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顾府后,顾晚之身上已经染了风雨。

    但还顾不得换身衣袍,穿过回廊亭,脑子里浮现出方才听到的话,心中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担忧,一路的婢女侍卫还来不及行礼,便见自家小姐匆忙往正院而去。

    “爹爹要去岭州?”

    顾晚之推开书房的门,还未等顾鸿云反应,开口问道。

    房内书卷摆放整齐,平日里燃放的静心香也未点,窗外风雨大作,顾鸿云正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卷宗。

    一回头,瞧见风尘仆仆的顾晚之,案牍上的信还来不及藏,眼神中带了几分错乱。

    “怎么回来了?”

    “爹爹是不是要去岭州?”顾晚之没有理会,固执的问道。

    但见隐瞒不住,顾鸿云沉叹一口气。

    “三日后启程,岭州灾情严重,不可再拖了。”

    “岭州路途遥远,道路险恶,岭州边界尚有山匪,朝廷派兵围剿多年也无果,爹爹知道吗?”

    “知道。”

    “据京中上报,岭州旱灾波及十二县,灾民数十万计,难民逃难,死伤无数,干旱,蛇鼠,亡尸,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爹爹恐怕比我更清楚吧?”

    “会发瘟疫。”

    顾晚之心中怆然更甚,“那爹爹为何还要去?”

    “晚之……”顾鸿云落下信中最后一个字,停笔道:“京中百官,多出身显赫,行至奢靡,治理岭州旱灾的拨款,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而已,受帝令,为民生,为臣之道罢了。”

    “可京中清廉朝官大有人在,为何偏是爹爹?”

    “那你说说,还有谁?”

    “颜……”

    顾晚之刚要将颜棠舟脱口而出,才惊觉,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顾鸿云知晓顾晚之的忧虑。

    只得宽慰道:“去岭州不过渝城,改为水路,自滁州广陵江南下,再走怀河西上,陛下派了御金卫副统领护送,姑且放心。”

    顾晚之听到御金卫心中更为担忧,但又听到是副统领后,才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陆应淮,顾晚之便暂且能安心。

    “可岭州灾情严重,难民北上,当中的实情,定是比京中上报更甚百倍。”

    御京的奏报官官相叠,地方小官,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实情一瞒再瞒,奏折一路递往京中,其中途径多人之手,实情究竟是何种,京中谁人也无法猜测。

    愈是推测其中凶险,顾晚之就愈发心惊。

    “长姐如今被软禁宫中,我也被剥去实权,而爹爹你却在此刻受旨前往岭州……”

    窗外雷雨不断。

    顾晚之压低了声音悲鸣道:“爹爹,这是……这是流放啊。”

    顾家拥帝王三代,自先皇时受命,拥立帝王,辅佐新朝,顾鸿云的半生血肉都献给了朝廷。

    顾家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顺遂。

    可是如今呢?

    帝王皇位稳固,杀了当朝最大的奸佞卢湛英,收回东厂的权势后,便开启了血政,重组鹰犬,设立御金卫,监察百官。

    这样的朝廷,值得吗?

    顾晚之曾不止一次的质问,哪怕顾鸿云坚守为臣之道,但顾晚之心中依旧对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大晋充满孤疑。

    “朝中恐有大事发生。”

    顾鸿云鲜少同顾晚之讨论外朝,一是不愿她卷入这样的斗争,二是希望她对大晋的未来仍旧憧憬。

    可是事到如今,恐是快要离家,顾鸿云实在放心不下。

    “所以陛下令我去岭州监察,不一定就是流放,也可能有趋避的意思。”

    “是为何事?”

    顾鸿云起身闭了门窗,这才回到案前。

    沉声道:“前些日子的渝城运河贪污案,陛下为何勃然大怒,宁斩朝臣,也要以儆效尤,因为那不是茶粮运河,那是条贯通渝城直达军中枢的兵马道。”

    “兵马道?”

    顾晚之惊道,大晋自新帝继位起,便鲜有战事,边境虽纷争不断,倒也算不得出军讨伐。

    大晋现如今,唯有北将镇守沙场,南将护守国门,算下来,也只有漠北大营,和南扈大营两处兵马营。

    而渝城军中枢,是后方战备兵马营,专供前线兵马粮草,兵马道也只有通往南扈和漠北两条。

    而如今,却新凿了一条运河,贯通渝城,北至御京,南至军中枢,若说另外两条兵马道是为了抵御外敌,那这条纵垮半个大晋的兵马道,又是为了什么呢?

    “按照水流,那这兵马道只能由南向北。”顾晚之暗惊,“是方便从渝城出兵北上!”

    “正是。”

    北上至御京,而御京城内尚有五城兵马指挥司,还有御金卫镇巡司,是什么原因,会令帝王这般大动干戈,调动兵马?

    顾晚之此刻却想起了玄德二年,那场血洗朝堂的广怀王造反一案。

    “是有人要谋反?”

    顾晚之将二字噤声,只用唇形道。

    顾鸿云摇头驳道:“谁又有这胆呢?且不说当朝分权,御金卫,文官,武将,想要一人手握三权,简直是天方夜谭,陛下忌惮文官世家的权势,这才提拔御金卫震慑世家,可御金卫如今接管司狱监,若是文官与御金卫暗中勾结,南北统将相距甚远,怕是难以及时斩杀乱臣。”

    “所以这是,未雨绸缪?”

    “但愿如此。”

    顾鸿云折起案上的书信,又道:“陛下只是未雨绸缪,再好不过,怕只怕……”

    “只怕,这不是未雨绸缪,而是场鸿门宴。”

    顾晚之替父亲接下了后话。

    “御金卫权势再大,也不过是陛下掌中鹰犬,文官世家富可敌国,可手里却无半分兵权,陛下真正忌惮的,是佣兵百万的南将仲长致明。”

    “爹爹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同仲长家的联姻,不过是天子夺权的一场计谋而已。”顾晚之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不忍道:“他将你流放岭州,利用你的女儿,牵制他的权势,爹爹,这样的帝王,你当真不心寒吗?”

    “晚之……”

    “不要再说什么家国大义,君臣之恩!”

    拿起案上的信,哪怕已经叠的规整,可顾晚之在来时,还是瞧见了信中的字。

    “那爹爹告诉我,这是什么?”顾晚之言语颤抖,甚至都不敢将信展开,“倘若爹爹,真的信任你所效忠的帝王,又为何留下这封……这封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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