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证明,有时候情报不都是那么准确。

    在正式接触洛儿·理查之前,汤姆承认他简单认为那只是一个坐享其成的草包富家女,有关她的太多传闻存在误导性、加上他前期确实遇到过不少堪称蠢货的纯血世家,现在低估了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也无可厚非。

    直到在大剧院见完第一面——像洛儿·理查热爱观赏舞台剧这种基本信息他不可能不搞清楚,所以他和伊奈茨“兄弟”首秀就是在剧院上演第一场《尼伯龙根之歌》、初夏蝉鸣的某夜晚,他们落座于同一包厢的两隔壁,无疑她立即对他们产生了兴趣,不过等戏剧结束后她只让侍从转达了邀请、并没有亲口和他们交谈。

    显然这是一贯处置可有可无玩物的方式,汤姆肯定要先做足钓胃口的准备,因此不动声色地礼貌回绝。

    所谓欲擒故纵在情场是过分常见的手段,但高手都选择以此开局,它确实见效——特别是等到他计谋的重点日渐显现:理查家族作为瑞典最古老的纯血,吸引源于贪欲的觊觎在所难免,尽管早逝的家主为独女立据明确的遗嘱,长年以来洛儿·理查不仅忙碌应对周遭的敌意还要对付一位贪得无厌的姑妈……蓝血的继承人,内核往往不如表面光鲜。且意料之中,这位女性继承者从不把事做绝,所有曾经给她使过绊子的人居然都还活着。

    汤姆一向相信诛锄异己是权力奠基的必然环节,自然不理解这样软弱的手法,他觉得这大概又是个迷信因果轮回的的懦夫,就像伊奈茨、永远没胆量斩草除根了结麻烦,于他而言索命咒这么简单的咒语,她都不敢使用,时不时他会忍不住质疑未来她是否能够成长为跟自己差不多气势的、领袖身边重要的人——他总是不喜欢“伴侣”这一类俗词,更厌恶随波逐流的平庸经历,这段关系绝不会被他解读成她以为的那样、普通的“男女友”。

    当然,这都不重要。

    原本只初步打算用修改记忆的简单办法使目标就范,可如今亲自考察到的事实和最初的计划不够契合,他决定将计就计地干脆让“理查”这唯一具备权势价值的姓氏架空,而相比野心勃勃和得寸进尺的家伙继任,维持现在这个本质上懦弱的地位是最合适的。

    再次没有给伊奈茨留下多繁重的任务,汤姆只要她扮演好“弗里德小少爷”的角色,由他自己去处理一切暗面的线索,毕竟在他看来她既不擅长人心博弈的争斗也做不了果决狠戾的选择,她待在洛儿·理查的身边一来可以负责监视、二来可以麻醉其警惕心。毫无疑问,他每回分配的任务都是把她设于附属的位置,无论意不意识得到这潜藏深意的习惯,他们此时不约而同地被太多冗余的杂念所蒙蔽,也许陷进感情就会落得雾里看花的境地,一个错觉彼此命运紧紧缠绕至地狱,一个幻觉对方如“爱”般在意着自己……全是由经典的情感误读堆砌的泡影罢了。

    在斯德哥尔摩这座城市没有人有机会清醒。

    愈眼花缭乱得繁忙的生活愈轻易仅仅回归现实、以忽视最深处想法为代价。

    为了不搞砸这最后一桩见不得光的行动、伊奈茨则真的有拿出十分精神气专注于她的新身份“伊格尔顿·弗里德”,变性药水虽不用每天都喝,乔装打扮方面都是非常到位的。剧场初遇后汤姆叫她一人放手去制造巧合、因为他将要独自忙于扫除障碍。她有认真想过什么样形式的偶遇才不至于引起怀疑,在历时几星期打听到理查小姐尤其热爱收藏珍贵的特殊画作,终于灵光一闪,即使她是没有这项技能点,但大可先尝试尝试。

    况且,她刚好有位极善于作画的朋友呀——

    位于离瑞典两千公里外的意大利米兰、瓦伦娜·门泽斯收到这封求自己帮忙的信,连原因都没在信中写明,瓦伦娜却仍即刻不假思索地答应,她们在几次通信中明晰了一种保留得了个人风格的魔法、运用于绘画的过程,瓦伦娜代笔的风景画不出一月就大功告成,猫头鹰叼着这一幅囊括着能象征伊奈茨风格的画作送达,她在破旧的公寓小心翼翼地拆看,一瞬间油彩迸发的协调的美丽几乎叫整间卧室蓬荜生辉,涌入内心的惊喜及震撼令她不禁笑起来,对于挚友的信心恰似对自己的自信,如此可靠,她已经不用赌了——就凭这份作品,她深信洛儿·理查不会拒绝它挂在别墅的收藏室,只需在画展多露一面,主动联系她是迟早的事。

    近期唯一的展览举办地点在郊外,跟麻瓜画展重仪式感的规定不同,巫师的画展如同一场大型集市,便于卖家买家的即时交易,场地布置得令她联想起魁地奇世界杯时期野外的聚集驻扎,很是热闹。

    大多名家画师早已预订满展位,意味着当天自己的画有没有抓住眼球的可能都难说,她只得先见一步走一步,起码人可以到场、也就能随机应变。

    斯德哥尔摩的阴天常常更甚于伦敦,灰蒙蒙的昏暗,飘落凉飕飕的雨丝,画家与其助手们纷纷为宝贝的画作施加水火不侵咒,伊奈茨到得比较早,有些摊位的主人仍没到,她理所当然地暂时占用了某个角度尚可的位子,挂起那幅画——流动着鲜亮橙金相融色彩的大片向日葵花,折射晴空中阳光的蓝海水,站在岸上的影子若隐若现,沉落海底的深紫颜色朦朦胧胧……言不尽意,意象跃然于纸,捉摸不透的气韵,却别有格调。

    千真万确的杰出佳作,瓦伦娜的创作能力真了不起。她心道。

    正默默端详之际,倒霉当头降临,摊位的原主面露不悦地质问:

    “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见她是男巫的装扮,更不客气地赶走了她。

    自觉理亏,伊奈茨忍气吞声地取下画框走远。

    除了目不暇接的风景画,示意讨好的生动肖像画同样摆满了角落,认真停步旁观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感叹出色的艺术家四处可见。

    这些天不知到哪里去的汤姆通过不时传信跟她勉强保持联络,内容多数和正事相关,信件写得都很详细,像生怕她错过什么细节,只不过关于他自己到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他基本一字不提。好在她也没有主动追问,猜测无外乎无聊的算计,她不但不好奇,实际上,她最近只好奇那出身与自己相似的异国千金、其华丽表象底下真实的个性;散布各国的巫师纯血大家很稀缺,古老得媲美麻瓜的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却同时作派迂腐,数不胜数深受其害的案例,瓦伦娜是其一,洛儿·理查是其一,她伊奈茨·弗利也是其一 ——可惜即便认识这点、也在一路上逐渐对纯血荣光祛魅,她不知道怎么地偏偏感觉不到她对汤姆无条件的认同是在犯错,重中之重的是她仍然笃信巫师的存在不该是个秘密。

    集市上的游客越来越多,她漫无目的地充当游客来来去去闲逛,久久找不着目标的理查大小姐,不由自我怀疑地想难道是不会来吗——这不可能,她打探到的消息是每年绝不缺席,甚至视作一年中最要紧的活动之一,因此才引来一堆渴望因理查年轻家主的青睐大赚一笔的画师。

    想必其他人也很疑惑,她观察到一众卖家偶尔抬头搜寻高调身影的现象,不单单是按照上流的富足作风、其现身方式一定花哨得深受瞩目的常识,还有理据充分的判断、比如当地较为成型的产业确实当属与之相仿的文创服务,并非纯粹混迹巫师界的理查一家不止爱好彰显高贵审美、更是生意上的考量。

    走了好几圈,正当她快要放弃,忽然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真巧,小弗里德先生,兴致好得来逛展览。”

    猛然一怔的伊奈茨转眼一瞧,乔装成平平无奇少年的洛儿·理查冲自己眨了眨眼睛,在她瞠目结舌的下一秒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我特地穿这一身就是为了躲那群烦人精。”

    伊奈茨忍住笑意,装作严肃地说:

    “您的身份可不适合单独出门,为安全着想。”

    洛儿的男装其实看着没什么说服力,个子较矮、五官长相也偏向可爱甜美,虽然行事作风并不如脸那般颇具欺骗性的稚嫩:

    “小弗里德先生,我们才见过一面,你就开始担心我的人身安全了吗。”

    天底下竟找得到比她还油嘴滑舌的女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伊奈茨压下心里的惊异,面无表情地沉默,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真的出乎意料地被对方记住!一个多月前她们的确只在剧院见面了一次,结果今天再重遇,俩人就已经俨然犹如相识多年的故人,奇妙,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奇妙。

    恐怕汤姆没有说错,本来每天都发生大家族被上赶着奉承的戏码,芸芸众生中能被记得的缘由最直观的正是外表。

    “看来你有了意外收获。” 看她搭不了话,洛儿·理查既不尴尬也不愠怒,反而加深微笑、指了指她手中的画,悠然自得地开启另一话题:“这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

    隐去心中的骄傲、伊奈茨偷偷学着汤姆以前在霍格沃茨假装乖巧谦逊的模样,得体地淡淡道:“假如我也称得上名家的话——”

    “意思是你画的?”

    换作平常她早就得意扬扬一番,但现在,摸不清哪种性格更能引起好感,她没法轻举妄动,便想着说多错多,不如稳重些:

    “……我先不打扰理查小姐的清闲了,失陪。”

    “等等,谁说你可以走啦……” 洛儿·理查压低帽子避开人群,上前紧紧跟着她的脚步,半是诚恳挽留半是不容置喙地说:“听着,我想要买你的画。”

    大鱼这就上钩,她一时难以置信更难以松懈,不知不觉微微皱起眉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快两个头的姑娘,怀疑地心想这究竟是不是试探的谎言,殊不知对方的注意力都纯粹放在欣赏“她”有多英俊这件事上:就算是见多识广的理查后裔,面对近乎完美的、极其罕见的男子,不免被惊艳,有句俗话说最具诱惑力的帅气总需要无所谓自己外貌的慵懒与漫不经心所加持,“伊格尔顿·弗里德”先生正是真实写照,当然其兄长也长得相当好看且很有气质……一对面容与身材都像艺术品的兄弟,贪图放纵的人怎么会不对此垂涎呢,信奉及时享乐的洛儿·理查从不在乎外界如何议论。

    于是,伊奈茨轻而易举获得到访理查庄园的邀请,她无暇顾及汤姆又食言了的问题,因为占据她头脑的是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对策、能名正言顺留在庄园以实现自己的监视等任务,一连几天,实在冥思苦想不出所以然。

    转眼间到了约定的日子,她硬着头皮坐上准时等在外头的马车。

    无须赘言,一家富可敌国的氏族住所囊括无数夸张的贵气的、处处展现身份的元素堆在一块儿令访客应接不暇,颇有洛可可之风,这跟英格兰的纯血巫师很不一样:毕竟就连尤为高傲的布莱克家族和马尔福家族都不时兴这种装潢,他们更倾向于冷色调的极简主义,像理查家的深色调和金光闪闪是上不了台面的俗不可耐。

    旁观者的伊奈茨可不想管庄园是俗是雅,她只知道这面积宽阔得将近一座城堡的地方大约装着上百个房间,比起继续窝在烂糟糟的公寓、能住在这儿的随便一间卧室简直走大运,任务成不成功似乎都没那么重要。

    除去数不清的仆人,其中管家是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士,这挺出奇、鉴于一般来说管家会跟庄园一个程度的垂垂老矣。

    更出奇的是,洛儿·理查带着参观的期间全程有管家紧随其后的陪同,伊奈茨猜这位女管家明显提防着自己,虽是人之常情,但这可不利于她旁敲侧击地执行“企图”。

    “丽莎,给弗里德先生泡壶茶。” 理查小姐嘱咐道。女管家刻板地应了一声,看了伊奈茨一眼才转身离去。

    收藏室占了整片地下室,随便一件古董饰物就是无价珍品,壮观的美感充满了宫殿似的房屋,伊奈茨承认她从未亲眼目睹过这样的盛况,然而美则美矣、她却没有羡慕与向往,或许是从小就见多了能以金钱简单衡量的东西,在她眼中真正值得憧憬的往往是身外之物。

    分明不是为了向她卖弄家财的洛儿·理查一路兴致盎然地分享对画作鉴赏的观点,本质属于冒充艺术家的伊奈茨则搭不上多少话、她怕说多错多暴露真相,蓦地发现原来戴面具示人这么辛苦、想不通汤姆怎么做到坚持这么久。

    “我想将先生的画挂在正中央。” 洛儿·理查的直言打断了她的思绪,“开个价吧。”

    伊奈茨犹豫着道:“……我从没做过类似的交易。” 这倒是实话。

    “我们也可以慢慢探讨。只要你不急着走。”

    “我的画不至于您耗费时间。” 她假意推脱。

    “你妄自菲薄了,先生。” 洛儿·理查招招手嘱咐佣人摆齐精致的茶点,院子外的风景亦甚是优美安静,春季的晚霞呈现饱含情调的紫红色泽,气氛浑然而成的浪漫,“画展的作品有上千幅,你的最是令我印象深刻……所以,告诉我,你平时以作画谋生么?又或者我是否有这荣幸请你再帮我画下几张?”

    “我想我的拙劣画技达不到您的要求。何况,您明明看得出我的业余之处,请别再打趣,我不想当真。” 伊奈茨模仿汤姆的时候还是有点样子的,她觉着自己是个天才、赶鸭子上架的演技不仅没露馅,骗得精明的富家女团团转,只是道德感让她懂得适可而止。

    “对梅林起誓,我绝不是在取笑你。” 洛儿·理查无辜地睁大眼,“大家清楚,我身为一名理查家的人何必欺骗或奉承谁,并且,以我惜才的天性,正正最不希望看到才华被世俗所埋没……”

    果不其然,这是把她当成落魄艺术家了。如释重负的伊奈茨在短暂的无言中等到了她最需要的一句话:

    “小弗里德先生,不要误会我的好意,我是真心邀请你留下为我作画,肖像或风景,权看你的喜好。”

    就如此顺理成章地、伊奈茨入住了理查庄园,她不是不知道洛儿·理查对自己实际的企图,即使其他情报有可能是烟雾弹、但贪恋美色这一情报的可信度应该重视,只不过说到底俩人都是姑娘,她才不怕呢。

    顺利搬离了那狗都住不下去的破旅店,她心情舒畅,理查家的客房就像是天堂那样舒适,安逸得令她差点忘记自己是有任务在身,更差点忘记神秘而忙碌奔走的汤姆——大抵会使她萌生少许内疚的事实:汤姆单独在外会时不时联想起她,尽管绝对不是思念,原因仅是自始至终他只专注于他心里面的目的,催促她回信也是为了知道状况以及进度,由于不可避□□连辗转千差万别的阶层、常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才在对比中“怀念”聪明得多的伊奈茨。

    与之相反,她本人却是常在别的交往中渐渐遗忘对他的执着,又在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后回想起这“理应持有的情感”、就好比一位入戏了的演员专心致志地表演,再怎么多迹象表明所行与所思相悖,也没有脱离这已经深入灵魂的角色。

    眼下其实她一度想要直接告诉洛儿·理查事情的真相,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论碍于哪方面她都不该因为幼稚的“不想再努力”而让一切前功尽弃。

    每天下午忙完要事的理查家主都会回来跟她一起吃晚餐,理查小姐一点都不像外界流传的浮夸,不单有教养还脾气温和,没有半点逾越规矩的行为。伊奈茨觉得洛儿·理查完全和肤浅粗俗无关,那些谣言真可恶啊,她暗忖、虽说自己确实不在意他人的言论,可是这等中伤放在一个女孩身上着实太下作。

    “并非想干涉您的决定,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些教训,好让他们不会再制造更多伤害您的谎言。”

    “大家心知肚明,先生,我捂不住所有人的嘴。” 理查小姐的眼里首次流露出不经意的疲惫,苦笑道:“致力于杜撰我的私人生活,既然是他们活着的唯一兴趣,我没必要掠夺它、对吧……够多的声音指责我‘放/荡’了,我已经习惯——”

    “我永远不会用这种词形容你。没有谁是荡.妇,发明这堆羞.辱我们的词汇的家伙才该被指责。” 伊奈茨义正言辞地说:“我也不希望您要继续习惯,理查小姐。”

    闻言洛儿·理查的目光顿时有几许失神与凝滞。

    白天理查小姐时常需要外出,伊奈茨只在作画室、大厅等有仆人带路的开阔区域走动,第一她不想找不着路(这鬼地方犹如迷宫,比霍格沃茨还复杂),第二太多活动也会引起怀疑,她始终知道管家在监视着自己。

    不知所在何处的汤姆最近的一封回信是让她先老实待着,他没额外的任务交代。

    偌大的庄园无疑长期有严密的魔法保护机制,包括雇佣负责夜里巡逻的女巫,乍看之下是钻不了一丝空子的设施,伊奈茨以为按常理来说这里不容置疑的安全。

    直至某一天夜晚。

    人的直觉真是异常的奇妙,恰好这天晚上她想找借口推辞面对面画肖像这随时容易暴露她真实作画水平的建议,敲了敲书房门不见回应,莫名的不安感暗涌般流进心底,她默默摸向长袍里的魔杖,用无声咒打开了门锁——

    下一刻她闪身躲过预料中的石化咒并迅速反击回去,余光看见已昏迷在地面的理查小姐,她咬牙从用作掩体的长沙发后站起身敏捷地甩过一个粉碎咒,接不住的对方倒向窗台,而她乘胜追击地缴了他的械、三五两下制服了实力远不如她的歹徒,其余在走廊散散慢慢巡视的侍从才赶到,她忍不住皱起眉、咽掉了对她们警惕太弱和工作疏忽的挖苦。

    所幸洛儿·理查没有大碍,管家急急忙忙叫来的治疗师只说是挨了一记昏迷咒、受了点惊吓喝点缓和剂即可。

    但愿是伊奈茨看错,她总感觉理查小姐的脸庞笼罩着虚弱和憔悴。

    据侍从们所调查,那深夜偷袭的恶徒断然想偷取书房中的机要文件,背后指使他的人甚至用不着多想,正是理查家族另一现存的成员、即洛儿·理查的姑妈。

    思及此,一股感同身受的忧伤坠入内心,伊奈茨想起了自己,不到十岁时亲人相继逝世,赫克托·弗利赶走了她和汤姆,他们在破旧的十字花园小屋将就着生存……过去好多年,她却尚未释怀;她认为洛儿·理查也不会释怀。

    凌晨时分,睡得半梦半醒之间,伊奈茨听到有人敲卧室门,起身一看,门外站着满眼隐忍忧心忡忡的管家。

    “……布鲁克林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住下快一个多月,她第一次产生面前的女孩跟自己同样年纪的观感,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

    丽莎·布鲁克林交叠紧扣的双手指节发白,声线颤抖着说:“小弗里德先生,我不该麻烦您的,但我找不到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不能眼睁睁看着洛儿·理查丧命——天知道在深夜的此刻听到这有头无尾的话、伊奈茨脑中一刹那涌入多少离奇的可能性,结果现实的答案只是治疗洛儿·理查特殊疾病的药物被海关扣押了下来——原谅她用“只是”这个词,主要是经历过数不清危险的她不觉得这点事能叫严重,紧急倒是真的。

    “洛儿小姐的病症一直被隐藏得很好,也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就传出去的,外面从来多的是人盼着抓住她的把柄,弗里德先生,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不同,你明白如果连你也袖手旁观,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推测是被群起而攻之找的麻烦,伊奈茨脸色凝重地低声道:“布鲁克林小姐,我需要你坦诚地告诉我全部……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你们。”

    老牌纯血身上带点遗传病的现象老生常谈,伊奈茨不奇怪洛儿·理查患有先天免疫功能弱和体内魔法能量紊乱,今晚受了袭击无异于加重病痛的发作。诡异的在于贵重的魔药根本不用经过麻瓜的海关,随便一方壁炉传递乃至一只猫头鹰都能够做到如期送达,洛儿·理查明显是猝不及防掉入了一桩预先合谋的陷阱,就算是情理之中、伊奈茨也是第一次对“理查小姐”这一看似光鲜的头衔背后深意有了明确的概念:意味着无时无刻的困境,就犹如身处在一座长满荆棘的城堡,理查庄园是这名女性继承者的牢笼。

    凌晨的窗外下落着淅淅沥沥的夜雨,按照丽莎·布鲁克林告知的地址伊奈茨二话不说地拿好魔杖出门,找路的半途忽而想起自己忘记戴上汤姆送的隐身吊坠——算了吧她可不想承认他的提醒是对的,必要时候大不了用幻身咒,她的咒语能力又没有瓶颈。

    事实证明她全然不是干秘密行动的料,一来心眼不够多二来找路方面堪比白痴,这下子不问路是没法继续了,雨水说不上大也把她这个盲目走来走去的笨蛋淋湿,随手逮住街边行色匆匆下夜班的工人询问:“……您好,请问梅拉伦港怎么走?”

    幸亏在热心路人的帮助下她顺利找到目的地。坐落于海港的事务局大半夜早关闭了正门,只剩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亮着灯、房顶挂着紧急咨询处的牌子,里面坐着一个穿规整工作服的麻瓜青年,她想正面的应对总比暗地的要方便,于是快步走了上前,抬手挡了挡雨以免被遮挡视线,先试探地说:

    “晚上好先生,我是收到了我的小型物件被扣留的消息,相信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里边只是由纽约寄出的一些合规药材。可以麻烦您帮我查询一下是出了哪些问题吗?”

    “请等一等,先生。” 麻瓜招待员礼貌地回应:“容我查找查找记事簿。请问收件人姓名是?”

    “洛儿·理查小姐。”

    话音刚落,男人方才的尊重登时烟消云散,他生硬地追问:“你又是?”

    “她的朋友,伊格尔顿·弗里德。”

    “叫这小姐她本人过来吧!这可不是小事。”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用不屑的目光打量伊奈茨一番。

    “我想您知道重病中的人不能劳累奔波,行行好,金钱或是手续,我们都能接受。”

    “别做梦了,除非她亲自过来。”

    任凭她说破嘴皮子,对方也不为所动。

    行,是他逼自己采取极端手段的……伊奈茨没搞懂他态度一急剧转变的原因,她控制不住恼怒,长袍下的手已摸向魔杖,夜色将原是深棕的眼睛染成漆黑,她定定注视着眼前把鼻子翘上天的麻瓜男人,不假思索地使用了夺魂咒。

    撕开罪恶口子的每个人都不曾想过其后果。她也一样,甚至等她顺利拿到魔药原路返回庄园后,她仍不觉得有何不妥,唯一惋惜的是她记得汤姆提过自己改良好的夺魂咒可以不留一丝施法痕迹,她那时没认真听他的唠叨,此刻一股近似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悔意涌入心头。

    而丽莎·布鲁克林见她凯旋也只顾着高兴与如释重负;她从小就热衷当助人为乐的英雄,自然不多想地回房休息。

    清晨将至房门就又被敲响。带着点起床气去开门,难得看到面色还苍白着的洛儿·理查一脸严肃、第一句就是不由分说的质疑:

    “你怎么能对那个麻瓜用夺魂咒?!小弗里德先生,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

    “我知道在我老家对麻瓜用不可饶恕咒会被关进阿兹卡班,但我的确不清楚这儿的规矩。” 她轻飘飘地说。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你该庆幸本地巫师违规记录是上报给我,如果我不是看在你为我犯的荒唐错误,我早就通知国际巫师联合会的人了。” 洛儿·理查皱紧眉头,口吻很严厉。

    “噢,那我该好好谢谢你,理查小姐。” 伊奈茨懒散地靠在门边离她近了一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睡眼惺忪的神态奇妙地赋予她几分浑然天成的雅痞。

    理查小姐耳后的温度不由自主地升高,颇不自在地躲开视线,沉吟不语几秒钟才声色黯淡道:

    “……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这不值得。”

    “我们在谈你的生命,你确定要用值不值得这样的词形容自己?” 伊奈茨笑容消失,面无表情地反问。

    一阵寂寞的沉静。洛儿·理查用意味不明的语气说:

    “弗里德先生,你有什么需要拜托我帮忙的直接说就是了,无须总费力默默为我扫除障碍,我会欠下你太多人情的。”

    伊奈茨下意识以为对方是指这次的小插曲,转念一想又不对,细致地去理解大小姐深层的意思:是在要求坦诚些、尽量免去背后的小动作,而谁才是那个一直搞暗箱操作的家伙?是汤姆。

    “……假如你在意指我的兄长,他毕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阻止不了他做任何事。” 伊奈茨镇定地坦言,实际上她说的一直都是实话、只是比较委婉,“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个合格的野心家。反正迄今为止你已了然我们两兄弟致力于维护的作为巫师的尊严,身为巫师的一份子你也大概明白,我们并非为了自己的私心。”

    “我听过不少类似的大话,弗里德先生,你、或者说你们,又能给到我什么样的承诺呢?” 理查嘲讽地抽了抽嘴角:“到头来给自己谋私的人数不胜数。”

    “诚意。以命相抵的诚意。” 伊奈茨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最不想目睹的是他们对你围猎得逞。倘若你看不清昨晚的我是抱着真心实意救的你,也许我们确实不如表面上那般的知音。” 语毕她静静地关上了房间。

    没被事先提前告知地、翌日下午汤姆以假身份登门拜访,在餐桌上与理查小姐相谈甚欢,基本不敢冒然搭话的伊奈茨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猜不准汤姆是想干嘛,谈话间也没有半点儿简明易懂的信息,全是主题以外的闲聊,洛儿·理查同样没表现出疑心……难道他们已经暗暗达成了合作?她想起前一天理查小姐的异样,既然推测到了汤姆的居心,理查为何还要答应——哪个角度来看,洛儿·理查都不像是愿意冒险的性情。

    结果再一次超乎所料:夜深汤姆凭着兄弟之间不分你我的借口跟她留宿同个房间时,他照旧谨慎地锁好保护咒,先是揶揄了她一番在海关办事处错漏百出的行为,再难掩得意傲慢地说、这位理查家族的新一代非常识时务地允诺了他们的所有要求,不管是尽量配合他架空各方没有价值的权力体系,协助他渗透别的国家的魔法总务中心,人脉、金钱等资源更是不在话下。

    ……世界上为什么能有这么如意的事?她想不通地反问。

    “好好动动脑子,伊奈茨,你不会以为我这段时间在外面是白做的努力——我在用行动告诉这女人,现在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外面多的是人最想要她这条命,而我为她扫除过的障碍可是前所未有的。” 他轻蔑地说:“何况,巫师地位的提升对她是利益上的双赢……对的权势资源应该由对的人操纵,你懂吧。”

    “那我是完成任务了对不对,我总算能从这种装小白脸钓鱼的苦海解放,太好了!” 默默听半天她只抓住了这个重点,欢呼一声躺倒在床铺卷起羽毛被快活地滚到一边。

    “……不是。你还得留在这监视一个月。” 汤姆表面嫌弃地瞥她一眼,佯装冷漠地说道,却在看见她坐起身后颇为气急的表情时,心里莫名响起一串阴暗但难得孩子气的笑声。

    “你别太过分,我不是你的下属——”

    “你自己答应过会做好这最后一次乔装的,伊奈茨。”

    她忽地语塞了下,懊恼地嘁了一声、不禁埋怨自己当初答应得太快,说到做到一向是她的原则之一。

    虽然实际已经妥协,不过她可不是甘于示弱的性格,故意恶心他道:

    “我警告你,要是哪一天洛儿·理查小姐真对我动心,我就把你全捅出来、都是你的主意。”

    听罢汤姆只回以一贯看小孩胡闹的眼神,不再言语。过了一晚第二天黎明前就贯彻神出鬼没的作风不辞而别。

    紧接着整整俩月伊奈茨履行承诺地乖乖待在理查庄园,为执行监视的职责总以各种借口守在对方附近,譬如无缝隙地开启新话题、热爱艺术的理查小姐自是拒绝不了畅快的谈心,再譬如一起去剧场看戏,林间散步,甚至连在钢琴前四手联弹她都不放过,简直是黏在洛儿·理查身边来默默观察是否有汤姆疑虑的倒戈可能。

    结论当然是否定的。并且六十多天后,汤姆来信简洁地表示她的任务圆满结束、叫她回港口隔壁的小镇等自己,下一站是意大利。

    收到信她快乐地大松口气。

    万没想到,正恰巧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了:就在这一天晚餐期间她喜气洋洋地感谢洛儿·理查这些日子的收留,告知她的风景画也都画好、接下来需要开启新的旅行,明早就会启程出发到别的国家——

    满以为理查小姐会为自己高兴,然而她看到的是,眼前这位素来非常注重得体的名门千金从一脸错愕、无话可说的沉默、再到难以自持的掉泪——对,哭泣,伊奈茨怎么都想不到洛儿·理查会单单为自己的告别而当着一众佣人的面痛哭流涕,她手足无措地僵硬在椅子上,一旁的丽莎·布鲁克林面如死灰地恭敬递上手帕,洛儿颤抖着手接过并捂住了脸、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

    “……抱歉,抱歉……我的情绪过分激动,失态了实在不好意思。” 她勉强止住啜泣:“我是觉得没给您办一场隆重的送别,过意不去的遗憾。”

    “您言重了理查小姐,我已经在这儿享受太多优渥的待遇。” 伊奈茨尴尬地温声细语:“我才是最不好意思的,因此不希望再麻烦到您。启程的一路也很安全,我兄长会在目的地等我,您不用担心。”

    洛儿苦笑着点点头,强撑着意志力,振作精神地举杯道:“祝您一路顺风,小弗里德先生……”

    “谢谢,承您贵言。”

    晚饭食不下咽。洛儿是失意难受得吃不下,伊奈茨是看别人吃不下自己也被感染得心情不太舒服,早早推托用完餐就回房间整理行李,估计她抓破头脑都想不明白洛儿·理查伤心成这样的个中缘由。

    答案始终在离开前揭晓。

    几个月以来持续跟远在米兰的瓦伦娜保持联系,伊奈茨的三副画都得到了专业正确的指导,看上去纯然绝不是外行人的手笔,她心里石头落地,敲响理查小姐的房门打算亲手把画作交给对方以示诚意。

    “您不是在忙吧?” 她看到书房里的人正低头认真读着信、疲惫地抬起头来:

    “不忙。请进。”

    “我是想将画作交还给您。别介意,我仍未有多少进步。” 她罕见谦逊地自我调侃,缓缓揭开了画布。

    除去第一幅的向日葵花,另外两张分别是雪地中灯火通明的小木屋、以及前些天俩人林间漫步时理查无意中提到在此地长年不见大太阳而向往加尼福利亚的烈日沙滩,于是这第三幅画,就是被刺目光线渲染一望无垠的海水与白沙、小巫师用魔法打着海滩皮球,一派充盈祥和与憧憬的景色……理查小姐本人都没记得这么清的话被她牢牢记住。说真的一段漫长的相处怎么会只有冷冰冰的“任务所需”呢,她潜意识里早已当对方为萍水相逢的朋友,正如上学时代在霍格沃茨和女孩们打打闹闹、帮她们大大小小的忙、享受她们的崇拜,以致于现在也是同样,她不经意就忘记自己喝过变性药水以男性形象示人的现实,昔日嬉笑玩闹的习惯倒成了显得风流倜傥的调情,无心插柳的误会在她没来得及丝毫察觉的一天天编织成一面无形的网,将她们笼罩于窒息的此刻——

    “真好看……劳你费心。” 洛儿·理查凝视着油画的视线渐渐模糊,吞下了哽咽,客气地说。

    “太好了,你能喜欢是我的荣幸。” 她恳切地如释重负道,“以此纪念我们的情谊,总算不太糟。”

    一瞬间,洛儿的神情蓦地恍惚了下,怔怔地吐露一句心声:“……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

    闻言她也跟着一愣,重新组织好语言的下一秒却被对方抢白:

    “你必须要离开我吗——你就不能带着我一起走、弗里德先生,带我离开这儿吧,求求你……!” 洛儿双手伸直艰难地紧抓着伊奈茨的胳膊,言辞追随一颗心的破碎,犹如孩子孤立无援似的绝望,这一刻不再是承担过分沉重家族责任的青年,不再是雷厉风行斡旋他人算计的决策者,只是孑然一身向孤寂举手投降的少女:“求你带我一起走,我不想再留在这里……”

    好在伊奈茨终是率先镇静下来,轻柔地环抱住情绪激动的女孩示意安抚地顺着后脑的发丝,等洛儿停下了夹杂泪水的喃喃自语,她才松开手,平静如水而认真无比地反问:“请您振作起来,理查小姐,最重要的在于、难道不是必须还记得自己是谁么,我随时认清我的身份、只配够得上讨您一眼赏识的位置。”

    霎时鸦雀无声的死寂。满脸泪痕的洛儿·理查缓慢地垂下两手、如同亲自扔掉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目如死水。

    照后续来看,伊奈茨到底是走得很顺利,只不过她的心却没完全离开斯德哥尔摩这座城市,辗转到相隔海港不远小城镇的短短路途,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洛儿·理查造成的伤害、不可挽救地,一时间她多想原路返回告诉对方全部真相,可是显然她又不能。

    目的地附近,汤姆早早到了面无表情地等着,见着她,没发觉她隐约的失魂落魄,从长袍拿出一只门钥匙,自顾自讲解:

    “等等门钥匙到了罗马,用我教你的飞行术……你有没有在听,发生了什么事。” 他留意到她的走神,不悦地问。

    正憋着一肚子郁闷,伊奈茨不遮不掩地用总结性质的措辞如实回答,不料汤姆根本不为所动:

    “……所以,你演过了头,有什么值得好苦恼的?”他的目光多了一分戏谑,“她对你的‘痴情’甚至让我们的事业更保险了不是吗。”

    “你就是这么想的?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都是因为你非要我做到这种地步,你居然可以这么无所谓,汤姆,我今天发现我并不了解你。” 伊奈茨本来就心烦意乱得要命,她远不属于作恶还沾沾自喜的人,不够黑又不太白的行事原则令她始终因他者的感受而痛苦,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和她一样的姑娘,这时汤姆的满不在乎令她大为光火,她迅速惊醒地离他远远后退一步:“看来是我一直以来太盲目地听你说的按你要的满足一切,导致我忽略了一个恐怖的真相:你的真相,我觉得你其实压根不在意我,就像你不在意其他人。”

    “伊奈茨,你要不要听一听你说的话具不具有逻辑。” 毫不意外地汤姆冷下了脸,“别把任务和我跟你的事混为一谈。”

    “不混为一谈?你从不听进我的意见、更没顾及过我的感受:我早说过了我不喜欢干这一类欺骗!” 她大声地反驳企图压过他的气势,“每一次你都将我当成你的仆人,少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只是觉着方便使唤我。而我现在、我要去歇一会儿,我要自己一个人待着。”

    “你——”

    “直接分开吧。前方就是意大利,我要去米兰找我的好朋友,而且你能够更自由地随心所欲去了……我们之间似乎什么也不是。”

    她决绝地转身,即刻幻影移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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