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枝叶洒在荷花池上，荷叶边缘泛着绒绒的光。皇帝抬眼望去，和镜正俏生生立在跟前，眉眼低垂，身后是满池的风荷。
他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看见那道一指宽的深红伤疤似乎不见任何好转，心头微沉，“你……”
和镜眼睫颤颤，如同扑扇的蝶翼，茫然而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像一只失了庇佑的小鹿。
便是这一眼，皇帝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热水，泡得整颗心酸酸热热的。他余光扫过她手上的信，淡淡道：“你家人来信了。”
皇帝语气平平，和镜起初还未听出这是个问句。她揣着万分的小心又抬头看了一眼，与皇帝清明如泉水的视线交汇。
她望进他眼中，仿佛有人往泉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起波纹。
和镜答道：“回皇上，是前几年家里寄来的。”
“你是哪里人？”
皇帝转眼看向池中的花苞，这一句尾音上扬了些，和镜听出来了。
她扯了个谎，“贫尼是杭州人。”
和镜心内惴惴不安，只因为皇帝心存仁慈免去了她关于纵火之事的罪责，而她却骗了他。
她眼神中的惶恐，却被皇帝解读成了对他的敬畏不敢接近。他少年登基，早见过无数这样的眼神，可这时候却觉得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
他今年二十又一，比这个小尼姑也大不了多少岁，她有什么可怕的？
皇帝面上不显，手却烦躁地一甩龙袍，金光闪烁，险些晃花了和镜的眼睛。
和镜心中更加不安起来，皇上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何意，难道是反悔了，来问她师傅要把她抓去了？
皇帝神情淡漠，好一会儿才开口打破了凝滞的寂静，“你师傅如今在何处？”
和镜耳边“轰”的一声，颤巍巍道：“回、回皇上，师傅在藏经阁，去之前吩咐了，皇上与太后娘娘若有事，直接去找她便是。”
“你带路吧。”皇上道。
和镜点点头。
皇帝看她一眼，她手里抱着的书信压得皱皱巴巴的，随即扬声道：“杨全。”
“奴才在。”自墙角闪出个太监的身影。
“差人将这些书信送到和镜的厢房处。”皇帝道。
和镜闻言却陡然一惊，连忙攥紧了手中的信纸，叫道：“皇上，不必这么麻烦！”
寺里众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和镜鲜少这般喊出声，明显感受到声带的震颤。
皇帝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面前的小尼姑一脸慌张，似乎对那些书信宝贝得紧。
杨全蹙眉瞪向和镜，正欲开口斥责，皇帝却抬了抬手，右手的暖玉扳指划过一道轻巧的弧线。
和镜却默默地想，师傅曾告诉过她，她的身世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于是小声道：“师傅还有些经文要贫尼送去，若是皇上允许，贫尼想先回厢房去取。”
走了没多久，一排黄墙黑瓦的厢房出现在视野中。皇帝站在远处，眼见着和镜走进了尾端的那一间。
他微眯起眼，没想到世人景仰的鸿上师太竟住在如此简陋的厢房中。
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皇帝往转角一靠，瞥见一群身披黄袍的尼姑正向厢房走去。
而和镜却是逆着人群而来，手中抱着经书，不时与人点头致意。尼姑们念了一早上的经，人人神情疲惫，可和镜却眼神明亮，洋溢着明媚清灵的气息。
和镜心内惴惴，她卷入纵火一事中后，寺中尼姑看她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闲言碎语虽模糊，却也漏进了她的耳朵。
走到皇帝跟前，和镜抱着经书战战兢兢地下拜，头上的伤疤明晃晃。皇帝眼神微动，淡淡道：“起来吧。”
林间小路僻静无人，青石板上落满树叶，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
和镜低头一个劲儿往前走，耳朵却悄悄竖起，听着后头的脚步声。皇帝慢悠悠地跟着，腰间的狻猊玉佩晃荡，像是一片欲坠不坠的绿叶。
走至转角，和镜停下来小心地向后看一眼，正好瞧见皇帝拨开身侧的春藤，随意一跨步，袍摆翩跹。
皇帝站在满山的深绿浅绿的春色之中，似乎也染上了温润的气息，周身的冷酷冷清之气荡然无存，确实像是个弱冠的少年了。
和镜又想起她初见皇帝时，他合掌于观音面前参拜，像一场淋漓的春雨。
鸿上师太抬起眼睑，皇帝正端正坐在她面前，目光却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游移。她放下手中的木鱼，清脆的“笃”一声，皇帝这才转眼望向她。
“藏经阁只有这陈年龙井，还请皇上见谅。”和镜上前奉茶，瓷杯中碧色荡漾。
皇帝一眼瞧出来这茶叶积年已久，只笑着道：“鸿上法师与尼姑同住厢房，饮陈茶，生活如此朴素，实为寺中众法师之表率。”
“能得太后娘娘青眼，为太后娘娘祈福，已是贫尼之幸。”鸿上师太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皇帝轻叹一声，随即说：“母后昨儿个和朕说，她如今身体疲乏得厉害，以后怕是不会再来南海了。”
鸿上师太眉头微动，答道：“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说得如此简单，反倒让皇帝愣了一下。
皇帝垂下头，和镜只能看见英挺的眉骨与浓黑的头发。满身的少年气，她再次惊觉当朝天子是多么的年轻。
皇帝十五岁登基，六年以来年年陪伴太后来南海参拜，鸿上师太却从未看透过面前这个青年。
世人都说，天子广铸佛寺，亲迎高僧，真真有一颗佛心。太后娘娘崇佛，一听见旁人这么说便面上欢喜。
可鸿上师太却觉得他周身压着的桀骜之气，总有一日，将冲毁佛经叠起的高塔，震破声声佛乐的枷锁。
只不过在等一个契机，一根最后的稻草。
皇帝抬起眼，眼底澄澈得如同洗润的湖水，“看在如今观音殿被毁，修复也需要好几个月的份上，法师可愿随母后前去京城？”
若是木鱼在敲，此刻必然是急切如狂风骤雨般的笃笃连响。鸿上师太低头合掌，“贫尼不愿，请皇上与太后娘娘恕罪。”
和镜起初瞪大了眼睛，心砰砰狂跳，听了师傅的回答后又有些失望。
皇帝神色依然温润如玉，只吐出二字：“为何？”
鸿上师太扭头瞥了一眼和镜，随即看向皇帝，眼底闪过波涛汹涌。
皇帝神色有一瞬的冷意，随即淡淡道：“母后与法师相交多年，向来待法师甚厚。这是她如今唯一的请求，法师为何不愿？”
鸿上师太与他对视，表情不为所动。
皇帝发出“嘶”的一声，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听闻法师的俗家也在京城，这么多年未见，法师不想去看看他们么。”
闻言，鸿上师太眼中翻起骇浪。皇帝声音一顿，不知这话又怎地触到了鸿上师太的心事。
和镜十分惊异，师傅骗她说她的俗家是江南士族，她根本不知道那俗家也在京城。师傅为何要骗她呢？
方才师傅望她那一眼，似乎有很多的情感纠葛其中，震惊、恐慌、愤怒，还有深深的挫败。
和镜不明白向来处事泰然的师傅为何如此，她如今盯着皇上，目光里似乎有许多难言的话。
可师傅什么都没有说，徒留她满心的不解。
和镜茫然地偏过眼，看见皇帝正盯着她，眼中的光芒如海上的帆船一般浮浮沉沉。对上她的视线，皇帝立即转过眼，浓密的眼睫有一阵的颤动。
见皇帝与鸿上师太陷入僵局，和镜却仍是满脸的游离，安静站在角落里的杨全皱成了苦瓜脸。
皇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心烦之际，连茶水的苦涩也不曾察觉。他放下茶杯，如玉般的指节在桌上轻叩了叩。
“便这么说定了，明日启程。”
皇帝面上仍然温和，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他最后扔下这一句，转头拂袖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即使距离遥远，和镜头上那一道深红的伤疤仍然触目惊心。
可和镜却并未回头，而是搀住了脸色苍白的鸿上师太。
鸿上师太静静坐着，良久未发一言。和镜问了她两遍，她却只是摊开经书，手指摩挲墨色的字迹——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每一个字都深深敲进和镜心底，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一团大雾之中，没人为她引路，而往日平静的生活却已经一去不复返。
晌午有人敲门送饭，和镜一打开门，一个胖胖尼姑凑上来急切地问：“皇上今儿个来藏经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来找我师傅而已。”和镜答道。
“皇上每天下午在大雄宝殿听你师傅讲经，何必特意追来此处？”尼姑摇摇头，反而一眨不眨盯着和镜，“你不是在养伤么，偏生今儿个这么勤快。”
和镜气得脸色涨红，绕过她去拿饭，“我怎么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看见那道一指宽的深红伤疤似乎不见任何好转，心头微沉，“你……”
和镜眼睫颤颤，如同扑扇的蝶翼，茫然而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像一只失了庇佑的小鹿。
便是这一眼，皇帝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热水，泡得整颗心酸酸热热的。他余光扫过她手上的信，淡淡道：“你家人来信了。”
皇帝语气平平，和镜起初还未听出这是个问句。她揣着万分的小心又抬头看了一眼，与皇帝清明如泉水的视线交汇。
她望进他眼中，仿佛有人往泉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起波纹。
和镜答道：“回皇上，是前几年家里寄来的。”
“你是哪里人？”
皇帝转眼看向池中的花苞，这一句尾音上扬了些，和镜听出来了。
她扯了个谎，“贫尼是杭州人。”
和镜心内惴惴不安，只因为皇帝心存仁慈免去了她关于纵火之事的罪责，而她却骗了他。
她眼神中的惶恐，却被皇帝解读成了对他的敬畏不敢接近。他少年登基，早见过无数这样的眼神，可这时候却觉得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
他今年二十又一，比这个小尼姑也大不了多少岁，她有什么可怕的？
皇帝面上不显，手却烦躁地一甩龙袍，金光闪烁，险些晃花了和镜的眼睛。
和镜心中更加不安起来，皇上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何意，难道是反悔了，来问她师傅要把她抓去了？
皇帝神情淡漠，好一会儿才开口打破了凝滞的寂静，“你师傅如今在何处？”
和镜耳边“轰”的一声，颤巍巍道：“回、回皇上，师傅在藏经阁，去之前吩咐了，皇上与太后娘娘若有事，直接去找她便是。”
“你带路吧。”皇上道。
和镜点点头。
皇帝看她一眼，她手里抱着的书信压得皱皱巴巴的，随即扬声道：“杨全。”
“奴才在。”自墙角闪出个太监的身影。
“差人将这些书信送到和镜的厢房处。”皇帝道。
和镜闻言却陡然一惊，连忙攥紧了手中的信纸，叫道：“皇上，不必这么麻烦！”
寺里众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和镜鲜少这般喊出声，明显感受到声带的震颤。
皇帝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面前的小尼姑一脸慌张，似乎对那些书信宝贝得紧。
杨全蹙眉瞪向和镜，正欲开口斥责，皇帝却抬了抬手，右手的暖玉扳指划过一道轻巧的弧线。
和镜却默默地想，师傅曾告诉过她，她的身世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于是小声道：“师傅还有些经文要贫尼送去，若是皇上允许，贫尼想先回厢房去取。”
走了没多久，一排黄墙黑瓦的厢房出现在视野中。皇帝站在远处，眼见着和镜走进了尾端的那一间。
他微眯起眼，没想到世人景仰的鸿上师太竟住在如此简陋的厢房中。
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皇帝往转角一靠，瞥见一群身披黄袍的尼姑正向厢房走去。
而和镜却是逆着人群而来，手中抱着经书，不时与人点头致意。尼姑们念了一早上的经，人人神情疲惫，可和镜却眼神明亮，洋溢着明媚清灵的气息。
和镜心内惴惴，她卷入纵火一事中后，寺中尼姑看她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闲言碎语虽模糊，却也漏进了她的耳朵。
走到皇帝跟前，和镜抱着经书战战兢兢地下拜，头上的伤疤明晃晃。皇帝眼神微动，淡淡道：“起来吧。”
林间小路僻静无人，青石板上落满树叶，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
和镜低头一个劲儿往前走，耳朵却悄悄竖起，听着后头的脚步声。皇帝慢悠悠地跟着，腰间的狻猊玉佩晃荡，像是一片欲坠不坠的绿叶。
走至转角，和镜停下来小心地向后看一眼，正好瞧见皇帝拨开身侧的春藤，随意一跨步，袍摆翩跹。
皇帝站在满山的深绿浅绿的春色之中，似乎也染上了温润的气息，周身的冷酷冷清之气荡然无存，确实像是个弱冠的少年了。
和镜又想起她初见皇帝时，他合掌于观音面前参拜，像一场淋漓的春雨。
鸿上师太抬起眼睑，皇帝正端正坐在她面前，目光却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游移。她放下手中的木鱼，清脆的“笃”一声，皇帝这才转眼望向她。
“藏经阁只有这陈年龙井，还请皇上见谅。”和镜上前奉茶，瓷杯中碧色荡漾。
皇帝一眼瞧出来这茶叶积年已久，只笑着道：“鸿上法师与尼姑同住厢房，饮陈茶，生活如此朴素，实为寺中众法师之表率。”
“能得太后娘娘青眼，为太后娘娘祈福，已是贫尼之幸。”鸿上师太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皇帝轻叹一声，随即说：“母后昨儿个和朕说，她如今身体疲乏得厉害，以后怕是不会再来南海了。”
鸿上师太眉头微动，答道：“太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说得如此简单，反倒让皇帝愣了一下。
皇帝垂下头，和镜只能看见英挺的眉骨与浓黑的头发。满身的少年气，她再次惊觉当朝天子是多么的年轻。
皇帝十五岁登基，六年以来年年陪伴太后来南海参拜，鸿上师太却从未看透过面前这个青年。
世人都说，天子广铸佛寺，亲迎高僧，真真有一颗佛心。太后娘娘崇佛，一听见旁人这么说便面上欢喜。
可鸿上师太却觉得他周身压着的桀骜之气，总有一日，将冲毁佛经叠起的高塔，震破声声佛乐的枷锁。
只不过在等一个契机，一根最后的稻草。
皇帝抬起眼，眼底澄澈得如同洗润的湖水，“看在如今观音殿被毁，修复也需要好几个月的份上，法师可愿随母后前去京城？”
若是木鱼在敲，此刻必然是急切如狂风骤雨般的笃笃连响。鸿上师太低头合掌，“贫尼不愿，请皇上与太后娘娘恕罪。”
和镜起初瞪大了眼睛，心砰砰狂跳，听了师傅的回答后又有些失望。
皇帝神色依然温润如玉，只吐出二字：“为何？”
鸿上师太扭头瞥了一眼和镜，随即看向皇帝，眼底闪过波涛汹涌。
皇帝神色有一瞬的冷意，随即淡淡道：“母后与法师相交多年，向来待法师甚厚。这是她如今唯一的请求，法师为何不愿？”
鸿上师太与他对视，表情不为所动。
皇帝发出“嘶”的一声，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听闻法师的俗家也在京城，这么多年未见，法师不想去看看他们么。”
闻言，鸿上师太眼中翻起骇浪。皇帝声音一顿，不知这话又怎地触到了鸿上师太的心事。
和镜十分惊异，师傅骗她说她的俗家是江南士族，她根本不知道那俗家也在京城。师傅为何要骗她呢？
方才师傅望她那一眼，似乎有很多的情感纠葛其中，震惊、恐慌、愤怒，还有深深的挫败。
和镜不明白向来处事泰然的师傅为何如此，她如今盯着皇上，目光里似乎有许多难言的话。
可师傅什么都没有说，徒留她满心的不解。
和镜茫然地偏过眼，看见皇帝正盯着她，眼中的光芒如海上的帆船一般浮浮沉沉。对上她的视线，皇帝立即转过眼，浓密的眼睫有一阵的颤动。
见皇帝与鸿上师太陷入僵局，和镜却仍是满脸的游离，安静站在角落里的杨全皱成了苦瓜脸。
皇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心烦之际，连茶水的苦涩也不曾察觉。他放下茶杯，如玉般的指节在桌上轻叩了叩。
“便这么说定了，明日启程。”
皇帝面上仍然温和，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他最后扔下这一句，转头拂袖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即使距离遥远，和镜头上那一道深红的伤疤仍然触目惊心。
可和镜却并未回头，而是搀住了脸色苍白的鸿上师太。
鸿上师太静静坐着，良久未发一言。和镜问了她两遍，她却只是摊开经书，手指摩挲墨色的字迹——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每一个字都深深敲进和镜心底，她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一团大雾之中，没人为她引路，而往日平静的生活却已经一去不复返。
晌午有人敲门送饭，和镜一打开门，一个胖胖尼姑凑上来急切地问：“皇上今儿个来藏经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来找我师傅而已。”和镜答道。
“皇上每天下午在大雄宝殿听你师傅讲经，何必特意追来此处？”尼姑摇摇头，反而一眨不眨盯着和镜，“你不是在养伤么，偏生今儿个这么勤快。”
和镜气得脸色涨红，绕过她去拿饭，“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