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宴席已散。

    顾晚之打点好宴席的收尾,准备回尚宫局。

    路过后院的假山池,就听见后面传来人声。

    本无意偷听,宫中之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抬脚就要离开,但却在这时,听见了一个自己熟知的名字。

    “大人,听说逃了个颜棠舟,司狱监里里外外都换了人,礼部最近吃紧,想必这修缮司狱监定也是遥遥无期啊。”

    对面的人未答,那高瘦的身影像也不在乎。

    话头一转,又道:“御金卫又要盯岭州的官饷,又要盯司狱监的刑犯,这恐怕人手不够吧,不知这司狱监的护卫可还缺人?”

    “李大人是厌了兵部的职,想来司狱监当差?”

    陆应淮虽未带佩刀,但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也足以令李闻生怵。

    “陆大人说笑了,只是有远房表侄,来御京投奔,他身强体壮,家世清白,曾在南扈军大营当过差,这不想来御京混口饭吃,又碰巧这司狱监是大人您的地盘儿不是,所以今日来您这儿探探口风。”

    听到南扈军大营,陆应淮周身的威压连降三分。

    “军大营当过差?又何必来我这小小的司狱监委屈?”

    “只是个军营烧火做饭的伙计,算不得什么,能跟着大人,能在大人您手底下办事,那才是他祖坟冒青烟求来的福分!告老回乡,那也是能吹一辈子的美差,大人您英明神武,年纪轻轻又掌指挥使位,不瞒您说,我在您这个年纪,还是个整日泡花楼的公子哥儿呢,哪儿能像您,都已经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了。”

    李闻嘴皮子溜嗖,吹的天花乱坠,见指挥使未作打断,便自认有戏。

    又道:“大人您只要一点头,这事儿啊就成,明日我就带他来见您,您掌掌眼,他皮糙肉厚,人又老实,绝不会给您添麻烦,这司狱监啊什么杂活儿累活儿您尽管丢给他,鞍前马后的事儿啊,您知会一声,他就到。”

    “李大人没有诚意啊。”

    陆应淮落眼,意味不明的盯着李闻。

    李闻早是官场的老狐狸,这番暗意自然立马就懂。

    只是来之前,听了太多传言,只觉得这新任指挥使不好交道。

    本来还只抱着三分,到现在,心理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原来都指挥使也不过是俗人,想到此,李闻之前胆怯的那点畏缩已经消失不见。

    李闻左右望了一番,凑近了小声道:“朱雀长街,新开了家茶楼,那里面的茶叶都是一等一的上品,大人近日舟马劳顿,歇息一番,也是应当的,茶楼是新开的,这茶啊,但凡不是上品,只要有丝毫不合大人的意,茶楼愿赔付十倍,大概这个数。”

    李闻抬手比了个数字,眼里带着劝诱的光。

    “怎么样?陆大人,您愿意赏脸吗?”

    “司狱监护卫看护不力,需重新招纳,明日招募榜会贴在护河街,身高八尺,家世清白,城外户籍,且军营当差者优先。”

    李闻提溜着笑,“同大人打交道,甚是爽快!”

    ————

    ————

    李闻走后,顾晚之也无心再听,正要离去,便见眼前灯色一暗。

    陆应淮回身道:“尚宫大人。”

    身为御金卫的都指挥使,顾晚之毫不意外自己会被发现。

    顾晚之自丛中走出,拱手道:“陆大人如今当真是平步青云,连二品兵部尚书都上赶着巴结。”

    堂堂二品官员,会放下身段来为自己的远房亲戚求一差事?御京城内上等差事多的是,只要他李闻一声令下,数不尽的官职奉上,任他挑选。

    今日不过是试探这位新任的指挥使,真是个铁面鹰犬,还是个通晓人情的俗人罢了。

    倘若为后者,那今后兵部同御金卫,就能更加亲近,这日后办事,也足够方便。

    陆应淮嗤笑道:“有人巴结甚是好事,总比有人自命清高,草履裹尸的好。”

    从那晚之后,顾晚之总能梦到满身是血的颜棠舟,画面再一转,颜棠舟的脸就会变成自己的父亲,再变成自己。

    固然颜棠舟当初接近顾晚之是为谋仕途,自他入仕多年,不得不承认,他为官恪职尽守,纵使他开启仕途的方式有些不齿,但顾晚之依旧无法用“自命清高”这样的词,缀入颜棠舟的名后。

    “大人走的这条路,恐怕连全尸的下场也落不到。”

    夜色深处,似有风起。

    陆应淮的笑渐渐敛去,步步逼近,如刀般的眸光在她面上徘徊。

    仅两年未见。

    曾经的孤狼早已浸染的浑身血色,一双肃杀的眼后是藏不住的诡谲。

    寒气自背脊升起。

    “奉劝尚宫大人一句。”陆应淮话头捻得极慢,嘴角噙着笑,却令人毛骨悚然,“外朝臣子牵扯东宫太子可是灭九族的死罪,猜猜我们是谁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顾晚之骤然抬头,脑海里闪过念头,却又觉得荒谬至极。

    “你什么意思?”

    “颜棠舟给御史大人传的什么信,不用我再复述吧?”

    “!!!!”

    顾晚之如当头棒喝,瞬间血液凝固。

    那果然是个饵!

    上面刻的凌云的二字,正是东宫太子的字,哪怕这二字与太子根本毫无干系,但是一个越狱逃犯,冒死给御史大夫送信,信上却刻着当今太子的字。

    这条条件件拆开来,倒是有口能辩,但若是合在一起,送到猜忌的帝王前呢?

    顾晚之不敢想象。

    “不过近日公务缠身,还未曾得空向陛下禀告。”

    陆应淮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凌冽的气息,压的人喘不过气。

    “陆大人想要多少?五百两?八百两?”

    陆应淮听到数字只微挑眉。

    又将方才对王闻的话复述了一遍,只是这次,话里多了别的意味。

    “尚宫大人没有诚意啊。”

    “陆大人想要什么诚意?”

    顾晚之抬起头,一双清冷的凤眼变得深不见底,“顾家家世清白,可没有专供贿赂大人您这样的茶庄,收受朝廷命官贿赂,也是死罪,不过……”

    顾晚之眉间一笑,只是笑里参杂着刺骨的狠意。

    只听她一字一顿道:“忘了大人,已经没有九族可诛了。”

    “顾晚之!”

    陆应淮彻底被激怒。

    掐着顾晚之的脖颈,葱白的肤下是跳动的血脉,只一刀下去就能血溅三尺。

    再狠,眼前人就能永远闭上那双嘲讽的眼。

    那双淡漠的眼终于漫上血丝,永远一副厌恶神情的面因窒息染上薄红。

    慢慢收紧。

    陆应淮脖颈上的旧伤又开始翻痒,刺骨挠心,明明只是不许挂齿的小伤,却像蚂蚁啃食,钻心碾的人痛不欲生。

    陆应淮中猩红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已经消失殆尽。

    顾晚之单手握住他的腕,却也不施力,只挺直背脊站立风中。

    面上甚至染上淡笑。

    二人的脸相隔及近,不论从何处看,都像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侣,可当走进了,却见那面色薄红的人,终于压下嘴角,眼中慢慢凝聚霜雪般的冷意。

    “那我也奉劝一句……诛杀将军府副指挥使……也是死罪。”

    终于,月色清晖,照进眼底翻涌的恨。

    那是二人早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

    陆应淮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滂沱大雨里,一身白衣早已殷红,指骨泛白,一把环骨麒麟刀立于身侧。

    破空声起,只见一道黑影自后而入,大刀无形,朝着陆应淮的腿骨砍来,左腿一曲,堪堪躲过,不等他喘息分毫,又是一刀砍来,陆应淮单手撑刀,反手迎击,一阵沉闷的撞击,他几乎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响。

    “嘭……”

    竹林碎裂一片,陆应淮只觉双膝发软,无尽的黑暗,大雨滂沱,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

    暗中的杀气越来越近,撕下衣摆的布料,将刀于手掌牢牢缠在一起,陆应淮已经渐渐体力不支,粘稠的血混杂雨水,眼前的夜色早已模糊不堪。

    嘈杂的暴雨,参杂轻微的踩踏落叶声。

    他必须死。

    陆应淮脑海中仅有一句。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借着刀,站了起来。

    撕下腿间的布条,蒙于眼后,翻飞的竹,浓稠的血腥,侧耳听着四周的声响。

    突然,破竹声起,陆应淮使出全力砍向身后,只听刀痕入骨,血液四溅。

    陆应淮后撤一步,侧身即斩,迎上一刀,对方实力雄厚,只觉双手发麻,再是刺骨的碎痛,来人步步紧逼,陆应淮听声辨位,刀刀还击。

    又是一刀斩杀,旋腿即下,陆应淮找准时机,拔下靴中短刀,翻越起身,过肩向后,一刀正中来人胸腔。

    刀剑没肉,陆应淮左手攥刀,右手从后架脖,一步磴云踢,将来人掀翻在地,不等反应,又是一刀破喉,血溅三尺。

    待身下人完全没了动静,陆应淮才全身脱力,跪倒在地,环骨麒麟刀满是浓血。

    将军府副指挥使,终于死在他的刀下。

    雨声渐骤,在林深处,传来一声声细响,陆应淮强撑站了起来,眼上的布条随暴雨冲刷慢慢滑落。

    立于血色中的陆应淮这才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自夜色中走出,那是陆应淮绝不会在此刻想见到的人——

    顾晚之。

章节目录

东风齐看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华牌豆腐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华牌豆腐鱼并收藏东风齐看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