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后的两个孤魂是无法过桥的,叫她们速速离开吧,莫误了其他魂魄过桥,你且去内厅等我。”

    酆都的死神说完,便先行一步。陈杏心中还在记挂着今日两大憾事:差点能手刃仇人,差点能见至亲最后一面。一想起便像两颗钉子钉在心中般的疼,听到酆都掌事的死神要让她二人离开,本欲抬脚要走,却膝软无力,阿眉见她不言不语欲行不畅,便伸出手臂搀扶着她,与众魂魄背道而行。

    “莫回首等你。”她对小神仙白泽说道,和陈杏离开了通灵桥。刚刚还有些喧闹的队伍,霎时间静了下来:莫回首,成人成鬼都莫回首。

    白泽去到了内厅,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来找人。”

    “那他是死是活?”

    “不知道,你查查,近百年来可有一个叫东游的魂魄来过酆都?”

    酆都的死神叫做子仁,此神如名,有一颗仁爱之心,白泽的忙,他不会不帮。只见他闭目盘了一遍百年来的记忆,东游二字却是无果,他睁开眼摇了摇头。白泽既不感到失望,也不觉得开怀,嘴里说着:“多谢。”说完便拔腿要走追上赵陈二人。

    “且慢!你我向来是好友,难道不知我的占卜之术?我已为你所寻之人起了一卦。”

    “卦象如何?”

    “生在天地之间,游于天地之外。”

    白泽闻言胸中似有千斤重,不禁叹了口气:他们一路南下只为两件事,一碗抄手,一个朋友。今日能做出抄手的人已无来生,而要找的朋友也似不在天地间。

    即使生而为神,也有做不到的事。

    即使生而为神,也会觉得累。

    即使生而为神,也有时灰心。

    “他倒是会找地方躲,难不成要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哈哈,今日打扰了。”

    白泽负手而行,衣袍随风鼓动,似有几分云淡风轻,不知怎地,他脑海中想起苦寻不得踪迹的东游曾在酒醉之际说过的一句话……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东游?我从东方来,此生唯愿能在这天地之间畅游一番,不想有缘结识了你,如果有朝一日我毫无踪影了,别担心啊白泽,我不过又重回天地之间。”

    十分意外地,他的脑海又紧接着出现了阿眉,她毫不在乎地说过:“发疯的人只管想和不想。”

    脑袋里还在想着她的话,眼睛里已经看到了真真实实的她——白泽御风而行,速度其实和乘坐星云不相上下,很快就回到了约定的酒馆莫回首,他坐在阿眉旁侧,眉宇间愁绪微露,而阿眉还在因他的到来而感叹神的能力,如果她和陈杏拥有神力,又是否可以躲避一些已经发生的悲哀?想到这阿眉担忧地看了看陈杏,她已经在莫回首一口干了七八杯不悔,现在完全醉了过去。她又看了看一旁的白泽,原本如青竹疏朗的一个神,此刻犹如蒙了一层白霜,有些蔫巴。

    作为他们的朋友,此时应当一同承担他们的忧愁,阿眉这么想着,就自然而然地抛出了问题。

    “小神仙,你还问了酆都死神什么事情?”虽然已知道他叫白泽,阿眉一时也还改不了口。

    “我问我所寻之人是否死了。”

    “那死了吗?”

    白泽耷拉着眼皮,摇了摇头。

    阿眉奇怪地反问着:“那不就说明他可能还活着?你为何不开心。”

    “阿眉我问你,什么叫生于天地之间,游于天地之外?这是子仁卜的卦。”

    “太深奥了,等我参悟一下,”阿眉想了想缓缓说着,“虽然听起来......像是还活着吧,但,好像又不是我们能看到的,我们不就在天地之间吗,怎么去看天地之外,它又是在哪?难道是你所说的神落,在别的星辰上?”

    “别灰心呀。”看白泽不说话,她竭尽所能安慰着,“虽然其他方的死神可以提供一些可能,但别忘了,你那朋友失踪和天灵石也有关系,我们应当双线去查,互为佐证,怎能困在一个语焉不详的卦中,这不像你。”

    不知为什么,听完她的话,白泽想起一件趣事,他讲给了阿眉听:他幼时还未来昆仑山管理事务之前,他曾在碧落之上的南庭养过一颗石头,它毫不起眼无人在意,南庭的众神们甚至有断言过:石生玉,不生木。但只因伏羲对他说那其实是一枚古老的种子,初来乍到的他便把这颗岩石般的种子当做伙伴,勤勤恳恳地浇水,直到他要去掌管人间事务的那天清晨,众神纷纷指着那颗云霞照耀的石种说:“这竟然真是一颗种子!瞧,它发了芽。”

    那小芽一共两片,一片如新生婴儿自然地蜷缩着,另一片如婴儿的手掌慢慢舒展着,那微乎其微的嫩绿在霞光中犹如奇迹,它们都代表着希望。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的心足够真诚,就连石头也发芽啦。”

    阿眉微笑着赞许道,又说道:“不要灰心,我们的至亲至爱会一直祝福着我们。不是吗?找下去就是了。说到这,冒昧问一下,你没有至爱吧?”

    白泽本来有些蔫巴巴的,经阿眉一番言语开解下来,心中的不确定已尽数抛洒,恢复了不少动力,谁知阿眉峰回路转,竟然问起自己有无爱人。

    “无暇,神仙也很忙的。”

    “那就是没有嘛,还挺纯情的。”阿眉拍拍他的肩揶揄道。

    “......”白泽说不出话来,硬生生转了另一个话题,“陈杏近段时间心力憔悴,我们可以歇息几天。”

    阿眉哈哈一笑,想也不想就抬手唤了个小二过来:“小娘子,你们莫回首能住客人吗?”

    这娘子热情答道:“那是当然,这就为您几位准备客房,再......”

    “等等,客房什么样子,在哪,我得先过眼,最重要的是,这要用什么来换?”阿眉赶紧叫停了她,上次的路引上了次当,这次不敢再轻信。

    “钱当然是最好的,金子银子银票古董字画都收,我们二楼就有位姑娘,用一副极好的画,换了一百年的住房呢。”

    阿眉不禁感叹这莫回首的老板说好听点是行止由心,现实点是太随意了,是靠什么成了百年老店的?看来全靠不悔是个金字招牌,难怪要去坑路过魂魄的宝贵记忆。她转念又一想,这一次要的是钱,还是靠谱多了,她豪迈道:“这好办。”但问题来了,她和陈杏两个孤魂,除了一身旧衣,别无所有。她略微尴尬地看向白泽,心想你是神嘛,点石成金还不是手到擒来?

    白泽却说:“不用住店。”

    小娘子热情的脸僵了僵:“那您二位先商量商量,对了八杯不悔八十两,您二位可在那边结账。”说完便袅袅地去招待别的客人,期间还不忘叮嘱负责结账的秀才小哥看着这桌,生怕人跑了似的谨慎。

    “还以为你是想住下来呢,那你的意思是......”阿眉也不恼。

    “上次教你们变船,不如今天教你变个小宅子。”说完白泽召来星云,长长的指头一点,赵陈二人就像被磁吸着坐了上去,陈杏喝酒上脸,现在如一只醉虾粉粉的,她的眉头终于不再紧锁,嘴角浅浅地上扬了一点,就像是初几里头的新月。她该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了,不悔原来还有这个功效。阿眉放心了一些,心想自己以后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得护好这个妹妹,当好她的阿姐。

    “喂!还没付账啊,八十两!八十两!”

    突然一个尖锐激动的声音在下方喊道,那算账的秀才小哥正拎着算盘冲了出来,阿眉和白泽一齐回头去看,他正巧看到二楼的窗台边,站立着一道倩影——战甲,护肘护膝,头盔,一顶红缨枪,英气十足,分明是一副士兵打扮,可这人一袭乌黑如墨的长发,比起士兵的粗糙更多了一分精致。还来不及多看,那秀才拼命的喊叫声拉回二人,白泽将几粒细碎的金子从云中扔洒给了那秀才,再收回眼光时,他和阿眉发现,所乘的星云已离酒馆远了不少,那士兵还是立在窗边,痴痴地,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他?”白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认真的阿眉,问道。

    “感觉他有点故事。”

    “你很喜欢这样看陌生人吗?”

    “我有吗?”阿眉奇怪道。

    白泽庄重地点点头:“我和那堕神打架时,你也是这么看的。不过后来我也被你看习惯了。”

    这话说得让阿眉有些臊了,她挠着头大大咧咧笑了:“十分抱歉,小神仙,是我冒犯了。”

    “你看你的,我无所谓。”白泽耸耸肩,表示自己不介意,心里其实是一阵说不上来的爽快,不由自主拿起阿眉的手臂,用自己的额头认真来回摩挲着,阿眉被他这举动搞得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小时养过的一只狸花猫,标记气息或撒娇时也会来拱拱自己的手,恍然间她又想起梦中那只神秘的白虎。

    白虎,白泽?山海经之中似有异兽就叫做白泽,是一只白虎而且有角,那白虎难道就是白泽?但白虎更像是昆仑山的灵兽,白泽的神职权力是不低于昆仑山的死神的......她好像站在谜底上,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答案。等她回过神来,白泽也已经结束了这个举动。

    “这是在干什么?”

    “呃......”小神仙端正了坐姿,阿眉正睁大了眼睛等着他解释。

    “下一段路程有不少惊险之地,你身上多沾点神的气息,可以少些麻烦。”

    “还有这一说?”

    “嗯。”

    “那就多来些吧,保险点。”阿眉不疑有他,不等白泽同意,迅速伸出双掌,从他的头一路往下摸到背,要不是陈杏醉了,阿眉也得拉着她来上几道。但摸了几道后,她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冷气,“小神仙,你怎么一会热一会冰的,摸起来有点冻手了,哎,你们昆仑山的都这样吗?我第一次见那个死神的时候,也是冷嗖嗖的......阿......嚏!”

    “昆仑山地势险峻又海拔几千里,就连神也会比一般的神更加寒冷。”

    “哼,我还以为死神让人觉得寒冷是因为他的威严呢。”

    “阿眉,你不喜欢死神吗?他是昆仑山的主人,是必须威严的,其实......”不知是不是阿眉的错觉,白泽似乎替死神有些委屈。

    “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他太威严......

    白泽哭笑不得:“我也威严。”

    “可你生得俊俏又爱护魂魄,而他真吓到我啦,他说我话多......"

    “的确。”

    “还说一些地狱酷刑来吓我......真是不近人情,冰川一般,石头一般。”

    “也不是存心想吓你......”

    “我和他打的那个赌,其实我可能没输,万一阿玉将我们的故事写了下来,流传下去,这不也是一种永恒嘛。”白泽认真地问了个问题:“也许是吧,你还在想你的玉先生吗?”

    “偶尔,他是我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寻他?”

    “我找到的他还是他吗?这很复杂,缘分是不可以乱纠缠的。”阿眉叹了叹气,她想过寻找阿玉,但最终结果不外乎是他再次经历新的人生,又或者像陈杏的父亲去了极乐,她拥有过那样珍贵的爱意就已经知足。她狡黠地转了转眼珠,转移着话题:“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才算作公平。”

    “什么?”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你的真名?也不说你的神职?是真的因为晦气么,不要骗我。”

    这个问题出乎白泽的意料,他认为自己一直隐藏得很好,他最近一直穿白色浅色亮色的衣裳,说话做事不夹带公事公办的冰冷,甚至还会谈论起自己的幼年——就仿佛回到了有东游的日子一般,他不再沉闷无趣,冷漠无情,这已经不像一个神,更不像是一个威严的......

    “你究竟是谁呢,白泽?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他一阵愕然,心想小看阿眉了,她看上去粗枝大叶,竟然这么心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现在他反而不知如何把那几个字吐出口,有些尴尬,现在臊皮的是他了。

    但这犹豫和扭捏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他便突然无畏了起来:

    “我是白泽。

    也是昆仑山的死神。

    你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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