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洛桑坐在马车里,耳畔的车铃声十分扰人。终于,她睁开了眼睛。她的瞳色是头顶蔚然天空的蓝色,倒可以夸一句晶莹剔透。只是此时面无表情地盯着别人,漂亮的眼睛都透着森森寒气。

    “铃铛,太吵。”

    洛桑来自边疆,这几个月无论族人再怎样教她官话,她的进步也就摆在那儿。掌握的词汇不算多,勉强能进行交流,但要支撑她熬过未来的几十年,显然是不够看的。是了,她是和亲公主,话难听些,便是一件漂亮的礼物。两国的关系全系于她一人身上,未来若爆发战争,死的第一个便是她。

    她是头一号牺牲品。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命运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个女子的身上?思绪万千,无人可说。

    她的身边只有这个中原皇帝送来照顾她的女官,如何信?

    女官不算年轻,但气质沉稳,仪态也极端庄。她跪在车厢内,恭敬地行了一礼,轻挑起一侧的车帘,冲外边的侍从吩咐了几句。随后,她颔首低眉,又重新端坐在车厢的一角,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洛桑侧耳听了听,果然,车铃渐息,她心中却烦躁更甚。身上的绫罗绸缎虽软,却将她的自由彻底锁了起来。

    她本是驰骋在草原上的烈马,翱翔于山巅的猛禽,如今却成了她父王摆在贡桌上的祭品,献给了那位远在燕都的陌生人。她不甘,但是无他法可解她的小国的困局。轻叹一口气,洛桑又重新伏在小案上休息。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名女官却突然靠近,低声道:“公主,快要到燕都了。”

    “燕…”

    “燕都。”女官自然地接过话,“您以后生活的地方。”

    “……”洛桑瞧她的姿态不卑不亢,也不好落了别人的面子,缓和了脸色,“知道了。”

    “公主,这话本不该由奴来说,但是,”女官声音压得更低,“皇宫并不是个干净的地方。如今宫内的局势,可谓‘三足鼎立’。您应当小心些。”

    “……”洛桑听得云里雾里,只好硬着头皮问她,“三足…鼎立,是何意?”

    这位经验丰富的女官罕见地被噎住了,只好换了语言解释道:“宫中如今有三股势力,分别是皇后、贵妃和太后。高位嫔妃不多,不过三妃和一位贵妃,再往下便是公主您了,九嫔之首,昭仪娘娘。”

    “我的位分已经定下了吗?”洛桑有些失神地望着手上的一对玉镯,心中苦涩。

    “是,”女官点头,珠钗稳稳当当,嘴上不动声色地换了称呼,“虽然陛下尚未赐予娘娘封号,但娘娘的身份依然是极尊贵的。”

    “尊贵?”她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华丽的物件罢了,何需那些无谓的名头?”

    “娘娘又在说孩子气的话了。”女官的表情恬静,如同一尊精致的蜡像,看着叫人心中发冷,“您知道,您的身份与其他嫔妃有多么的不同和特殊——您象征着两族的和平与未来。”

    洛桑不置可否,不耐地偏过头,又听到女官冰冷的话语:“娘娘可知,我们这一路已经遇上三波刺客了。他们的目标都很明确,要取走娘娘的性命。”

    “刺客?”她重复了一遍,随即扬起了那颗金贵的脑袋,语气不屑,“他们杀不了我。”

    “是,一个刺客杀不了娘娘,但是十个、百个呢?”女官也不恼,只是耐心地劝着,“贵妃娘娘家世显赫,是国公爷捧在掌心的宝贝,杀一个和亲公主,也并不是难事。”

    车外隐隐传来鸟鸣声,极有节奏,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洛桑听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驳斥她:“杀我不难。但我象征着两国的和平,贵妃何苦?”

    “这个嘛……”女官讳莫如深,“自然是因为,贵妃娘娘一心倾慕陛下,见不得其他嫔妃分了她的宠爱。娘娘有所不知,京都里娘娘的美貌已是传遍,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哦?”她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只是转移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叫南中,取自…”南中突然刹住了话头,看了眼她的脸色,才继续介绍,“是陛下赐给娘娘的一等女官,负责照顾娘娘宫中的大小事务。”

    洛桑点点头,不再多言。她那纤长的手指平放在案上,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鲜嫩的粉色,一看便是一双美人柔荑。只是,这双手,也是挽过弓箭、使过长鞭的杀器。

    南中取出一套收好的茶具,动作轻柔地一一摆好,自然地为她煮起茶来。动作一气呵成,熟练中不失美感,看得出是一位好手。洛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看着那套青瓷发呆。她认不出茶具的种类,只觉得那青色看着极顺眼。就像,就像——

    像她家中辽阔的草原上新发芽的牧草。

    她忽而烦躁起来,强行按捺住掀翻案几的冲动,硬着声音吩咐道:“不必忙了,安静些,我想休息。”

    南中神态不见一丝尴尬,低声应了一句,便重新把茶具收好,掀开车帘递了出去。她不再多言,只是垂头屏息,一动不动。

    幽州境内。

    古朴大殿内,一色肃穆的黑。上位者闭着眼睛倚在高处,黑色的常服上盘踞着蟠龙,张牙舞爪,随时要挣脱金线的束缚,直冲云霄之上。殿内的香炉沉默地吐着轻烟,是医正的方子,不知药效几何,只是这大殿内,不,应当是这位君王常在之处,此香不离。

    “陛下,”内侍极力压低声音,却还是让尖细的嗓音搅乱了一室宁静,“南中姑姑传来密报,迎亲队伍已在京都附近,路上拦截了三场刺杀。”

    “三场。”韩仲峤声音不耐烦,“可查清了?”

    “查清了。”内侍双手高举,呈上一封手书,“是梁国公的手笔。”

    韩仲峤没有丝毫意外,冷哼一声:“老东西果真疼爱他的女儿,竟不顾两国关系,也要为他的掌上明珠出头。”他坐起身,一挥袍袖,捻着手书的一角,有几分嫌弃地咂了咂嘴。粗略地扫了几眼,直接将其掷到了地上。

    立刻便有宫人伶俐地捧着铜盆上前。韩仲峤仔细瞧了这宫人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把手放进清水里细细地洗拭。他洗得慢且仔细,仿佛那双白净的手上沾了什么陈年污垢一般。垂手站在他身后的老内侍瞥了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这是故意在为难她。

    铜盆本就分量不轻,里面还盛着大半的清水。宫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又是高高捧起的姿势,如何不累?偏偏他们的这位陛下故意放慢了动作,摆明了为难人。

    燕都宫里的宫人大多身量纤细,这小女子也不例外。老内侍冷眼瞧着,只见她的手臂已然在颤抖,心下犹豫,是否要开口求情。韩仲峤却突然将手从水中提了起来,沥了一会儿,才拿起绢布擦干。

    这名宫人背后已是冷汗浸湿,她如释重负地起身,恭敬地低着头退了下去。韩仲峤似乎是出了会儿神,才问道:“苏季读,刚才那人,叫什么名字?”

    “陛下,刚才的是三等宫人,奴记得,是叫‘盼夏’。”苏季读试探着,“可是要调到陛下身边服侍?”

    “提到二等吧,让她跟在北山身边学着些。”

    “是。”

    他突然站起身,身上的环佩叮当:“去看贵妃。”

    “是。”苏季读应了声,又拿起一旁的披风,缓声劝着,“陛下,夜深露重,加件披风吧。”

    韩仲峤摆摆手,披着常服就往外走。苏季读叹了口气,捧着衣服快步跟上。

    贵妃居住的瑶华殿并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

    韩仲峤挥手止住了要行礼通报的宫人,放轻了脚步,走到殿门附近。只听到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一个娇软的女声正在发脾气:

    “……陛下又去瞧哪个小狐狸精了……”

    “闺瑾,你又在编排朕了。”韩仲峤立在门边,拨开珠帘,似笑非笑地看着殿中正歇在美人榻上的美人。

    江闺瑾家世好,相貌也好。十几年被梁国公一家养得金贵又娇艳,即便此时不施粉黛,也显得娇憨。她见到来人,直接赤着脚扑进他的怀里,连声叫着:

    “陛下,您来了!”

    韩仲峤有些嫌弃地把人从身上拉开,故意扯着她白嫩的脸蛋:“吃胖了些,朕都快抱不动了。”

    “陛下总是取笑臣妾。”江闺瑾气呼呼地甩了甩宽大的袍袖,“看来陛下是闷得慌的时候,才会想起臣妾。”

    韩仲峤没有答话,只是牵着她的手指走进屋内,在主位上安然坐下,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闺瑾真是虚长了年龄。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些孩子气的话。”

    江闺瑾不安分地赖在他的怀里,在他的前襟上乱蹭,嘴上不忘撒娇:“二哥,你明明最喜欢闺瑾孩子气了,是不是?”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黑亮的眼瞳里清清楚楚地映着他,一个小小的、冷峻的他。韩仲峤笑了,拍拍她的脑袋。又想起什么似的,唤道:“苏季读。”

    “是。”苏季读连忙碰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闺瑾困惑地看看木盒,又看看他,伸手接过:“是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江闺瑾将信将疑地打开木盒,一股异香扑面。再仔细看,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女娃娃,面容酷似她。她举着瞧了一会儿,肯定地下了结论:“这是爹爹外放的昭关附近最有名的赵师傅的手艺。陛下从何处寻得?”

    “自然是专程派人去请赵师傅制成的。”韩仲峤打了个呵欠,“朕本想自己留着做个念想,但是闺瑾已经在朕身边了,那就让泥人闺瑾替朕多陪陪闺瑾吧。”

    今夜的月色甚好,透过纱窗仍能窥见几分月色,伴着烛光,倒也有几分意趣。而风声渐起,外面守夜的人儿冻得直哆嗦。苏季读领着人退了出来,眯着眼看了会儿天,没说话。

    身后一个较胆大的小内侍凑上来,陪着笑脸凑趣儿:“师傅在瞧月亮不是?今晚的月亮确实漂亮,像块儿大烙饼,又大又圆的……”

    “你小子。”苏季读气不打一处来,轻轻踢了他一脚,“你师父我啊,在看天……”

    “看天?”

    “要变天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声,重又打起精神,吩咐着众人,“晚上伺候的都仔细些,别触怒了陛下。仔细你们的皮!”

    “是。”

    灰色的云层渐渐遮住了月光,风声渐息,一切都归于平静。枝头,一只乌鸦落下停息,凄叫几声,又扑棱着翅膀飞往别处。

    廊下人、殿中人都听得真切。

章节目录

践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他山之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他山之烛并收藏践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