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的桃花正灼灼其华，昨儿下了一场雨，草木湿淋淋的，苍翠欲滴，青石地缝里漉漉地生着小苔，一路从屋门口蔓延至二十四桥头。
小杏摘了一箩筐枇杷，哒哒地跑到不远处的客房，却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忙又出了门，一路沿着青石路小跑，跑了没多远，果然见到一蓝一黄两个背影，忙叫道，“等等——！西施姑娘！东方少侠——！”
那二人闻声回头，只见蓝衣姑娘温婉秀丽，而黄衣劲装的青年英俊不羁。蓝衣姑娘微笑道，“小杏姑娘别急。”小杏喘了几口气，把怀里的一箩筐枇杷递给她，“西施姑娘，这个给你们，谢谢你们的帮忙，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施语宛然浅笑 ，声音如同风动碎玉，“叨扰多日，是时候启程了，日后有缘，还会再相见的。”小杏点头，挥手向二人作别。
东方曜接过箩筐，随手捏了一个枇杷抛着玩，“小西施，为什么我总感觉你的状态不太对?”
还不待施语回话，他又兀自琢磨，“不至于吧?你要是真的不高兴，那我以后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了～”
施语展颜，刮了刮他的鼻尖，“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嘛?”
东方曜干笑一声，顺势咬住了她的指节，一双寸眸笑意深深，施语脸上一红，忽闻一声鹰唳，通体玄棕色的鹰振着翅膀降落在东方曜肩头，施语趁机收回手指，见某人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取鹰足上的信笺，缓缓道，“算算时间，应是兰因寺的召信到了。”
东方曜打开信看了一眼，就递给了施语，她垂眸，“果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是时候去兰因寺……还愿了。”
东方曜漫不经心，“小西施，自我遇见你以来，你好像一直都有一种不安，我本以为你是怕我死在战场上。可是从鸣沙山回来，到我假死离营，再到如今与你一起浪迹江湖，你始终没有摆脱那种不安。”他目光转深，“你一直不说，我也一直没问，但不代表我看不出来。”他摩挲着掌中枇杷，“与这兰因寺关系匪浅，是吗。”
施语压下心绪，“阿曜……”
东方曜却恣意一笑，眨了眨眼，“别紧张嘛，你不用说，我们一路去，我看看我能不能猜的到，怎么样?”
行舟太湖，游山玩水，到得兰因寺已是月余后。
兰因寺的每一处都一如从前模样，若非是艳阳高照，想必那檐角斜雨，薄纱轻雾也都如旧。
唯一的不同是，庙里竟无人烟。距这一世施语来求渡厄符已过去数年，莫非十观道人早已离开?
“空庙?”东方曜莫名其妙，“那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他什么意思?”
施语将整个庙宇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走遍，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东西都没留下，蓦地一口血涌上喉头。
一直以来漂浮不定的心又扑腾扑腾地挣动起来，像在隐隐叫嚣着，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霾。
她身体微微发起了抖，怔怔不知所措时，忽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安神，小西施，我在。”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拧紧了眉。
施语缓过神来，深深吐了口气：“我没事。”对上面前沉思的面容，笑了一下，“没事。找不到就算了，还不了愿就不还了。”
见东方曜兀自凝眉，又补充，“当年不过是担心你会在战场上出事，便来这向一位道长祈愿讨了个平安，现在既然人已不在……都过去了，走吧。”
她自己絮絮叨叨地说完，抬头看东方曜却见他神色与以往不同，若有所思。
她握住他的手：“就是这样，没别的了，走吧。”
东方曜缓缓道：“好，走吧。”
临行前，他一眼定格在几丈之远，满枝红绸字牌的菩提树于寂寥悄怆之中招摇伫立。
东方将军死于鸣沙山一役，大获全胜的捷报与东方曜的死讯一道传入京城，满城风雨，举国哀悼，皇甫铭亲自拟诏公布天下，莫大追封，以示痛心。
这位传奇一样的天之骄子，英达夙成的少年将军可谓去得轰轰烈烈，赢尽了身前生后名。
这些年，东方曜和施语本按施语的计划在一处避世清净之地隐居，但耐不住东方曜待久了觉得无趣，便携手浪迹江湖，四处游玩。施语总担心他身份暴露，被人发现，然而过去许久都并无异常。
也是，世上同名同姓者颇多，相貌相似者更是数不胜数，离开了某一个位子，谁又是谁，哪里就那么特别了?
而在意与计较的，大抵也只有那么伶仃一两人。
东方曜在街市上不端不正的走着，不时就进哪家路过的酒馆沽酒，一边喝一边逛，赞叹连连：“啧，这江南的酒就是不一样，虽然好喝，但是寡淡，虽然寡淡，但是好喝。”
施语道：“比之你在军中饮的如何?”
东方曜咳了一声：“不好说，不能说。”又笑了笑，“但是比我在稷下喝的好太多了，如果还有机会，真想带回去给将士们尝。小西施，我跟你说啊，我以前在稷下，就是觉得规矩太多了，老师都不让随便喝酒，然后我就偷偷喝，不仅偷喝，还喝的是禁酒……哈哈哈哈哈哈。”
施语眉眼带笑：“你就没被发现过?”
东方曜道：“怎么可能，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不过每次被发现都有人陪我一起挨罚的，因为我怎么也要拖一个下水～”
施语调侃：“我要是被你拖下水的那个人，我可委屈死了。”
东方曜做出一副思索样子，“要是你在的话那更好了，我有一百种法子，天天都能拖你下水陪我一起，然后我就带着你偷偷跑到没人的地方……”
东方曜觑着她的神色，施语笑问：“然后怎么?”
东方曜敛了笑，直视着施语的双眸，也正此时，一道烟火声呜鸣升空，紧接着一簇簇烟花照彻了花灯夜。
有人目光灼灼，在阑珊灯火下熠熠生辉。
施语阖上双眸，感受着唇上传来的触感，那里炽热又温柔，蕊丝的另一端连接着她辗转渡了几世的人。
东方曜突然大喊：“东方曜永远喜欢施语，永远守护她，疼惜她，等待她！”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们。
施语也拼了命地大喊：“施语永远喜欢东方曜，永远守护他，疼惜他，等待他！施语和东方曜要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温柔永存。”
周围的人群都欢呼起来，有人跟着喊了一声，接着整个街市的人都喊起来。
“施语和东方曜要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温柔永存！”
喧嚣经久不息，浮世流连三长载，情天恨海不破不罢休。
这一宿，夜河流灯，百盏莲花顺着波光远去，施语轻轻许愿。
上天啊，看看我的阿曜，请允许我们一世相守。
……
端阳节将至，施语与东方曜行到临安，家家户户都包起了角黍，施语歇脚的一处客栈一大早就送来了一笼，软糯香甜，可口得紧。
路上人群嘻嘻闹闹围着一处场地，东方曜颇有兴致地挤进去看，原是投壶和射箭比赛。
上场的人不多，大多是旁观者。
东方曜回头把施语拉进来，问：“小西施，你看那个葫芦怎么样?”
施语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笑了：“你总不会想欺负平民百姓吧?”
东方曜：“等着——”
他进了场，接过弓箭，大致瞄了一下，就扭头冲施语的方向坏笑，箭随手一放，正中靶心，直看得旁边的射手目瞪口呆，周围人群欢呼喝彩。
一旁的老板笑眯眯的，撸着胡子把葫芦递给了他。
恬淡悠然的生活像一场梦一样，施语看着手腕上的淡粉色绸子，默默地想，如果这真的是场梦，希望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或者是，让我们一起死在醒来之前。
东方曜难得起早了一次，伸着懒腰走在客栈外的地板上，见远处溪水边有个熟悉的星郎色背影，走过去时，见是施语在洗帕子，他眼尖地瞥到帕子上的一抹红，施语就迅速卷了收回手心。
施语笑道：“今天醒这么早啊。”
东方曜顿了顿，“嗯，有段时间不早起练剑了，再玩下去要生疏了。”
“好，我一会就去看你。”
“……”
东方曜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施语又拿起了画笔，像之前一样，画着花枝春野，画着青山绿水，和翩然舞剑的人。
春夏秋冬回不了头，时过境迁，辗转更迭，连记忆都逐渐远去模糊，留下来的又是何物?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
马跃泉涧，溅起乱琼碎玉，施语窝在东方曜的怀里，东方曜问：“累吗，要不休息一会儿?”
施语闷闷地嗯了一声，任由东方曜抱她下马，把她放在瀑布边的石头上。
施语问：“阿曜，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东方曜回头在阳光下笑，“湘西～听说那边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还有会下蛊的苗人呢。”
施语垂眸喃喃：“下蛊?”
踏入湘西的地界后，东方曜倒是出奇地平静，村村寨寨一路上穿过不少，直到一处古堡寨前，东方曜停了下来，施语去看那角落里一排排的瓦罐，约莫这就是养蛊用的容器，东方曜乱绕了一阵子，引出了寨子里的人。
出来的是个模样娇俏的少女，神情淡淡的问：“你谁啊，干什么，这不是外地人该在的地方。”
施语走上前，刚想道歉，东方曜抢着道：“我为救人而来，希望你们能出手相助。”
少女问：“救谁?”
施语茫茫然对上东方曜投来的视线，心中一动。
自二人相守退隐以来，施语身体越发虚弱，面色也愈来愈苍白，呕血的情况也渐渐频繁起来，只是她一直小心翼翼，从未在东方曜面前展露过分毫。
路过一些村庄小镇帮忙时，还被村民开玩笑说施姑娘倒真像是西子捧心，比寻常姑娘还要柔弱三分，打趣东方曜要好好宠着爱着。东方曜彼时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后来几次周游吴郡会稽等地时，她跟着东方曜走，总是好巧不巧地路过许多医馆，被他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拉进去号脉开药，他反复询问郎中，也总是被告知一些无关痛痒的说辞。
施语无奈，只得由着他来，如此数次后，东方曜好像终于不执着于此事了。
她说：“我身体本就这样的，阿曜想多了，没什么问题。”
施语并不担忧，她从不打算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因为那些伤啊痛啊的，只是她一个人的，凌迟也罢，剜心也罢，尽皆浮生坎坷跌宕，既然全都过去了，断没必要说出来让旁人知晓。
而那日东方曜提到湘西，她隐隐有些猜想，如今对上东方曜投来的目光，只觉恍然心动。
原来他一直有所怀疑。
原来他一直在意。
那少女打量着施语，有些疑惑，回头便进了屋内，东方曜握住施语微微发抖的手，不一会儿少女又在门口探头：“你们过来，进来。”
屋内只有一个婆婆，见了他们，放下手中的活，东方曜开口：“打扰婆婆了，我来这里是想请你们医好我的小西施。”
一旁的少女喃喃：“小-西-施?嗯，叫的好。”看着施语兀自笑了起来。
婆婆问：“你是自愿的?”
施语道：“我是自愿的，婆婆不必为难。”
东方曜问：“什么自愿不自愿的?”
婆婆道：“行了，你们走吧。”
施语颔首，抓着东方曜的手就要走，东方曜：“?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婆婆你不能看出她病在哪里吗?”
婆婆没理会，继续手中的营生，施语拉着他出了门，“走吧。”
东方曜满心疑虑，直觉不好，正要挣开返回去，就迎上了出来的那少女，她道：“祝由术可不是什么情况都能用的，姥姥既然看过了，你家小西施这种情况，就无解。”
东方曜胸中一窒，脑子嗡嗡的：“什么叫‘这种情况’，哪种情况?说清楚。”
少女的视线落在施语身上，低声道：“这你就去问她吧，不过她既然不告诉你，应该是有她的理由。”
她收回目光道：“你好好珍重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东方曜攥紧了拳头，一口气憋地厉害，抖如筛糠，施语连忙抱住他，手不停地给他顺气，“阿曜，凝神。”半晌，等他平复下来，施语刚要说话，就感到手背上一凉，一两滴水划出痕迹。惶惶然抬头去看，竟见东方曜眼眶通红，落下泪来。
施语心痛，声音也颤抖起来：“……阿曜。”
东方曜恨恨道：“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凭什么不能和我说?我一直不问，以为你总会告诉我的，我连听都不配听吗?还是你觉得我太傻了，很好骗?！你和那狗屁寺庙狗屁神棍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施语见他这等情态，心中揪扯，也落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
东方曜掐紧她的肩，赤着眸子：“对不起?凭什么是你说对不起?我他妈……”他咬牙切齿，喘着粗气，直视着俏丽脸庞上的泪痕，感觉要疯掉。
他这一生戎马，终于识得冷暖，本以为花好月圆再无别，未想那是更凌厉撕扯的刀剑，无从躲起，直刺地叫人发狂。
黄沙瀚海百丈，上至鼎鼎苍穹，下至浩浩黄泉，不及此半分跌宕疯狂。曾作将军纵横驰骋万里疆土，风霜刀剑更不及眼前一挽迢迢江南纱。
……江南纱，不解般若与疯魔。
东方曜问：“你还能陪我多久?”
施语嘴唇开阖，说不出话，被狠狠地按进怀抱，肩上传来痛楚，身体摩擦间，施语道：“别……别在这……！”
东方曜停下动作，伏在她肩头，哽咽着，她肩上那块又是被啃咬又是一片湿热，身上这人还在一个劲地呜呜咽咽，施语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变故发生在那之后的没几天。他们遭遇了一次袭击，东方曜留了一个活口，要去逼问，那人就服毒自尽了。
施语道：“我们从来没在江湖上招惹什么人，这倒不像是江湖上来的……”
东方曜道：“简单，不是江湖上的，就是朝廷来的。”
自东方曜假死脱离朝堂以来，施语一直暗暗担心此事，本以为都已过去，无人在意了，却在今日又提起心来。
皇甫铭到底是否知道真相呢?
他是一直都知道，还是后知后觉才知道?如果是一直都知道，为何他二人如今才遭到刺杀?又或者不是皇甫铭……?施语拿不准主意。
而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又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总有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人靠近他们，甚至有一次东方曜为了护施语还挂了彩。
那刺客没能得手，就说了一句“我家大人有请”便抽身而退了。
近日来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哪家党争哪家联盟施语一概不知。
她想不通，为何即便离开了那政治名利场，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东方曜道：“我去吧，你留下。总要有个结果的。”
施语静静地等着，等了许多天，半点音讯也无。她终于又一次踏入京城。不去管那些暗流涌动，她的目的从一而终。
皇甫铭道：“东方将军?东方将军早已死于当年鸣沙山一役。”
御史大夫笑：“东方将军?他不是早就作古多年了吗?”
她或是旁敲侧击或是直白无比地打听过许多消息，如众人所说，东方曜此人，确确实实早已死在鸣沙山。
她瞪大了双眼，死死凝望着这九重城阙，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愤懑涌上，脑中逐渐错乱而怀疑。
她回到客栈，在原本东方曜的房间里看到桌上的酒葫芦，攥紧了拳。
她在京城驻足了数月，茶楼酒肆流连着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关于东方曜的消息，只剩下鸣沙山那一战的壮烈身殒。
恨意与不平灼灼燃烧起来，呛出了一口血，落在木质的酒葫芦上，施语忙去擦，神情逐渐阴鸷。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日炎阳下空空荡荡的兰因寺。
空亡。
原来如此。
施语起身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平复了一会，她慢慢地走着。并不急着去做什么事，或着去什么地方。
她在与三教九流的接触中，知道了不少有趣的见闻和传说，在笙歌迷离之地听了许多纷纷扰扰跌宕起伏的故事。
这第五次轮回，施语带着一个酒葫芦，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尽了朝阳喷薄，落日熹微。
最后，她去了鸣沙山，昔年的横尸争端之地，如今孤烟无垠万里沙，西风卷起，灌着一口又一口的黄沙，沙石隐隐，恍若惊鸿当年人。
她抚着腕上粉绸带，“再见。”义无反顾地投入下一次轮回。
小杏摘了一箩筐枇杷，哒哒地跑到不远处的客房，却见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忙又出了门，一路沿着青石路小跑，跑了没多远，果然见到一蓝一黄两个背影，忙叫道，“等等——！西施姑娘！东方少侠——！”
那二人闻声回头，只见蓝衣姑娘温婉秀丽，而黄衣劲装的青年英俊不羁。蓝衣姑娘微笑道，“小杏姑娘别急。”小杏喘了几口气，把怀里的一箩筐枇杷递给她，“西施姑娘，这个给你们，谢谢你们的帮忙，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施语宛然浅笑 ，声音如同风动碎玉，“叨扰多日，是时候启程了，日后有缘，还会再相见的。”小杏点头，挥手向二人作别。
东方曜接过箩筐，随手捏了一个枇杷抛着玩，“小西施，为什么我总感觉你的状态不太对?”
还不待施语回话，他又兀自琢磨，“不至于吧?你要是真的不高兴，那我以后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了～”
施语展颜，刮了刮他的鼻尖，“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嘛?”
东方曜干笑一声，顺势咬住了她的指节，一双寸眸笑意深深，施语脸上一红，忽闻一声鹰唳，通体玄棕色的鹰振着翅膀降落在东方曜肩头，施语趁机收回手指，见某人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取鹰足上的信笺，缓缓道，“算算时间，应是兰因寺的召信到了。”
东方曜打开信看了一眼，就递给了施语，她垂眸，“果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是时候去兰因寺……还愿了。”
东方曜漫不经心，“小西施，自我遇见你以来，你好像一直都有一种不安，我本以为你是怕我死在战场上。可是从鸣沙山回来，到我假死离营，再到如今与你一起浪迹江湖，你始终没有摆脱那种不安。”他目光转深，“你一直不说，我也一直没问，但不代表我看不出来。”他摩挲着掌中枇杷，“与这兰因寺关系匪浅，是吗。”
施语压下心绪，“阿曜……”
东方曜却恣意一笑，眨了眨眼，“别紧张嘛，你不用说，我们一路去，我看看我能不能猜的到，怎么样?”
行舟太湖，游山玩水，到得兰因寺已是月余后。
兰因寺的每一处都一如从前模样，若非是艳阳高照，想必那檐角斜雨，薄纱轻雾也都如旧。
唯一的不同是，庙里竟无人烟。距这一世施语来求渡厄符已过去数年，莫非十观道人早已离开?
“空庙?”东方曜莫名其妙，“那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他什么意思?”
施语将整个庙宇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走遍，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东西都没留下，蓦地一口血涌上喉头。
一直以来漂浮不定的心又扑腾扑腾地挣动起来，像在隐隐叫嚣着，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霾。
她身体微微发起了抖，怔怔不知所措时，忽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安神，小西施，我在。”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拧紧了眉。
施语缓过神来，深深吐了口气：“我没事。”对上面前沉思的面容，笑了一下，“没事。找不到就算了，还不了愿就不还了。”
见东方曜兀自凝眉，又补充，“当年不过是担心你会在战场上出事，便来这向一位道长祈愿讨了个平安，现在既然人已不在……都过去了，走吧。”
她自己絮絮叨叨地说完，抬头看东方曜却见他神色与以往不同，若有所思。
她握住他的手：“就是这样，没别的了，走吧。”
东方曜缓缓道：“好，走吧。”
临行前，他一眼定格在几丈之远，满枝红绸字牌的菩提树于寂寥悄怆之中招摇伫立。
东方将军死于鸣沙山一役，大获全胜的捷报与东方曜的死讯一道传入京城，满城风雨，举国哀悼，皇甫铭亲自拟诏公布天下，莫大追封，以示痛心。
这位传奇一样的天之骄子，英达夙成的少年将军可谓去得轰轰烈烈，赢尽了身前生后名。
这些年，东方曜和施语本按施语的计划在一处避世清净之地隐居，但耐不住东方曜待久了觉得无趣，便携手浪迹江湖，四处游玩。施语总担心他身份暴露，被人发现，然而过去许久都并无异常。
也是，世上同名同姓者颇多，相貌相似者更是数不胜数，离开了某一个位子，谁又是谁，哪里就那么特别了?
而在意与计较的，大抵也只有那么伶仃一两人。
东方曜在街市上不端不正的走着，不时就进哪家路过的酒馆沽酒，一边喝一边逛，赞叹连连：“啧，这江南的酒就是不一样，虽然好喝，但是寡淡，虽然寡淡，但是好喝。”
施语道：“比之你在军中饮的如何?”
东方曜咳了一声：“不好说，不能说。”又笑了笑，“但是比我在稷下喝的好太多了，如果还有机会，真想带回去给将士们尝。小西施，我跟你说啊，我以前在稷下，就是觉得规矩太多了，老师都不让随便喝酒，然后我就偷偷喝，不仅偷喝，还喝的是禁酒……哈哈哈哈哈哈。”
施语眉眼带笑：“你就没被发现过?”
东方曜道：“怎么可能，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不过每次被发现都有人陪我一起挨罚的，因为我怎么也要拖一个下水～”
施语调侃：“我要是被你拖下水的那个人，我可委屈死了。”
东方曜做出一副思索样子，“要是你在的话那更好了，我有一百种法子，天天都能拖你下水陪我一起，然后我就带着你偷偷跑到没人的地方……”
东方曜觑着她的神色，施语笑问：“然后怎么?”
东方曜敛了笑，直视着施语的双眸，也正此时，一道烟火声呜鸣升空，紧接着一簇簇烟花照彻了花灯夜。
有人目光灼灼，在阑珊灯火下熠熠生辉。
施语阖上双眸，感受着唇上传来的触感，那里炽热又温柔，蕊丝的另一端连接着她辗转渡了几世的人。
东方曜突然大喊：“东方曜永远喜欢施语，永远守护她，疼惜她，等待她！”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们。
施语也拼了命地大喊：“施语永远喜欢东方曜，永远守护他，疼惜他，等待他！施语和东方曜要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温柔永存。”
周围的人群都欢呼起来，有人跟着喊了一声，接着整个街市的人都喊起来。
“施语和东方曜要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温柔永存！”
喧嚣经久不息，浮世流连三长载，情天恨海不破不罢休。
这一宿，夜河流灯，百盏莲花顺着波光远去，施语轻轻许愿。
上天啊，看看我的阿曜，请允许我们一世相守。
……
端阳节将至，施语与东方曜行到临安，家家户户都包起了角黍，施语歇脚的一处客栈一大早就送来了一笼，软糯香甜，可口得紧。
路上人群嘻嘻闹闹围着一处场地，东方曜颇有兴致地挤进去看，原是投壶和射箭比赛。
上场的人不多，大多是旁观者。
东方曜回头把施语拉进来，问：“小西施，你看那个葫芦怎么样?”
施语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笑了：“你总不会想欺负平民百姓吧?”
东方曜：“等着——”
他进了场，接过弓箭，大致瞄了一下，就扭头冲施语的方向坏笑，箭随手一放，正中靶心，直看得旁边的射手目瞪口呆，周围人群欢呼喝彩。
一旁的老板笑眯眯的，撸着胡子把葫芦递给了他。
恬淡悠然的生活像一场梦一样，施语看着手腕上的淡粉色绸子，默默地想，如果这真的是场梦，希望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或者是，让我们一起死在醒来之前。
东方曜难得起早了一次，伸着懒腰走在客栈外的地板上，见远处溪水边有个熟悉的星郎色背影，走过去时，见是施语在洗帕子，他眼尖地瞥到帕子上的一抹红，施语就迅速卷了收回手心。
施语笑道：“今天醒这么早啊。”
东方曜顿了顿，“嗯，有段时间不早起练剑了，再玩下去要生疏了。”
“好，我一会就去看你。”
“……”
东方曜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施语又拿起了画笔，像之前一样，画着花枝春野，画着青山绿水，和翩然舞剑的人。
春夏秋冬回不了头，时过境迁，辗转更迭，连记忆都逐渐远去模糊，留下来的又是何物?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
马跃泉涧，溅起乱琼碎玉，施语窝在东方曜的怀里，东方曜问：“累吗，要不休息一会儿?”
施语闷闷地嗯了一声，任由东方曜抱她下马，把她放在瀑布边的石头上。
施语问：“阿曜，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东方曜回头在阳光下笑，“湘西～听说那边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还有会下蛊的苗人呢。”
施语垂眸喃喃：“下蛊?”
踏入湘西的地界后，东方曜倒是出奇地平静，村村寨寨一路上穿过不少，直到一处古堡寨前，东方曜停了下来，施语去看那角落里一排排的瓦罐，约莫这就是养蛊用的容器，东方曜乱绕了一阵子，引出了寨子里的人。
出来的是个模样娇俏的少女，神情淡淡的问：“你谁啊，干什么，这不是外地人该在的地方。”
施语走上前，刚想道歉，东方曜抢着道：“我为救人而来，希望你们能出手相助。”
少女问：“救谁?”
施语茫茫然对上东方曜投来的视线，心中一动。
自二人相守退隐以来，施语身体越发虚弱，面色也愈来愈苍白，呕血的情况也渐渐频繁起来，只是她一直小心翼翼，从未在东方曜面前展露过分毫。
路过一些村庄小镇帮忙时，还被村民开玩笑说施姑娘倒真像是西子捧心，比寻常姑娘还要柔弱三分，打趣东方曜要好好宠着爱着。东方曜彼时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后来几次周游吴郡会稽等地时，她跟着东方曜走，总是好巧不巧地路过许多医馆，被他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拉进去号脉开药，他反复询问郎中，也总是被告知一些无关痛痒的说辞。
施语无奈，只得由着他来，如此数次后，东方曜好像终于不执着于此事了。
她说：“我身体本就这样的，阿曜想多了，没什么问题。”
施语并不担忧，她从不打算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因为那些伤啊痛啊的，只是她一个人的，凌迟也罢，剜心也罢，尽皆浮生坎坷跌宕，既然全都过去了，断没必要说出来让旁人知晓。
而那日东方曜提到湘西，她隐隐有些猜想，如今对上东方曜投来的目光，只觉恍然心动。
原来他一直有所怀疑。
原来他一直在意。
那少女打量着施语，有些疑惑，回头便进了屋内，东方曜握住施语微微发抖的手，不一会儿少女又在门口探头：“你们过来，进来。”
屋内只有一个婆婆，见了他们，放下手中的活，东方曜开口：“打扰婆婆了，我来这里是想请你们医好我的小西施。”
一旁的少女喃喃：“小-西-施?嗯，叫的好。”看着施语兀自笑了起来。
婆婆问：“你是自愿的?”
施语道：“我是自愿的，婆婆不必为难。”
东方曜问：“什么自愿不自愿的?”
婆婆道：“行了，你们走吧。”
施语颔首，抓着东方曜的手就要走，东方曜：“?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婆婆你不能看出她病在哪里吗?”
婆婆没理会，继续手中的营生，施语拉着他出了门，“走吧。”
东方曜满心疑虑，直觉不好，正要挣开返回去，就迎上了出来的那少女，她道：“祝由术可不是什么情况都能用的，姥姥既然看过了，你家小西施这种情况，就无解。”
东方曜胸中一窒，脑子嗡嗡的：“什么叫‘这种情况’，哪种情况?说清楚。”
少女的视线落在施语身上，低声道：“这你就去问她吧，不过她既然不告诉你，应该是有她的理由。”
她收回目光道：“你好好珍重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东方曜攥紧了拳头，一口气憋地厉害，抖如筛糠，施语连忙抱住他，手不停地给他顺气，“阿曜，凝神。”半晌，等他平复下来，施语刚要说话，就感到手背上一凉，一两滴水划出痕迹。惶惶然抬头去看，竟见东方曜眼眶通红，落下泪来。
施语心痛，声音也颤抖起来：“……阿曜。”
东方曜恨恨道：“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凭什么不能和我说?我一直不问，以为你总会告诉我的，我连听都不配听吗?还是你觉得我太傻了，很好骗?！你和那狗屁寺庙狗屁神棍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施语见他这等情态，心中揪扯，也落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
东方曜掐紧她的肩，赤着眸子：“对不起?凭什么是你说对不起?我他妈……”他咬牙切齿，喘着粗气，直视着俏丽脸庞上的泪痕，感觉要疯掉。
他这一生戎马，终于识得冷暖，本以为花好月圆再无别，未想那是更凌厉撕扯的刀剑，无从躲起，直刺地叫人发狂。
黄沙瀚海百丈，上至鼎鼎苍穹，下至浩浩黄泉，不及此半分跌宕疯狂。曾作将军纵横驰骋万里疆土，风霜刀剑更不及眼前一挽迢迢江南纱。
……江南纱，不解般若与疯魔。
东方曜问：“你还能陪我多久?”
施语嘴唇开阖，说不出话，被狠狠地按进怀抱，肩上传来痛楚，身体摩擦间，施语道：“别……别在这……！”
东方曜停下动作，伏在她肩头，哽咽着，她肩上那块又是被啃咬又是一片湿热，身上这人还在一个劲地呜呜咽咽，施语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变故发生在那之后的没几天。他们遭遇了一次袭击，东方曜留了一个活口，要去逼问，那人就服毒自尽了。
施语道：“我们从来没在江湖上招惹什么人，这倒不像是江湖上来的……”
东方曜道：“简单，不是江湖上的，就是朝廷来的。”
自东方曜假死脱离朝堂以来，施语一直暗暗担心此事，本以为都已过去，无人在意了，却在今日又提起心来。
皇甫铭到底是否知道真相呢?
他是一直都知道，还是后知后觉才知道?如果是一直都知道，为何他二人如今才遭到刺杀?又或者不是皇甫铭……?施语拿不准主意。
而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又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总有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人靠近他们，甚至有一次东方曜为了护施语还挂了彩。
那刺客没能得手，就说了一句“我家大人有请”便抽身而退了。
近日来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哪家党争哪家联盟施语一概不知。
她想不通，为何即便离开了那政治名利场，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东方曜道：“我去吧，你留下。总要有个结果的。”
施语静静地等着，等了许多天，半点音讯也无。她终于又一次踏入京城。不去管那些暗流涌动，她的目的从一而终。
皇甫铭道：“东方将军?东方将军早已死于当年鸣沙山一役。”
御史大夫笑：“东方将军?他不是早就作古多年了吗?”
她或是旁敲侧击或是直白无比地打听过许多消息，如众人所说，东方曜此人，确确实实早已死在鸣沙山。
她瞪大了双眼，死死凝望着这九重城阙，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愤懑涌上，脑中逐渐错乱而怀疑。
她回到客栈，在原本东方曜的房间里看到桌上的酒葫芦，攥紧了拳。
她在京城驻足了数月，茶楼酒肆流连着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关于东方曜的消息，只剩下鸣沙山那一战的壮烈身殒。
恨意与不平灼灼燃烧起来，呛出了一口血，落在木质的酒葫芦上，施语忙去擦，神情逐渐阴鸷。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日炎阳下空空荡荡的兰因寺。
空亡。
原来如此。
施语起身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平复了一会，她慢慢地走着。并不急着去做什么事，或着去什么地方。
她在与三教九流的接触中，知道了不少有趣的见闻和传说，在笙歌迷离之地听了许多纷纷扰扰跌宕起伏的故事。
这第五次轮回，施语带着一个酒葫芦，走遍了大江南北，看尽了朝阳喷薄，落日熹微。
最后，她去了鸣沙山，昔年的横尸争端之地，如今孤烟无垠万里沙，西风卷起，灌着一口又一口的黄沙，沙石隐隐，恍若惊鸿当年人。
她抚着腕上粉绸带，“再见。”义无反顾地投入下一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