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花园

    夏日的雨,骤而急。

    湖面上烟波浩渺,瘦长的木道架于湖中,一座庄宏的亭楼正于中心,竹帘垂下,挡住亭外溅落的雨滴,疏影横斜,天地间凝聚成一片墨色。

    “岭州近来,动乱不堪,朕派去的人,到底是压不住这暴乱的百姓,前些日子,国库又拨了款,这才暂且稳了局面,这次,到是没人敢盯这块肥肉。”

    竹帘之下,一扇秀鹤牡丹屏风立于亭中,案牍之上,一黑一白棋子,正殊死搏杀。

    “陛下派的谁去?”

    顾鸿云手执白子,一身绯红盘领袍,配绶云凤四色织成花锦,英朗风骨,饶是年过半百,也能窥得年轻时风采。

    “翰林院,温言卿。”

    天子执黑子,落于方寸间,二人话语恍若闲谈,手下却厮杀披靡,黑子不枉多让,步步紧逼,落子,又是一记杀招。

    “温言卿……”顾鸿云捻了白子,沉吟须臾,“京科状元,布衣出身,滁州人士,曾得少傅举荐,在任翰林院学士一职。”

    “爱卿认识?”

    “他的文章《论潭子》曾在朝中广为流传,富贵于他,不胜诗书,身出白衣,无世家傍身,却能在京中落得一席之地,不卑不亢,自成清骨一派,能得仲伦赏识,定也不失所望。”

    “朝中官宦结党,处处庇荫,这温言卿到是清流一注,在朝上不与官员议事,朝下不同臣子私交,朕派御金卫查过他,算得上是,真正的清白。”

    顾鸿云道:“滁州人士,离御京尚远,能撑到来京赶考,其心够坚,能一举中榜,才华横溢,在翰林院中磨练十几载,倒也不失为重臣储备。”

    “朕召召见过他几次,就在此处。”天子似是回忆起状元郎当时的神采,眉宇间舒朗起来,“他遵循‘欲知大道,必为先史’,凡欲治国之邦者,必先研究其历代王朝治国之道,特别是治国安邦之中的经验与教训,以史为鉴,方能兴国,这与少傅之论,如出一辙。”

    顾鸿云点头应道,捏住白子,却在落子上,突然定住了,面上有过片刻恍惚。

    天子抬眼,注意到了顾鸿云的愁态,知道他此刻是想起了谁,那是道树在君臣之间的沟壑,不深不浅,但却足够剥离人心。

    “朕知道,颜棠舟的死,你心有芥蒂,他同温言卿太过相似,同样并非身出名门,在御京也无靠山,只靠着你一手庇佑举荐,走到礼部侍郎的位子,但是顾爱卿……”

    天子抓起一把黑子,在指尖捻转,又任其落下。

    “光靠你的庇佑,他走不了太远,虽是勤政爱民,两袖清风,但在御京城内,他既有庇佑又有软肋,就无法太过刚正,也不能太过刚正,朕这么多年来,收到过太多他的弹劾奏章,因他是你的门徒,其中也不乏声讨你的奏本,如此单凭一腔傲骨,在朝中是无法致远的。”

    “那温学士呢。”顾鸿云苍老的手上,已经有了点点褐斑,亭外风雨不断,但那宽厚的背脊依旧傲然风中。

    “温言卿不同,他一无庇佑,二无软肋,只身一人伫立朝堂,朕要斩朝臣,他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剑。”

    “先皇曾言,望陛下仁德兼并,陛下立于朝堂,挥手即可断人一生,拂手便能大赦四方。”顾鸿云望向天子,一双漆黑的眼中,布着远尘的光辉,像是天际的余晕,息弱又坚定,“朝政治国,并非杀戮,先皇征战四方,统领三军收复边疆,却也在登基数月后,大赦天下,仁怀治民。”

    “朕为八子,却能夺得太子位,靠的从来都不是仁慈。”天子目光锋锐,一统棋局,“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先行其事,其果未必而后至,做任何事并非能立刻见其效果,治国也是如此,朕称帝,不过堪堪八载,为王者,三十年才能达成仁德,朕并不急于这一时。”

    竹帘飞扬,溅落一片狼藉。

    顾鸿云拂去案牍上的雨水,一抬手,想要落子,却又无处可落。

    天子计密周到,棋案上,黑子并珠,处处堪围,却又在厮杀血路中,为白子留了一条生路。

    “玄德一年,朕派南将围剿了南阳王,满门示众,玄德二年,广怀王造反,就在司狱监,朕亲手杀了自己的胞弟,玄德五年,朕杀了掌印卢湛英,如今玄德八年,朕已经数不清杀了多少人,说朕暴君也好,血政也罢,但治国之道,并不只靠仁德,仁政需稳,并不足以平天下。”

    “陛下杀王储,斩朝臣,一发而动全身,抄百家,灭满门,而这些王储之后,朝臣之后又如何看待陛下呢?又如何效忠这样的朝廷呢?陛下看重温学士,其才华博学为其一,其家世清白为其二,再过二十年,陛下想施以仁政的时候,正是陛下所斩杀的朝臣后代入仕之时,陛下又将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呢?”

    在一声声讨问中,天子眼中终于落向沉寂,犹如雨后空山青黛,一片孤鹜远去。

    西侧屏风上,那道波澜壮阔,野心勃勃的千里江山图,被雨水浸透,凝滞的墨痕,斑驳难堪。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天子抬首望群山,可除却高峨的宫墙,只剩烟雨茫茫一片。

    “朕,也想做贤君。”亭外雨声渐弱,天子三十登基,如今也不再年轻,“可贤德,需由更稳固的朝堂来换,早年宦官专权,卢湛英死后,东厂衰败,武将守国门,国势渐盛,文官开始贪腐,朕不得不重新召回御金卫,替朕铺条血路。”

    “先帝一生征战四方,拓展江山,却在晚年宠仗宦官,扶卢湛英,振兴东厂,陛下,也想步这样的后尘吗?”

    “朕,自有分寸。”

    “掌权帷幄,陛下尚能清明,十年,二十年,陛下宠仗御金卫,放权赋任,倘若陆应淮又是下一个卢湛英,陛下还能清明吗?今日陛下看重温言卿,是因为陛下身边能吐真言之人,已经少得可怜,那若是今后温言卿有了家室,拜了老师,有了仰仗,有了软肋,陛下还要杀之而后快吗?”

    “朕……”

    “陛下。”

    顾鸿云语重心长道:“陆应淮出自将军府,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现在是您手上的一匹苍狼,日后呢?那锦衣之下,会是赤胆忠心吗?温言卿现在孤身一人,赤身朝堂,敢于直言不讳,有了家室宗亲,还能保持效忠廉明的初衷吗?人心难测,陛下定要一再慎重。”

    “朕知道爱卿的顾虑,如今朝堂局势纷乱不堪,群臣结党,渝城一案就是最好的典例,朕实在分身乏术,除了你与方少傅,朕实在再无可信之人。”

    案牍上檀香袅袅,被残卷的风雨扬散。

    “那爱卿觉得,派温言卿去岭州,上任布政使,掌旱灾一事,如何?”

    “温言卿,虽在京中任职数年,但其履历恐是过于年轻,岭州官风虽不及渝州,但有人之处,便有风雨,就怕官员暗结,温言卿只身力薄,压不住地头蛇。”

    “爱卿,所言极是,温学士,本是少傅举荐,朕也觉得温学士不失为大晋良臣,此人敢于直言不讳,到是颇有你与少傅的骨气,但他年纪尚轻,因此朕便派他去岭州历练三五年,倘若后来有民心所向,到也能让他在御京城站稳脚跟。”

    白子被逼无奈,也未见出手反击,只是一味的护子抵挡,天子有失兴味。

    “只是近日,少傅遇刺,身体抱恙,朕本想让少傅前往岭州,兼任御京监察使,一来,少傅官高权重,可以镇压岭州官员,二来,少傅赏识温言卿,二人合力更能事半功倍,但此番看来,倒也需要再议。”

    白子困于其中,举步维艰。

    “陛下的意思是?”

    黑子落,棋盘局面渐明。

    “朕想让顾爱卿,代少傅兼任监察使一职。”

    白子无处可落,四周皆被黑子断了去路,顾鸿云这才泄了气道:“陛下,臣又输了。”

    一局棋毕,顾鸿云收好棋子,亭外雨声更甚,狂风掀起竹帘,金丝楠木棋盘染上湿气。

    “岭州路途遥远,此去定是舟马劳顿,顾爱卿要万般保重身体,莫要负了朕意。”

    顾鸿云起身,跪地怆然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天子起身,扶起顾鸿云,明黄的龙袍衬于湖中墨色之中,像夜色深处投射而来的清晖。

    “爱卿此番前去,定是数月不能归京,听闻爱卿十分疼爱女儿,晚词是朕的皇后,朕定不会亏待她,至于顾晚之……”

    顾鸿云垂下的眼中,已是藏了惊涛骇浪,终于,他听见天子缓缓道。

    “女儿出嫁,身为父母,定是要回来相送一番的,待顾晚之同仲长毅成婚之时,爱卿再归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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