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2岁的暑假遇到过一座桥，那座桥破破烂烂，没有名字，几条钢筋串起几块水泥板，颤颤巍巍地，就成了它，就成了几十年来沟通起乡间小河两岸的依凭。
我在那年夏天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见过无数乞讨的老者，他们经常在那座无名桥上，作极其迟缓的挪动，从飘着炊烟的河一岸，挪到饭后散伙的另一边，就好像，他们每挪动一步，时辰就落了一寸。
那座桥上太过于贫瘠，野草野花什么再倔强的品种都探不出脑袋——它们一定会在看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被步伐沉重的乞者一脚踩到没有未来。
大概我对乞者的同情与厌恶都从那时而来。
那时乡下夏日的炎热不容置喙地直接吞噬了我，往往是蝉胡乱地鸣，我的脑子也跟着胡乱地转，不停地猜测是什么胡乱的理由要把我送来这里，受罪。
但这一切哀怨在某个不知名的清冷清晨突然宣告了终结。
河对岸死了一个孩子，一条小小的河里淹死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死得静悄悄，小小的身体在看上去浅浅的小河里沉了好多天，终于在那个无限光明的清晨浮上水面，向河两岸送上一封坦然的离别信。
村子里没有任何鸡飞狗跳，清晰可见的是好多人在土路上来回奔走，好多人三五成群聚在某一户的木门口窃窃私语——大家好像都能十分安静地将一切了然于心。
我对于整场悲剧的了解都来自于大人们茶余饭后谈话的只言片语。那时候死亡的讯号在他们的唏嘘中若隐若现，一遍遍地震慑着连我在内的其他孩子。
12岁的我曾读过很多很多童话故事书，那些童话里对于除坏蛋以外所有人的死亡都会予以千篇一律的关于悲伤的形容词，那时候我第一次产生对童话的怀疑，为什么当时对待死亡我并不感到悲伤，只感到惶恐。
那天早上我在噩梦中醒来，醒来的一瞬曾深感梦境的恍惚。
可当我明确地了解到那个孩子的离开时，又忽然感到人世的恍惚。
我来这里一个多月，甚至都没见过他。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竟是因为他的离开。
我始终不是一个孤僻感伤的孩子，因而着实讨厌这样一个不让人快乐的小村庄，以及这样一座颓唐而没有生机的无名桥。
我不停地给我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每天抱怨着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奶奶的老宅子，回到我原本生活的地方去，回到爸爸妈妈所在的那个家。
他们总是答应得很好，总是说马上就会来接我，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我有想过在他们敷衍我的夜晚作叛逆的出逃，小小的脑袋瓜里曾规划过朦胧的路线。
可是当我真的背着我那鼓鼓囊囊的书包潜逃到深夜的无名桥时，却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那个身影极为乖巧的坐在没有护栏的危险的桥的一侧，细窄的双腿已然垂下桥去——那好像也是一个孩子。
他貌似感知到我所在方向的部分动静，突然转过头来。
乡间漆黑的深夜，只有惨淡的月光作薄情的照明，我压根看不清他的面容，又担心被他看穿自己背包过桥的行径，企图先发制人。
“你在这干嘛？”
“看星星。”
我抬头一看，天上只有那么稀疏的几颗星。
“今天好像格外少嘛，你要不早点回去，明儿个再看。”我太想支走他了。
“如果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那么这天上挂着的都是死人。”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蹦出这样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奇怪的话。
“小满成了星星。”他又说。
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死掉的那个孩子，他好像就叫小满，他们都叫他河对岸的可怜的小满。
我一时惶恐无言。
“你想做星星吗？”他问。
我认真想了想。
“做星星好像很无聊。我妈妈说星星和星星之间的距离其实很遥远，靠近了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撞在一起，撞在一起就会两败俱伤。星星好像没有朋友。”我忽然觉得这件事要比死人让我来得悲伤。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觉得我的话匣子要被打开了，放下包，突然就不想走了。
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坐在桥一侧。
“你哪儿来的？没见过你。”他瞟了我一眼。
“沪宁来的，来这奶奶家过暑假。”
半晌，他又问：
“找你办件事你看成不？”
“你说呗。”
“要是我长大了还能看星星，你有空了就回来看看这座桥。”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读这句话，总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懵懵懂懂应允。
“那好，我走了。”他好像突然快乐了一点，身影都不像刚才那般沉闷寡淡。
我赶忙重新背起我的包，向他道别。
其实我本来想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却发现他离开的方向是河的另一边，而我要走的是他的反方向。
我背过身去，走了两步，忽然听见河对岸传来一阵喊声。
“你叫什么啊——”他问。
“我叫小宝呀——”我当时想的是我全家都叫我小宝，小宝是我最爱的名字。
但是后来就没有人叫我小宝了。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我会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完完全全失去我曾经最爱的名字，也还不知道我将极为长久地陪伴这个不快乐的村子好多年。
我终将被现实的人世困住，也被不现实的允诺困住。
我在那年夏天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见过无数乞讨的老者，他们经常在那座无名桥上，作极其迟缓的挪动，从飘着炊烟的河一岸，挪到饭后散伙的另一边，就好像，他们每挪动一步，时辰就落了一寸。
那座桥上太过于贫瘠，野草野花什么再倔强的品种都探不出脑袋——它们一定会在看到这个世界之前就被步伐沉重的乞者一脚踩到没有未来。
大概我对乞者的同情与厌恶都从那时而来。
那时乡下夏日的炎热不容置喙地直接吞噬了我，往往是蝉胡乱地鸣，我的脑子也跟着胡乱地转，不停地猜测是什么胡乱的理由要把我送来这里，受罪。
但这一切哀怨在某个不知名的清冷清晨突然宣告了终结。
河对岸死了一个孩子，一条小小的河里淹死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死得静悄悄，小小的身体在看上去浅浅的小河里沉了好多天，终于在那个无限光明的清晨浮上水面，向河两岸送上一封坦然的离别信。
村子里没有任何鸡飞狗跳，清晰可见的是好多人在土路上来回奔走，好多人三五成群聚在某一户的木门口窃窃私语——大家好像都能十分安静地将一切了然于心。
我对于整场悲剧的了解都来自于大人们茶余饭后谈话的只言片语。那时候死亡的讯号在他们的唏嘘中若隐若现，一遍遍地震慑着连我在内的其他孩子。
12岁的我曾读过很多很多童话故事书，那些童话里对于除坏蛋以外所有人的死亡都会予以千篇一律的关于悲伤的形容词，那时候我第一次产生对童话的怀疑，为什么当时对待死亡我并不感到悲伤，只感到惶恐。
那天早上我在噩梦中醒来，醒来的一瞬曾深感梦境的恍惚。
可当我明确地了解到那个孩子的离开时，又忽然感到人世的恍惚。
我来这里一个多月，甚至都没见过他。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竟是因为他的离开。
我始终不是一个孤僻感伤的孩子，因而着实讨厌这样一个不让人快乐的小村庄，以及这样一座颓唐而没有生机的无名桥。
我不停地给我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每天抱怨着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奶奶的老宅子，回到我原本生活的地方去，回到爸爸妈妈所在的那个家。
他们总是答应得很好，总是说马上就会来接我，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我有想过在他们敷衍我的夜晚作叛逆的出逃，小小的脑袋瓜里曾规划过朦胧的路线。
可是当我真的背着我那鼓鼓囊囊的书包潜逃到深夜的无名桥时，却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那个身影极为乖巧的坐在没有护栏的危险的桥的一侧，细窄的双腿已然垂下桥去——那好像也是一个孩子。
他貌似感知到我所在方向的部分动静，突然转过头来。
乡间漆黑的深夜，只有惨淡的月光作薄情的照明，我压根看不清他的面容，又担心被他看穿自己背包过桥的行径，企图先发制人。
“你在这干嘛？”
“看星星。”
我抬头一看，天上只有那么稀疏的几颗星。
“今天好像格外少嘛，你要不早点回去，明儿个再看。”我太想支走他了。
“如果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那么这天上挂着的都是死人。”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蹦出这样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奇怪的话。
“小满成了星星。”他又说。
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死掉的那个孩子，他好像就叫小满，他们都叫他河对岸的可怜的小满。
我一时惶恐无言。
“你想做星星吗？”他问。
我认真想了想。
“做星星好像很无聊。我妈妈说星星和星星之间的距离其实很遥远，靠近了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撞在一起，撞在一起就会两败俱伤。星星好像没有朋友。”我忽然觉得这件事要比死人让我来得悲伤。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觉得我的话匣子要被打开了，放下包，突然就不想走了。
于是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坐在桥一侧。
“你哪儿来的？没见过你。”他瞟了我一眼。
“沪宁来的，来这奶奶家过暑假。”
半晌，他又问：
“找你办件事你看成不？”
“你说呗。”
“要是我长大了还能看星星，你有空了就回来看看这座桥。”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读这句话，总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懵懵懂懂应允。
“那好，我走了。”他好像突然快乐了一点，身影都不像刚才那般沉闷寡淡。
我赶忙重新背起我的包，向他道别。
其实我本来想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走，却发现他离开的方向是河的另一边，而我要走的是他的反方向。
我背过身去，走了两步，忽然听见河对岸传来一阵喊声。
“你叫什么啊——”他问。
“我叫小宝呀——”我当时想的是我全家都叫我小宝，小宝是我最爱的名字。
但是后来就没有人叫我小宝了。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我会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完完全全失去我曾经最爱的名字，也还不知道我将极为长久地陪伴这个不快乐的村子好多年。
我终将被现实的人世困住，也被不现实的允诺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