法打仗之外,君子六艺也是样样俱全,若是不做将军,别的活也是什么都能干。

    夜里王府别院的红墙青瓦都不甚分明,乌云蔽月,安安静静,倒是一间屋子里的灯亮着,窸窸窣窣的人声在东方将军耳中格外清晰。

    东窗事发,被本将军撞见了吧。

    东方曜犹豫着,有一刻他是想直接想杀皇甫纨了事的,简单又利落,前世他顾及到多方原因,才选择了一条筹谋反算计之策,解决得干干净净,被皇甫铭夸了一通。如今却管他皇甫铭怎么想?管他众人怎么看?把叛党都杀了,天下不出事,战乱不祸及无关人等,他只要保护好一个人就行了。

    手握上剑柄,动作却一凝,侧头往廊边看去,走廊一角有个模糊的人影,他第一时间飞身过去按住那人。

    后脑磕在廊柱上的声响闷闷的,伴有一声惊疑的轻哼。

    屋内的灯飘忽了一下,门一响,有人从里面出来,东方曜便挟着那人悄无声息地退至花圃。那人丝毫不挣扎,等捂在嘴上的大手拿开后呼了口气:“你是……?”

    不知不觉间云破月出,黯淡的月光流淌在眼前恬静秀丽的脸庞上,那双眸子湿漉漉的,像是湖上烟波,浅巷淅雨。

    东方曜缓慢地放下手,喉结滚动了一遭,眼底晦暗。这姑娘眼珠一转,声音温婉软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不阻拦,我可以走了吗?”说着不动声色地后退。

    东方曜怎会察觉不到,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揪扯,面上却笑得痞痞地:“不行,你打断我的好事,还是个潜在的祸患,怎么能放你走。”

    姑娘道:“我叫施语,是王府请来的祭辞师,只负责写祭文,府中一切与我无关,别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东方曜啧了一声,“那看来你是没什么用了。”见施语松了口气,又笑,“我见你长得好看,抓走做我的小娘子倒也不错。”

    施语脸上一红,“你……”

    东方曜说干就干,直接把人扛起来,飞身翻墙时,猝不及防射来一支暗箭,紧接着有脚步声靠近,有人声道:“在那边!”

    东方曜心中暗骂,忽而肩上的施语惊呼一声,他猝然转身,左手堪堪握住一支飞来的箭。

    一路有惊无险地会合了破鸿等人,东方曜杀伐决断:“都杀了吧。”破鸿来不及惊讶他肩上扛着的人,就被这话冲的头脑一呆:“全杀了?王府里的人吗?这也太……”草率,鲁莽,莫名其妙?

    东方曜笑了,“这府里早就没有闲杂人等了,懒得等他们搞出什么动作,就今晚吧,月黑风高,杀人放火正合适,至于皇甫纨,提着脑袋……算了,他就交给我吧。”

    东方曜始终恣意轻狂,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他的骄傲不会容他反复去想无关紧要的事。

    这一世的九凉王叛乱好似还未开场便已匆匆落幕,东方曜又着手处理了后续一些相关的事宜,一切都从容不迫。

    忙里偷闲,东方曜任性到带着施语单枪匹马地到处跑,连驻扎在江南的军队都不管了。他策马抱着施语一路从金陵到扬州,鼓楼街,鸡鸣寺,瘦西湖,二十四桥……江南风景熟悉又迷离,这些地方,他前生曾与施语走过,也曾独自走过,欢也走过,痛也走过。

    也许只有天上那轮明月,始终如一。

    施语提着花灯,看着桥边的红药怔怔出神,东方曜贴了过来。

    施语有时问,“将军,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东方曜捏她的脸,“说了多少次,不叫将军,叫阿曜。”他笑得格外明朗,“你也选择了我啊。”

    东方曜偶尔会自己消失一段时间,回来时面色不太好,但神采却奕奕,有一次他拿出一颗朱砂色的药丸给她看:“小西施,你看,这个叫旬空丸,可以治百病,但唯一的缺点是人会假死好长一段时间。它现在还缺一样东西。”

    施语笑笑:“真的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东方曜只是笑,“不告诉你!”

    浪了不久,此间事毕,终是要班师回朝了,见过了皇甫铭,东方曜也算了结了,计划着归还虎符,就此卸甲归田,和施语逍遥江湖去。

    可仿佛天不遂愿,在他刚要开口时,鸣沙山的腥风血雨就从边疆席卷到了朝堂,皇甫铭神色沉着,无比器重地看向了他。

    东方曜道,“陛下,臣心有挂碍,恐无法胜任。”

    皇甫铭问:“为何事?”

    东方曜答:“我有个心爱之人在等我,我想保护她,我答应了不再离开她。”

    这件事却传开了,沸沸扬扬,百姓们都评头论足,有人说:“东方将军这是因为私情不问战事了吗?”有人说:“也正常吧,毕竟北蛮子凶悍地紧,我朝自始都未曾彻底平复那边的祸乱,他有顾虑不敢去也没什么。”

    有人说:“可是东方将军以前一直是为了大家一往无前呀,如今战事蔓延,若是没人去,咱们这边也被祸及了怎么办,他怎么能不救我们?”

    “对啊,凭什么以前就能打,这次就不能打了?”

    “哼,真是温柔乡是英雄冢,他为了那个女人,连百姓们都不管了,怎么还配做将军?!”

    ……

    流言蜚语远胜刀光剑影,铺天盖地,压得其中人窒息而无所遁形。

    施语说:“你去吧。”

    而这一次,东方曜却是一反寻常:“我不去。”他牵着施语的手走上城墙高台,毫不遮掩地向全天下坦白他的意愿。

    他挡在施语身前,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唇枪舌剑和恶臭秽物。

    施语想,为什么好像是他们欠了全天下的人呢,为什么阿曜连选择的权利都不能有呢。她又想,为什么阿曜又要为了我承受这些莫须有的恶意呢?可站在百姓们的角度想,他们也是无辜的,想要平安活着,又能有什么错。

    她一时竟觉得绝望悲哀,人生于世,岂论对错,人心惶惶,误我抉择。

    千万百姓的力量是巨大的,连朝中都大受影响,皇甫铭也焦头烂额。

    鸣沙山的烟尘逐渐肆虐,北蛮的铁骑来势汹汹,而派去的秦将军已经快抵挡不住。

    逐渐有人开始呐喊:“斩了祸国妖女施语!她魅惑云鹰将军,使其弃我等于不顾,罪不容诛!”

    “处斩施语!处斩妖女!”

    施语乍一听闻,浑身都在发颤。甚至民间有巫蛊师,术士,窃了她的生辰八字,她平白无故地迅速衰弱下去,开始噩梦缠身,呕血不止。东方曜表现得日渐阴鸷,时常踪迹全无不见人影,旁人根本无从看明白。

    施语说:“东方曜,你滚吧。”

    东方曜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她喘了口气,声音开始哽咽:“走吧,阿曜,走吧。”

    东方曜开口:“圣旨下了,叫我亲手杀了你。”

    施语笑出了声,半晌沉默后,身上那股无力和疲惫感席卷上来,她快要睡过去,便强撑着说起了话。

    “将军,施语这二十年的命里,翻过太多书卷,可真正铭心刻骨的,却只倏忽一瞬间。有人曾对我说,不必回首往事,因为故事永在明日。”她道,“可我的,已经留在昨日了。”

    “小诗语。小西施。”他突然叫出口。

    “云鹰将军不配给你任何誓言,东方曜也不配许你一生如愿。”他一字字说道,声音极轻极柔。

    她眼眶通红,轻轻笑着。

    天翻地覆的昏厥感袭来,全世界都倾覆,两个曾经远隔天涯的人近在咫尺。

    檐角明月依旧,落地清辉满堂,如果是在扬州,想必那故旧桥畔的红药已然盛放。

    可惜,她再见不到了吧。

    施语目光所及里,年轻的将军摩挲着那柄沾染无数鲜血的佩剑,神情专注而深沉,像在抚摸着经年挚爱的情人。

    她的意识陷入混沌,缓缓闭上了眼睛。

    应该见最后一面的人已经见到了。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昏昏沉沉中,她竟做起了梦。

    梦里夜市灯如昼,凤箫动,鱼龙舞,清辉下,她提着花灯立在二十四桥畔,他从身后贴过来,嘴角厮磨着她的鬓角,她说,红药开了,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将离草。他没答话,轻轻吻着她脸颊,一寸一寸。

    模糊的残影,花灯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内里的火芯子窜起,将整个灯笼烧得通红。

    她冷得发起抖来,朦胧间感受到对面的人走近了来,在她身旁蹲下,她拼命撑着抬起头,下意识把头偏向那个方向。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嘴被捏开。

    强行塞入的东西在口中化开,舌根都是苦涩。

    眼睛突然彻底看不见了,因为味觉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味道。

    刚才做梦时盈满眼的泪终于落下,冰凉的一道直入鬓角,最后一线清明里,她张开嘴,却只低低叫了一声,“阿曜。”

    阿曜啊。

    鸣沙山一役漫长又血腥,角声满天吹彻长夜,云鹰将军大胜未归。

    山河依旧,四境安稳。

    一条浸染鲜血的绸带从塞外飘到江南,从一个少年手腕飘向另一个少女手腕。

    “改得了命,转不了运,你救不了任何人的。”

    “真是笑话,我东方曜连风雨飘摇的江山都救得了,还救不了一个小小的施语吗。”

    “你要求这颗丹药,除了要采集集世间灵气的药草,更难者在于炼制。这最后一样东西是有了,但你还有机会后悔。此术不类祝由,却是损寿至深,更会五门之鳏寡孤独残必缺其一,你当真想好了?”

    “就算用我一命换一命我也乐意。”

    “你这杀破狼命格,大运流年皆凶煞非常,此去必死无疑。”

    “……最后再加一样东西,让她忘记就好了。”

    施语做了好长一场梦。

    醒来时满脸泪痕,神智恍惚。旁边的少年将军朝她恣意笑着,擦掉她的泪痕,“小西施,怎么哭了呀,别哭别哭,我最怕你哭了,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施语泪中带笑:“都是你,你说你喜欢我,还让我这么难过。”

    少年将军无措地愣着,“好吧,是我的错。”他整个人蔫了下去。施语啜泣着又笑了:“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云鹰将军如此模样,真不错啊。”

    东方曜挑眉,神采又飞扬起来:“那你还想见什么?”

    施语道:“骑马,射箭,马枪,舞剑,念诗,写字。”她一字一字,泪痕又清晰起来:“喝酒,吃饭,睡觉,起床……”哽咽再难压抑,声音破碎不成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东方曜沉默了,他拥着纤弱的姑娘,听她在怀中声音伶仃:“东方曜,我好想你。”

    “小西施,别害怕。”他缓缓道,“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是吗,好,我相信了。”

    “小西施,我们拜堂成亲吧。”东方曜提议,“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欠你……”

    “好。”她迅速打断。

    她从布庄借来一件大红的破旧喜服,然后在给自己盖上红盖头。

    她牵着手中的红绣球,隔着红布听到东方曜的声音:“一拜天地。”

    施语对着朗朗明月深深拜下去。

    “二拜高堂。”她转身,俯身间嗅到不知名的野花香气。

    “夫妻对拜……”她跟着呢喃出口,动作极慢极慢。

    “……礼成。”

    她耐心地等着阿曜来掀开她的盖头,直到眼前终于明亮。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万物生生不息。茫然间似听到有人唤“小西施”,她回头,只见一片花枝春野将军冢,何来那个唤她名字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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