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有观音,足下青莲花半敷,倚岩危坐手轮珠。山中一座静谧佛寺,黄墙黑瓦,任由观音俯瞰。

    和镜立于寺中高台,看见几位妇人候在佛寺门前,各个神色虔诚。她的目光细细逡巡,却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心头掠过淡淡的失望。

    年年如此,她以为她早就习惯了,没想到还是会难过。

    晨钟响起的时候,和镜已经为师傅取来早粥,两人在房中安静地吃完。和镜的师傅,鸿上师太,在南海普陀负有盛名,可身边弟子却只有和镜一个。旁人问起,只说她与佛有缘。

    和镜心中苦笑,与佛有缘恐是假,与她家人无缘才是真。

    鸿上师太本在山顶修行,只因为当朝太后崇佛,天家专门修建了这一处佛寺行宫,请她来为人讲经。和镜抱着经书静候在殿外,日光透过斑驳树影洒在和镜脸上,衬得她眉眼瑰丽如莲。

    殿内传来阵阵哀婉哭声,鸿上师太叫和镜进来奉上一卷经书。妇人哭得一塌糊涂,却在瞧见和镜的一瞬瞳孔放大,神色恍惚。

    和镜双手合十跪在妇人面前,轻轻道一声阿弥陀佛。起身时,她望了一眼殿中眉目和善的观世音。

    幼子病逝,面前的妇人肝肠寸断、寻死觅活,而她身体康健,却被家人遗弃在此,一走便是十年。

    有那么一瞬间,和镜很想问问来人,你们可知道京城蓝氏,靖国公府?

    她最终还是忍住了,闭上眼睛,诚心诚意地为观音诵章。

    “和镜?”清浅的女声将她唤起。

    和镜睁开眼,偌大的观音殿中空空荡荡,只余她与师傅两人。鸿上师太望着她,细细的眉眼舒展,面庞白润,像极了观音娘娘。

    “京城可有来信?”

    “并未。”

    和镜眼底黯然,虽然尽力掩藏,仍逃不过鸿上师太的眼睛。

    鸿上师太沉默一会儿,方才让她去将未抄完的佛经取来。

    和镜闻言,愈发垂头丧气。师傅原本是要将这佛经亲送到靖国公府的,谁知有贵人突然前来,这事只能搁置了。

    她满心盼望着去京城,即使是远远望一眼靖国公府,她就满足了。六岁前的记忆很稀薄,和镜只记得府门口参天的槐树,母亲抱着她站在树下,迎接外祖凯旋。

    檀香隐隐,鸿上师太端坐于案前,抄完了最后一句佛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观音殿外是一池风荷,小桥曲曲折折,蜿蜒至黄墙深处。

    隔着薄薄一堵墙,和镜听见几个妇人正低声交谈。其中一个声音沙哑,她听出是那丧子的妇人。

    妇人道:“我总疑心,鸿上师太身边那小尼姑,怎与靖国公千金长得那样像?前几年还未长开时就像,如今那微挑凤眼,活脱脱的便是蓝氏。”

    另一人道:“靖国公千金病逝多年,想必是你认错了罢。”

    妇人长叹一声:“那小尼姑浑身的气度不凡,定曾受过高门教习,只不知道为何沦落至此。”

    和镜站在墙后,抱着佛经的胳膊微微颤抖。她死死咬住嘴唇,眼眶不禁发酸。连旁人都能看出她身上流淌着蓝家的血,她的家人却像是忘了她一般。

    十余年来,置若罔闻。

    泪盈于睫之时,她朦胧听见一句话。

    “当今圣上,午时便到。”

    日头正和煦,微雨突至。山林被雨水洗润得越发翠透,不时有飞鸟惊起,枝叶窸窣摇曳。

    和镜躲在檐下,凭栏向下望。

    佛寺众僧人到齐,候在门前恭迎圣驾,皆是黄袍佛珠,肩背微躬。远远望去,像是排列整齐的泥塑小像。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和镜等得躁眉耷眼,忽然看见僧人们浑身一震。紧接着,她听见浩浩汤汤的车马行进声。

    自探路的宫人从石阶上冒出个头,各色对锣、对牌、对伞、对扇如潮涌般,旌旗飘扬,人头攒动,鼓乐齐鸣。三十六人抬高盖金玉龙辇,四周帷幔低垂,龙纹栩栩。行进间,金光如海浪流转。

    仪队中的上千人,佛寺门前的数百僧弥,皆屏息凝神地等待。

    终于,自帷幔中伸出一只手,手指纤细如竹,连骨节都微微突出来。伞盖低垂,遮住大半龙袍,只露出一双重木底鞋。

    千百僧尼、宫人齐齐下跪行礼,口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镜看见,德高望重的住持躬身上前,被华盖下的皇帝扶住左臂。即使僧袍全湿,他也诚惶诚恐地再次跪下。

    若不是皇上下了亲旨,命鸿上师太不必出来迎接,和镜也是要挤在人群中跪拜的。

    便是这时,淅淅沥沥的雨停了。

    朱红寺门徐徐拉开,沉重的一声嗡鸣,引发灵魂深处的震颤。华盖撤去,当朝天子一甩袍摆,啪的“清脆”一声,大步走入殿中。

    观音殿内青烟隐隐,和镜坐于蒲团之上,比往日老实万分。鸿上师太一声声敲着木鱼,直至身后响起脚步声,方才起身迎接。

    和镜一转头,便看见眉目和蔼的太后。她低头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再抬头时,却蓦然对上一双泠泠的眼。

    那人的一双眼清亮如湖底的晶石,满头乌发用玉冠束在头顶,红唇皓齿,占尽风流。

    和镜连忙合掌,心想当朝天子竟这么年轻,看起来只有弱冠之年。

    皇帝换了一身鸦青云玟锦袍,敛尽凌人的气势,衬得眉目清俊非常。看见和镜,他眼神微动,清凌的眸中似是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出圈圈涟漪。

    面前的小尼姑生得貌美沉静,凤眼微挑,眼神却不带一丝媚意。与一年前相比,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初有了风姿。娇娇俏俏地立在那儿,像是一朵荧荧的莲。

    皇帝偏过头,浓密的眼睑垂下,掩住了眸中荡漾。

    太后仔细看了两眼和镜,对鸿上师太道:“这孩子生得标致。”

    鸿上师太神情温容,无甚反应,和镜只得冲太后微微一笑,纤长的眼睫翩然展开,像振翅的蝶。

    皇帝的目光在和镜的脸上流连一瞬。鸿上师太若有所觉,抬眼却见天子仰望着观音像,神色清明。

    “我佛有云: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鸿上师太声音轻浅,和镜听得专注,一张小脸上满是纯粹的虔诚。

    皇帝转开眼睛,那一字一句,都深深落进他心底。他双手合十,轻碰了碰鼻尖。

    “意思是,纵欲、贪爱之人,往往看不到面前的危险。如同手中拿着火炬,逆风而行,早晚会烧手伤身。”

    和镜一边听一边捻着佛珠,并未留心到皇帝神色转冷。

    讲完经,鸿上师太奉上抄完的经书,问太后可有所愿。太后笑睨一眼皇帝,“哀家如今只盼着,何时能抱上个白白胖胖的皇孙。”

    皇帝挑眉道:“那母后可得诚心诚意地求求观音娘娘,儿臣也盼着呢。”

    “你若真盼着,便不会叫那赵家小姐苦等这么多年。”太后摇头。

    皇帝眉眼耷拉下来,太后连忙道:“哀家不说了,你认真拜拜罢。”

    皇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殿中众人也跟着闭眼祈福。少顷,青年偷偷睁开右眼,看着对面姿容清丽的小尼姑,看她脸颊圆润,透着淡淡粉红。

    观音娘娘亦比不得她楚楚动人。

    青烟氤氲的观音像前,本应为自己而求。皇帝垂眸颔首,祈求平安顺遂。

    太后离开后,鸿上师太去别处讲经。吃完午饭的和镜赶上了出坡,被分配到后山摘茶叶。雨后放晴,漫山的茶树混着泥土的清香。她背着个小小的竹篮,乐得怡然自在。

    不远处,几个年长的尼姑聚在一起,盛赞当今圣上是天人之姿。和镜点头附和,皇上是生得很好看。但她记得,她小时候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明明是很模糊的记忆,但她的脑子却像块海绵似的,总能在某些时候想起来一些。

    采了一下午的茶叶,和镜在还竹筐时被人送了一把新炒的龙井。她将茶叶塞在袖中,晚上吃饭时也用手攥着袖子,一个馒头吃得老费劲。

    暮鼓敲完,她兴冲冲地跑回厢房,为师傅和自己各沏了一杯,不停嗅着淡淡香气。小抿一口,舌尖苦涩,茶香涌入鼻腔。

    “师傅,好香的茶!”

    泓上师太端坐在蒲团上,轻啜一口,眉目无喜无悲,心想,你若是还在靖国公府,日日都能喝这好茶。

    和镜端着茶去寺内巡视,拐过曲折的黄墙,却忽然瞧见假山边依偎着的一男一女。那妇人一身绫罗华贵,靠在黄袍住持怀里,口中念叨着缠绵之语。

    她目瞪口呆,只得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向后退。

    住持正欲说话,抬眼却看见了她。和镜扔了茶杯掉头就跑,“当啷”一声,打破夜晚清凌的寂静。

    她慌不择路,转了几个弯跑到观音殿前。用最轻的力气打开门,却在下一瞬被人掐住后颈,硬生生推倒在地。

    这一撞撞开了殿门,也撞倒了门边燃着的蜡烛台。火苗如舌般攀着地板与白幔吞噬,殿内顷刻间成为了一片火海。

    和镜回过头,见住持神色苍白,瞳中倒映着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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