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女官。纵然南中再如何稳重,被这样看了许久,也有些发毛。她轻声询问:“娘娘有何吩咐?”

    “我以后还有机会回家吗?”洛桑眼睛也不眨,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那位会让我回家吗?”

    南中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却被那双蓝色眼睛里的执着震住,她有些不忍心。这位和亲公主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生了一副讨人喜欢的美貌。虽然平时总而板着脸,但看得出来,还是一个好孩子。她陪着行了这么远的路程,小女郎虽然不愿意直说,但也窥见了几分她的思乡情。如今被这样直接地问到脸上,总觉得真话过于残忍。

    她开不了这个口。

    “若昭仪娘娘…得陛下欢心,自然是有机会的。”南中斟酌着用词,“娘娘应当是有机会见到您的家人的。”

    洛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她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已经瞧不见草原景色了,满眼都是她识不出来的花草绿植。

    好没意思。

    “你们的陛下,”她忽又开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不敢妄议陛下。”南中低下头请罪,“请娘娘恕罪。”

    “你只同我说,我不告诉任何人。”洛桑态度强硬,又换成官话,“我命令你说。”

    “……是。”南中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陛下是一位很英明、很有手段的君主。”

    车轱辘驶过一个小坑,马车微晃。

    “很有手段?”洛桑忽而转过脸来,目光如炬,“可我听说,你们的陛下,杀光了他所有的兄弟。”

    南中又一次哽住了,那一笔笔血淋淋的惨账,是史官如何用笔墨去矫饰也遮掩不了的残忍。她踟蹰了,但还是为韩仲峤辩解: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陛下斩草除根,也有他的道理。”

    “是吗?”洛桑不置可否。她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都很和睦,也都很疼爱她。她不愿相信,世上竟有活人会为了权力地位屠戮自己的血亲。她的父王告诉她最多的,便是选贤取能,她身边的人也都是这么做的。长兄,虽然不是她的母亲生养的,却能力出众,为人宽厚,待兄弟姐妹们亦十分友善。她很喜欢这位长兄,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很信服他。未来的一国之君,会是长兄。

    她一直深信。

    所以,她不能理解韩仲峤的残暴行径。

    他会永堕十八层地狱,受蚀骨钻心之苦,来赎清他的罪孽。

    南中看出了她的不满,叹了口气,又瞧了瞧外边的景色,笑着说道:“娘娘,我们已在燕都附近了。”

    “哦。”她敷衍地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套话,“贵妃…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贵妃…那可是一位不好惹的主。不过,贵妃活泼伶俐,本人是确实无甚坏心眼的。”

    江闺瑾一身娇嫩的桃红色宫装,又用银线绣了梅花作点缀。满头乌发如云,辅以鎏金银镶玉步摇钗,衬得她五官清晰明艳。正是如花般的年纪。

    此刻,她带着宫人前来凤仪殿请安。来得不早不晚,只是一进殿门,便先抬着下巴扫视一圈,确认自己的美貌艳压群芳后,才心满意足地坐下。

    皇后已是见惯,她眼睛也不抬,抿了一口晾好的茶水,才道:

    “妹妹们都来齐了。”

    “娘娘,”淑妃开了口,声音清越,“那位和亲公主可是快要到燕都了?

    江闺瑾眼神飞了过去,却见她今日打扮得甚是素净,无意与她争锋,便有些泄气地吃起了茶。

    皇后沐安周温柔地笑笑:“大约快了,这宫里又要添上一位新妹妹了。”

    笑面虎。江闺瑾正在心中嘀咕,却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点她:“臣妾本以为,耐不住性子先开口发问的,得是贵妃呢…呵呵呵,没想到,竟是淑妃姐姐替大家解了惑。”

    坐在江闺瑾下首的一个妃嫔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笑,一边偷眼瞧着她的表情。

    “德妃姐姐,”江闺瑾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檀木桌上,皇后眉心一跳,看了过来,“本宫看在你入宫比我早,年龄又比我大上一些的份儿上,才叫你这一声姐姐。只是你该谨慎些,在皇后娘娘面前,就敢这样编排本宫,不知你回到宫里,又要如何嫉恨?”

    “只是姐妹间的取笑,妹妹怎么还当真了…”德妃面上过不去,强撑着微笑,“是姐姐的不是,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一套新得的红宝石头面,就当是给你赔罪了,可好?”

    “不必了。”江闺瑾冷哼一声,“只是姐姐以后,说话做事都该小心些,不然哪天得罪了旁人,恐怕就不像本宫这样好性儿了。”

    皇后掩面轻轻咳嗽了一声,淑妃会意,立即道:“娘娘风寒未愈,臣妾们不便打扰娘娘休息,先告退了。”

    沐安周点点头,目送她们离开。临走时,江闺瑾还特地经过德妃面前,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趾高气昂地带着侍女离去。淑妃笑了笑,泰然自若地拉过德妃离开。

    “如何?”皇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可有损坏?”

    “回娘娘,茶盏完好如初,并没有被贵妃碰坏。”宫人的声音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头,沐安周靠在榻上,喃喃自语:“不知今日是谁当差,竟把这套汝窑青釉拿了出来…那丫头毛毛躁躁的,皇上又护着她。若被碰坏了,本宫该去何处说理…今天茶房值班的宫人,必须罚半个月例银…”

    韩仲峤仰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奏折。苏季读立在旁边,陪笑道:“陛下,梁国公还等在外面呢…您是见还是不见,奴去递个话。”

    “当然要见。”韩仲峤声音散漫,“不着急。”

    “陛下,梁国公一大把年纪了,您这样晾着人…”

    闻言,韩仲峤猛地翻起身,似笑非笑:“朕竟不知梁国公何时买通了朕身边的人。”

    “陛下恕罪!”苏季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发颤。

    韩仲峤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才松了口:“罢了,去传他进来吧。”

    “是。”

    苏季读擦擦额上的冷汗,弓着身子退了出去,领着梁国公重又进殿。

    梁国公江镇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不见老态。韩仲峤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行礼请安的声音,突然想到廉颇“尚能饭否”的典故,一时间捺不住笑意,只好化掌为拳,抵在唇边掩饰。

    梁国公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儿。他刚才站在殿外的风口处许久,心中了然,怕是刺杀一事败露。多等一分,他便越忐忑一分。终于,苏季读出来引他进殿,才微微放下心。此时,听见上位者的笑声,一时间也不知是福是祸。

    殿内,香气幽幽,寂然无声。江镇心中发怵,生怕自己言行不当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还好石青色的官服支撑着他的这身骨头,维持住表面的体面。

    “梁国公来了。”韩仲峤如同才看见他一般,假意寒暄,声音关切,“朕刚才看折子入了迷,也没人来通传一声。苏季读在朕身边伺候久了,也越发不懂规矩了。”

    “陛下恕罪!”苏季读心领神会地跪下,又大声请罪。江镇看出来这主仆二人的伎俩,也不拆穿,只是一撩衣袍跪下:“陛下这话真是折煞臣了。”

    “梁国公当真是谨言慎行。”韩仲峤用手中的折子敲了敲案几,话锋一转,“云州的那位公主可是快到燕都了?”

    “是……是的,陛下。”江镇一惊,连忙稳住心神,想了想,又补充道:“礼部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陛下放心即可。”

    “朕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他嗤笑一声,瞧了眼窗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梁国公先退下吧。”

    “是,臣告退。”江镇吁出一口气,躬身行礼。出殿门前,却听到身后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吩咐着:

    “朕似乎许久没有去看贤妃了……那今晚便去蒹葭殿吧。”

    “是,陛下。奴这就遣人去知会贤妃娘娘一声,好提前准备着接驾。”

    江镇听到这里,不敢再多听,沉着脸快步走出殿门,步履匆匆。仿佛慢一步,韩仲峤就要追出来提剑杀了他。

    “老家伙当真藏不住事儿。”韩仲峤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也难怪,他一生光明磊落,自诩君子风骨潇潇而立,难得做一件亏心事,就怕成这样,真是没用。”

    “这…”

    “你说,要是朕像他一般,是不是夜夜难寐?”他按了按手指关节,清脆的响声飘在空中,久久不散,“朕杀了那样多的人,该杀的,不该杀的,朕都杀了……”

    苏季读没接话,只是珍重跪下,沉声劝道

    “陛下且放宽心些。奴虽不懂,但奴跟在陛下身边十几载,知道陛下是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您注定登上最高的位置,实现您的志向。”

    韩仲峤露出个极淡的笑容:“别奉承我了。”

    “奴说的是实话。”苏季读磕了个头,“陛下,奴愿誓死追随您。”

    上位者点点头,没再多言。苏季读爬起来添了烛火,又加了香料。见室内香气缭绕,又明亮开阔,才试探着问道:“那……陛下今晚去瞧贤妃娘娘吗?”

    “去吧。”韩仲峤疲惫地捏捏眉心,“不然那老妖婆不知又要生何事端。”

    “这…太后娘娘也是心疼侄女儿。”

    “她哪里是心疼侄女儿,她是要借那个丫头的肚子生一个他们曹家的皇帝。”他冷笑,“曹清章的司马昭之心,何人不知?”

    “皇后娘娘身子弱,恐怕难得皇子。”苏季读陪着笑脸,“太后娘娘也许是紧张皇嗣,想要一享天伦之乐。”

    韩仲峤冷冷地看向香炉的方向,片刻后,才道:“去蒹葭殿。”

    更深露重,一美妇人站在府门前焦急地等待着。身后的嬷嬷为她提着灯笼,静默地守在她的身边。

    骏马的嘶鸣声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江夫人的眼睛亮了起来,却仍端庄地立在原地。

    江镇下了马车,看到自己的夫人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下一暖,缓和了表情,大步走过去执起她的手,责备道:“手这样凉,怎么不多添件衣服?”

    “你傍晚被召进宫中,又迟迟不回,我岂能不担心?”江夫人嗔怪地拍了拍他的肩,“陛下有何要事?”

    “陛下不轻不重地敲打了我一番,并无大事。”江镇的表情格外凝重,“只是,闺瑾以后在宫里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

    “什么?!”江夫人最是疼爱女儿,听到这话,险些没晕过去,她抓着他的衣襟追问,“为何?你是梁国公,我也有个郡主的封号,竟也保不了闺瑾平安吗?”

    “你先别着急,先回府,我细细说给你听。”江镇揽过夫人,领着众人回到了府邸内。

    洛桑掀着车帘,瞧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她的面庞在月光的沐浴下更显瓷白,大而圆的眼睛里各藏着一轮小小的月亮,恰如碧波中荡漾的月影。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由南中按照她的家乡流行的样式编成。此时此景,她恰如云州的巫女,在月下为百姓念词祈福,以求巫神庇佑。

    不远处,是随行的侍卫守夜值班的地方。一个身着红衣,端端正正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注视着这一幕。他是沐家最小的儿子,在京城呆腻了,央了父亲许久,才有机会跟着迎亲队伍前往云州。异国的女子确实美貌,但都没有这位未来的皇妃的容貌明丽大气。

    虽然,他这一路上很少见到这位和亲公主展露笑颜,但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跟随着她。她似乎一直都在哀愁。沐南云想,他应该做些什么,去讨一讨美人的欢心。想起自己贴身带着的埙,热血上头,他便吹响了一曲云州风情的民歌。旋律本是热情欢快的,却硬生生被他吹得悲凄哀婉、绵绵不绝。

    洛桑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听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沐南云,还觉得不解气,又挥了挥拳头警告他。

    沐南云吹得正尽兴,见到此情形,一个走神,指法便按错了,只好就此收手。他好笑地看着洛桑重新钻进车厢,又望了望天上的明月。

    像是绘在蓝宝石上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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