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初张秦弋来找过我一次,说校美术馆要办个校内学生美术展,主题是童年,还说这次活动有大奖。

    我倒是没觉得这奖有多大吸引力——我压根不在乎这个。

    反倒是这主题确实蛮吸引我的。

    童年。

    虽然我的童年空空荡荡,只有无止息的夏日蝉鸣和漫天不变的星星。

    当然,还有一座无名桥。

    我那时候觉得人生真是太漫长而又太无聊了,光阴就在永远等在父母的归途中一秒秒向我告别,不告而别。

    我就是这样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长大的。

    我不停地等待着冬天,等待着新年,等待着合家团圆,也等待着短暂相聚后的迅速离别。

    等着我终有一天能如愿以偿地摆脱留守儿童的头衔,成为一个正常快乐的孩子。

    我在奶奶的白发中收起我年少时偶尔的怨念,真的以为只要耐心等等,就能心想事成了。

    可是小满死了。

    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小满死了。

    他说他想要看星星,偏偏那天我懒了一下,我对他说你自己去看吧。

    我借着疲惫的借口顺理成章回到了家,小满却再也没有回家。

    小满是陪伴我童年时间最长的人。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捉蟋蟀,一起放烟花,一起盼着各自的爸妈归家。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夏天追着春天跑的时候,就是我俩最天真的时候。

    可是学还没有上完,蟋蟀还没有捉到,烟花还没来得及绽放,我们各自的爸妈也还没有回家与我们团聚,我们对彼此的陪伴还没有持续很久很久,小满就先我一步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尽了时间。

    他在漫天星星的照耀下在无名桥踮脚,然后结束了自己生命的舞曲。

    那样浅浅的美丽的小河竟然舍得吞噬一个无知小孩子的烂漫,或许也正是因为他太过烂漫,才让那条河流忍不住将他据为私有。

    小满并非失足,他跳进了星星的倒影里,去做星星了。

    他的魂魄会飞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做很亮很亮的星星。

    有无数个瞬间,我都觉得,一定是因为星星很多,互相陪伴着不会孤单,而小满太孤单了,所以要去一个有很多人陪的地方。

    我差点也去做了小满。

    小满离开后的每天,我都在想,我真正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每天每天,我都坐在无名桥上抬头看看小满。

    我多想去找小满啊。

    什么合家团圆,我突然就觉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远在天边的人,再思念的人,只要见不到,就是不那么重要的。

    距离始终是非常现实的话题。

    做星星一定很开心吧?

    “你想做星星吗?”

    这时候有个陌生的小姑娘一击打破了我的幻想,她说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是很远的,做星星要比做人孤单。

    做星星居然要比做人还要孤单。

    我可怜的小满。

    那时候的我只觉得人生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去做星星,二是继续等待。

    从前会觉得这两种选择都是残忍而绚丽的童话。现在看来,第一种是怀着理想的破罐子破摔,第二种是无可奈何的苟活。

    所有的选择都是人为的,主观的,当下的,人生太过辽阔复杂了,远远不止这一道选择题,这两种选项。

    事到如今,我竟觉得童年时对死亡的揣测与向往都那么天真无邪,浪漫美丽。

    毕竟,后来大家都明确地明白,做星星只是一种美丽的遥望,人死了并不会成为星星。

    我乖乖地画完了那幅《REBIRTH》。

    重生的含义就是重生。

    如果没有那个小姑娘,我也会被定格在六年前的夏天。

    不管怎么样,我得谢谢她。

    我要让她知道,在她的城市沪宁,我时刻盼望着与她的相逢。

    我不是在做作品展览,我是在做寻人启事。

    很快有陌生号码联系我。

    我以为这件事有了希望。

    可是原来只是有人想要趁早买我的画。

    张秦弋这个没良心的说卖了吧,这个价已经可以了。

    “你的童年能卖么?”

    他悻悻地,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又有一个学妹托人联系我。

    那个学妹是法律系的大一新生。

    我到她定的咖啡馆的时候她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

    我推开门转头第一眼瞧见她,我就知道,是了,是她了。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熟悉的香味,好像是一种她身上独有的味道,和六年前的一模一样。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都没有长大,我还在那个安静的小村庄,天上的星星还是非常壮丽,小满才刚刚离开,我的爸爸妈妈也还远在天边。

    我依然乖乖地做着那个永恒等待的少年。

    只是她比我想象中要憔悴得多。

    我一直以为她应该比任何人都平安喜乐。

    可是我从她疯狂起球的毛衣和过时的运动鞋上看出她貌似和我所想的状态不太一样。

    心被揪了一下的同时,我突然就很想问问她这么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为什么会和我想的不一样。

    可是她太急着离开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也明明什么都没有来得及问我,就笃定地向我声明:

    “学长,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么你到底想要找谁呢,谢同学?

    我企图挽留她,我说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她还是回绝我,目光里甚至带了明显的厌恶。

    “学长,你真的不是我要找的人。”

    可是学妹,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啊。

    我忽而意识到我竟是这么脆弱的一个人,她的一句“你不是”就能把我击穿了。

    可我还是要保持微笑,如果微笑都能让她厌烦我,那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了。

    或许我压根不会微笑,所以我的假装会让她一眼识破并深感我的虚伪。

    我骨子里深深的挫败和自卑啊,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你不该画那幅画的,你不该去寻她的,你们这辈子都不要再遇到彼此了,那才是最好的。”

    我的脑子里突然循环起我所有自定义的不该。

    我画完这幅画的时候其实就后悔了,我决定交上去做展览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很后悔了。

    在面对过去的一切时,我都觉得自己要被世界抛弃了,我恐慌到根本看不到所谓的未来。

    所以啊,谢璟,粱吉安其实真的蛮想你的,只是如果不想你的话可能会更好。

    活着确实是众望所归,但是去做星星可能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差劲,那么,孤单。

    没有做过星星的人,没有做过星星的我们,怎么敢,怎么能妄自揣测星星的状态,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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