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楼。
孟芷洁撑着脸，看着台上穿着女式校服的少年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个转折处都方方正正，反倒显得笨拙。
肖远楼转身时被讲台上的埋线槽绊倒，险些没摔过去，幸而前排的同学扶住了她，而她只是憨憨一笑，对这位同学连道了两声“谢谢”。
肖远楼说，自己虽然身体是男孩子，但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女生，希望大家可以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看待。
“可以干脆叫我小花吧！这是我的小名。”她又补充道，抓紧了裙角，尽管面露微笑，手背上却有汗珠划过。
站在角落的老师眼带笑意，多瞄了她两眼，随后示意班上的同学们鼓掌，向这位新同学表示欢迎。她才刚坐到座位上便被围住，大家都兴冲冲地向她提问题，一两个女生夸赞她就像其他女孩一样，没什么区别。
这是初二的春日。寒假刚刚结束，同学们彼此寒暄着，要好的朋友间分享假期旅行的要事，课代表站在某个同学的课桌前催促对方，而受催促的同学只是一言不发地奋笔疾书。
初中的课程对孟芷洁来说很轻松，学有余力。她是学校的捐款人——暴发户孟邹的私生女，孟邹的前妻始终不孕，在六年前离婚后，把情人所出的时年八岁的孟芷洁接回来，当成接班人培养。孟邹对她没有太多的爱，只是一定要在她的房间里摆上一面镜子，而这面镜子已碎了三次。
“你好！你叫孟芷洁吗？”
另一个女生推搡着小花来到她的身边，朝她打招呼。孟芷洁只是重重地吐了一口短促的气，随后趴在桌面上，背向她们二人。
“算了算了，别看她总是不理人，她其实……其实人很好的。这样就算打过招呼啦。”那个女生见孟芷洁不领情，拍着小花的肩膀安慰她。
孟芷洁一直睡到了黄昏时分下课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走得零零散散了，还剩个别在座位上聊着天或写着作业。她经过小花的座位，一套崭新的桌椅，总觉得哪里奇怪，从包里拿出美工刀，在她的新桌子上划上了几道，留下印记。
……嘁，以为自己很特别吗？这么张扬，小心有人开车把你撞死。
孟芷洁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心事。
她是在母亲的肩头长大的，自从有记忆以来，母亲就常常抱着他。那是一个束着长发、眉眼温柔的美丽女人，生他时只有21岁。怀了孕，母亲换了个地方工作，住在了一个老旧的楼房里。她们租不起楼上的房子，只能住用一楼下方的地下室。
其实并不昏暗，也并不拥挤。母亲会为他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用攒下来的工资换了新灯，虽说不见日光，但至少明亮。母亲没有再嫁，孟邹定期给她一笔小额抚养费，母亲总说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无所谓钱财，于是都在孟芷洁身上花掉了。
但“她”有一句话从来没告诉母亲：在女孩的身体里，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原本就该是男生。
那年孟邹突然提出要抚养他，在抗争了许久之后，某一日母亲突然妥协，让他感到茫然了。美丽憔悴的女人亲吻他的额头，眼泪滴落在他的面颊上，温热的、划过脸蛋，从下巴落下，就好像是孟芷洁也一同在哭泣一样。实际上孟芷洁并没有流泪，只是不解而已。
放学了，孟芷洁洗过澡，裹着浴巾回到了房间。
带着澡后的水雾气，他站在镜子前，犹豫良久才松开裹着躯体的浴巾。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审视过自己的身体，放开手的那一刻微妙的不适感便蔓延着爬上心尖，然后伸出毒刺，钻得孟芷洁左胸口绞痛。
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早已在心里默念过这句话无数遍了。这一切让他感觉自己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内心里的残疾感膨胀着，强大到一瞬间就足以淹没掉他纤细柔软的身体。
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毒蜘蛛咬过了，身上本应该有的器官因毒发而萎缩，无时不刻在心理制高点上嘲讽着他，践踏着他作为男性的尊严。他握握拳，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柔软的，似乎顺带嘲笑着他没什么肌肉线条的女性躯体。
孟芷洁对着镜子，再次用绷带一圈圈地绑住被勒着太久而发红的胸部，未经发育的平坦胸部让他感到安心，让他觉得因为束胸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都是值得的。
躺回床上，他想起了小花的事情。
我和她一样吗？
根本不一样。那么蠢的人，被车撞死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首先，只是初中同学而已，说白了就是电脑随意分派而不得不坐在同一个教室的人，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其次，第一天就把自己的隐私抖漏，过度信任他人，在毫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再者，被自己初次见面的人当枪使，那个推着她来找我的女生明明知道我会拒绝别人搭话，还是让她来找我说话，无非就是想把她置于尴尬。
总之，思考了这么多，孟芷洁得出的结论是：肖远楼干的全是些自己不会干的蠢事。
此后的一周，小花成了班上的焦点。
“小花，借你的饭卡！”
“喂、小花——帮我发一下作业吧！”
“等下要不要去文具店看看，小花？”
她总是很有活力，头发上是一个对初中生来说略显幼稚的发夹，在校服胸口上别了胸针，遮住了校徽，还因此被老师骂了。而她只是吐吐舌，第二天换个位置继续别。她有许多来自朋友的赠礼：手链、本子、笔……而她会为朋友们叠各种各样的折纸作为回礼。像是最简单的纸收纳盒，她都免费为同学叠，而作为回礼的折纸通常不重样：有龙、伸缩筒、羽翼、柴犬，诸如此类，只要她能想到的，她都能在尝试了十几次后找到叠出来的方法。
她在班上同学的呼喊声中，穿梭在课桌之间，欢笑着回应同学们的期待。一声闷响传来——她在狭窄的过道间穿过时，衣角蹭过孟芷洁的桌子，于是他的笔盒掉到了地上。
孟芷洁从睡梦中缓缓回过神来，抬起头所能看见的是小花浅色的瞳孔与微微颤动的下睫毛。
对方把笔盒递给他，空气突然停滞住了。她双唇翕动着，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大抵害怕自己说出什么得罪了孟芷洁的话。她只有对自己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神情都谨慎，孟芷洁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孟芷洁尚且未完全从梦境里被扯回现实，因为埋头睡得太久，一侧的视野还有些模糊，除了小花，看不清别的地方。
他揉揉眼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不想要的魔方放到桌上：“送你。”
她立马喜笑颜开了，退后两三步，使阳光能由窗帘的空隙落入，照射在这个魔方上。与平日所见的三阶九宫格魔方不同，这是一只斜转魔方，单面来看类似于一个菱形与四个三角的组合图形。小花尝试着用食指去旋其中一个角，当下便被孟芷洁制止了。
“……这是斜着转的，你如果会弄坏，不如现在就还给我。”
其实孟芷洁家里还有很多不同品类的魔方，除了基础的多阶，他也总尝试枫叶魔方、齿轮魔方之类的异形魔方，会带着这些伙伴来上课。
上课是无所谓的，对于跟着学校里的步调听课和写作业，孟芷洁常常想对于初中的这些知识已经掌握得足够牢靠，不需要一遍遍地做无效的训练，这是一种浪费时间。他始终认为这种集成式教育选拔出的人才是少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无非是一场长达12年的服从性测试。上课的时候，他只听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其余的时间通通都是自主安排，心情好就会看点科普书、玩玩魔方，心情不好就单纯看着窗外发呆。
老师问他：“你没有梦想吗？”
他当机立断地答复从没想过，随后用眼睛看向对方，以毫无波澜的语气添上一句：“就算有，对我应该也没影响吧。”
老死也好，病死也好，被车撞死也好，最后都是一样的。
但要说完全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孟芷洁总觉得自己的性格坦率、沉默而且善于思考，对理科也相当感兴趣，以后想去做科研，只需要安安静静泡在实验室，像这种不需要过多社交的工作，哪怕一站就是通宵也愿意。除此以外，他也想过去做制药师，或者学医。单单只查阅网络和书本的资料对他而言简直是隔靴搔痒，如果不亲身体会一下参与的过程，去理解病理知识与病理结构，他的求知欲大概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小花下课后来找他了。说实话他本是又准备把头偏过去，但出于求知欲，他向小花抛出了相似的问题：“你有什么梦想吗？”
对方毫不犹豫：“以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好，我也这么想。”
“我觉得，大家都特别善良，对我很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们。本来以为会有人不能理解，但是果然还是有很多好人。”小花顺势在他前桌的位置上坐下，面对着他，下巴搁在椅背上。她喜欢露齿笑，每次都能看见她的牙箍。
“行吧。”孟芷洁敷衍地回答一下表示自己在听，“我只是在想，正常叫你名字不行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啦！但是……嗯，最好还是不要吧。”
“你不喜欢你的名字，不如我跟你换。”
这本来只是句玩笑话。
初中是少年少女长身体的时候。小花的父母虽然对她的事持着睁半只眼闭半只眼的态度，但是底线是不允许她用药的。她生理上是男性，那么理所当然地，她就会长高、肩膀变宽、声音变低，喉结也逐渐明显起来。
孟芷洁经过直饮水旁的洗手台时，看到她正在对着镜子，对着喉结缓缓用力按下。不假思索地，他快步走上前抓住了对方的手。
“你想死吗？”
小花已泪眼朦胧了，她的声音变了，维持着原先的语调只会显得非常别扭。她只用掐尖的气音说话，告诉孟芷洁：“那样也行。”
闪光灯亮起，孟芷洁骤然回头，看见一个女孩惊惶地捂住了手机摄像头，塞进书包侧袋，扭过头去挽住同伴的手臂，步伐加速，匆匆消失在拐角之后。
已经升入初三了，暑假回来时小花长高了许多，相貌上变了，但仍旧穿着裙装，还在试图维持着过去的人际关系，但也仅仅只有她在做着这种尝试而已。过去的朋友伴随着身体的发育，逐渐地便不和她说话，觉得她可怕，将她赠予的折纸扔进垃圾桶中。
“肖远楼？以前那样也就算了，都要毕业了，我的妈呀，还那个样。可别了吧。”
这不是刻意为之的讥讽，而是过去整日结伴而行的友人所陈的真心话。
社交平台上凡是提到枫庆国际初中的，必然会有一张她在学校里照片，也必然会有像这样一条评论：别说这恶心男是我们学校的，太丢人了。从夏到秋，这种不满还在发酵，从个人品行批判到社会影响，再上升到现实攻击。有人将她围堵在花坪上，把她蓄了十几年的长发强行剪掉，再将她推倒在花坪上，拍一张照，发在校群里，指责她破坏绿化带。
孟芷洁就在远处的长椅上坐着，转动着魔方，却不是为了还原它。
谣言四起，她是私下赚钱四处卖身的烂□□，她是四处挑衅攻击别人的混混，她是装成女人就为了侵犯女人的变态。有人说自己把她当成朋友，但她其实内心本就是男人，只是因为觊觎女性朋友而伪装；有人说她品行不端，率先霸凌别人，甚至极力主张自己也曾被她欺凌。
小花成了变态，成了霸凌者，成了性犯罪者，成了心理阴暗的报复社会者。
即使想要制止，孟芷洁却不知从何着手。他在餐桌上与孟邹分享自己的见闻，孟邹冷语提醒他，“划清界限，别把自己卷进去，你身上背负的可是我的钱和我的产业。”
可孟芷洁早已不需要划清界限，自从那一日他抓着小花的手腕那一幕被偷拍过后，小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事到如今，是责怪我没有出手帮忙吗？是不希望我也一起成为被造谣的对象吗？孟芷洁不知道。
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在得知了小花要在全校的元旦晚会上跳舞，要向他们澄清自己，孟芷洁却反而主动过来找她了。他为小花定做了演出服，即使不懂美妆，还是多送了她一套化妆刷。趁着小花不在座位，他将这些塞进她的抽屉。
孟芷洁看着已经逐渐腐坏的桌椅，从包里拿出美工刀，在上面划上了几道印记。最初的印记沉没在了已有的旧纹理之中，早已不再显眼。
其实，当时画的只不过是一个魔方的图案——虽然画得歪歪扭扭的。
而现在，他画了什么呢？
不是魔方，但这些刻痕被藏进了无数道刻痕里，只有孟芷洁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
元旦晚会，到了她的节目，却迟迟没有人上场。台下发出的并不是疑惑的声音，反倒是一阵一阵的哄笑声。一股谜一样的感觉在孟芷洁心中发酵、膨胀。他向老师提出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回教室休息休息。
枫庆国际很大，从体育馆一路跑回教学楼，孟芷洁确实觉得累，但似乎从没有如此疲倦过。他逐渐缓下了脚步，冬夜如此冷冽，风肃萧地快步走过，树木摇曳着，枯叶与光秃秃的树枝一齐摇晃，成为了黑夜中的魅影。
马上就要到自己班上所在的教学楼了。
然而仅差的这一步，沉重的黑影从天而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比笔袋掉落地面时的声音还要沉闷得多。
人生以来的第一次，孟芷洁感到害怕了。
他正准备向那个影子靠近，路灯恰如其分地亮起——七点了。于是一切光景便在孟芷洁的眼前展开。小花穿着白色的纱裙，不规则的裙摆尾端不知为何已被烧成了黑色，晕着暗黄色的墨。发饰在坠落的过程中已经散在了一旁，她口鼻都已出血，鲜红的液体从嘴角不断滴落，将白色的透纱浸湿，粘连在一起。
一切都是寂静的，昏黄的路灯照射着光，光线间可见微尘的浮沉，旋转着，如同雪一般，也会一同被染上血色吗？
他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小花的面前。
赤流一股股地从额角涌现，将眼睛、鼻梁以至于面颊都染成鲜红一片。小花睁不开右眼，只能微微张开左眼，从眼皮的缝隙间，辨认出他。
她已气若游丝，看着一动不动流着泪的友人，只能用嘶哑的气音，对他说：
“……好像吓到你了，对不起……”
孟芷洁撑着脸，看着台上穿着女式校服的少年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个转折处都方方正正，反倒显得笨拙。
肖远楼转身时被讲台上的埋线槽绊倒，险些没摔过去，幸而前排的同学扶住了她，而她只是憨憨一笑，对这位同学连道了两声“谢谢”。
肖远楼说，自己虽然身体是男孩子，但自己觉得自己就是女生，希望大家可以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看待。
“可以干脆叫我小花吧！这是我的小名。”她又补充道，抓紧了裙角，尽管面露微笑，手背上却有汗珠划过。
站在角落的老师眼带笑意，多瞄了她两眼，随后示意班上的同学们鼓掌，向这位新同学表示欢迎。她才刚坐到座位上便被围住，大家都兴冲冲地向她提问题，一两个女生夸赞她就像其他女孩一样，没什么区别。
这是初二的春日。寒假刚刚结束，同学们彼此寒暄着，要好的朋友间分享假期旅行的要事，课代表站在某个同学的课桌前催促对方，而受催促的同学只是一言不发地奋笔疾书。
初中的课程对孟芷洁来说很轻松，学有余力。她是学校的捐款人——暴发户孟邹的私生女，孟邹的前妻始终不孕，在六年前离婚后，把情人所出的时年八岁的孟芷洁接回来，当成接班人培养。孟邹对她没有太多的爱，只是一定要在她的房间里摆上一面镜子，而这面镜子已碎了三次。
“你好！你叫孟芷洁吗？”
另一个女生推搡着小花来到她的身边，朝她打招呼。孟芷洁只是重重地吐了一口短促的气，随后趴在桌面上，背向她们二人。
“算了算了，别看她总是不理人，她其实……其实人很好的。这样就算打过招呼啦。”那个女生见孟芷洁不领情，拍着小花的肩膀安慰她。
孟芷洁一直睡到了黄昏时分下课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走得零零散散了，还剩个别在座位上聊着天或写着作业。她经过小花的座位，一套崭新的桌椅，总觉得哪里奇怪，从包里拿出美工刀，在她的新桌子上划上了几道，留下印记。
……嘁，以为自己很特别吗？这么张扬，小心有人开车把你撞死。
孟芷洁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心事。
她是在母亲的肩头长大的，自从有记忆以来，母亲就常常抱着他。那是一个束着长发、眉眼温柔的美丽女人，生他时只有21岁。怀了孕，母亲换了个地方工作，住在了一个老旧的楼房里。她们租不起楼上的房子，只能住用一楼下方的地下室。
其实并不昏暗，也并不拥挤。母亲会为他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用攒下来的工资换了新灯，虽说不见日光，但至少明亮。母亲没有再嫁，孟邹定期给她一笔小额抚养费，母亲总说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无所谓钱财，于是都在孟芷洁身上花掉了。
但“她”有一句话从来没告诉母亲：在女孩的身体里，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原本就该是男生。
那年孟邹突然提出要抚养他，在抗争了许久之后，某一日母亲突然妥协，让他感到茫然了。美丽憔悴的女人亲吻他的额头，眼泪滴落在他的面颊上，温热的、划过脸蛋，从下巴落下，就好像是孟芷洁也一同在哭泣一样。实际上孟芷洁并没有流泪，只是不解而已。
放学了，孟芷洁洗过澡，裹着浴巾回到了房间。
带着澡后的水雾气，他站在镜子前，犹豫良久才松开裹着躯体的浴巾。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审视过自己的身体，放开手的那一刻微妙的不适感便蔓延着爬上心尖，然后伸出毒刺，钻得孟芷洁左胸口绞痛。
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早已在心里默念过这句话无数遍了。这一切让他感觉自己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内心里的残疾感膨胀着，强大到一瞬间就足以淹没掉他纤细柔软的身体。
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毒蜘蛛咬过了，身上本应该有的器官因毒发而萎缩，无时不刻在心理制高点上嘲讽着他，践踏着他作为男性的尊严。他握握拳，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柔软的，似乎顺带嘲笑着他没什么肌肉线条的女性躯体。
孟芷洁对着镜子，再次用绷带一圈圈地绑住被勒着太久而发红的胸部，未经发育的平坦胸部让他感到安心，让他觉得因为束胸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都是值得的。
躺回床上，他想起了小花的事情。
我和她一样吗？
根本不一样。那么蠢的人，被车撞死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首先，只是初中同学而已，说白了就是电脑随意分派而不得不坐在同一个教室的人，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其次，第一天就把自己的隐私抖漏，过度信任他人，在毫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再者，被自己初次见面的人当枪使，那个推着她来找我的女生明明知道我会拒绝别人搭话，还是让她来找我说话，无非就是想把她置于尴尬。
总之，思考了这么多，孟芷洁得出的结论是：肖远楼干的全是些自己不会干的蠢事。
此后的一周，小花成了班上的焦点。
“小花，借你的饭卡！”
“喂、小花——帮我发一下作业吧！”
“等下要不要去文具店看看，小花？”
她总是很有活力，头发上是一个对初中生来说略显幼稚的发夹，在校服胸口上别了胸针，遮住了校徽，还因此被老师骂了。而她只是吐吐舌，第二天换个位置继续别。她有许多来自朋友的赠礼：手链、本子、笔……而她会为朋友们叠各种各样的折纸作为回礼。像是最简单的纸收纳盒，她都免费为同学叠，而作为回礼的折纸通常不重样：有龙、伸缩筒、羽翼、柴犬，诸如此类，只要她能想到的，她都能在尝试了十几次后找到叠出来的方法。
她在班上同学的呼喊声中，穿梭在课桌之间，欢笑着回应同学们的期待。一声闷响传来——她在狭窄的过道间穿过时，衣角蹭过孟芷洁的桌子，于是他的笔盒掉到了地上。
孟芷洁从睡梦中缓缓回过神来，抬起头所能看见的是小花浅色的瞳孔与微微颤动的下睫毛。
对方把笔盒递给他，空气突然停滞住了。她双唇翕动着，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大抵害怕自己说出什么得罪了孟芷洁的话。她只有对自己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神情都谨慎，孟芷洁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孟芷洁尚且未完全从梦境里被扯回现实，因为埋头睡得太久，一侧的视野还有些模糊，除了小花，看不清别的地方。
他揉揉眼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不想要的魔方放到桌上：“送你。”
她立马喜笑颜开了，退后两三步，使阳光能由窗帘的空隙落入，照射在这个魔方上。与平日所见的三阶九宫格魔方不同，这是一只斜转魔方，单面来看类似于一个菱形与四个三角的组合图形。小花尝试着用食指去旋其中一个角，当下便被孟芷洁制止了。
“……这是斜着转的，你如果会弄坏，不如现在就还给我。”
其实孟芷洁家里还有很多不同品类的魔方，除了基础的多阶，他也总尝试枫叶魔方、齿轮魔方之类的异形魔方，会带着这些伙伴来上课。
上课是无所谓的，对于跟着学校里的步调听课和写作业，孟芷洁常常想对于初中的这些知识已经掌握得足够牢靠，不需要一遍遍地做无效的训练，这是一种浪费时间。他始终认为这种集成式教育选拔出的人才是少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无非是一场长达12年的服从性测试。上课的时候，他只听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其余的时间通通都是自主安排，心情好就会看点科普书、玩玩魔方，心情不好就单纯看着窗外发呆。
老师问他：“你没有梦想吗？”
他当机立断地答复从没想过，随后用眼睛看向对方，以毫无波澜的语气添上一句：“就算有，对我应该也没影响吧。”
老死也好，病死也好，被车撞死也好，最后都是一样的。
但要说完全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孟芷洁总觉得自己的性格坦率、沉默而且善于思考，对理科也相当感兴趣，以后想去做科研，只需要安安静静泡在实验室，像这种不需要过多社交的工作，哪怕一站就是通宵也愿意。除此以外，他也想过去做制药师，或者学医。单单只查阅网络和书本的资料对他而言简直是隔靴搔痒，如果不亲身体会一下参与的过程，去理解病理知识与病理结构，他的求知欲大概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小花下课后来找他了。说实话他本是又准备把头偏过去，但出于求知欲，他向小花抛出了相似的问题：“你有什么梦想吗？”
对方毫不犹豫：“以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好，我也这么想。”
“我觉得，大家都特别善良，对我很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他们。本来以为会有人不能理解，但是果然还是有很多好人。”小花顺势在他前桌的位置上坐下，面对着他，下巴搁在椅背上。她喜欢露齿笑，每次都能看见她的牙箍。
“行吧。”孟芷洁敷衍地回答一下表示自己在听，“我只是在想，正常叫你名字不行吗？”
“如果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啦！但是……嗯，最好还是不要吧。”
“你不喜欢你的名字，不如我跟你换。”
这本来只是句玩笑话。
初中是少年少女长身体的时候。小花的父母虽然对她的事持着睁半只眼闭半只眼的态度，但是底线是不允许她用药的。她生理上是男性，那么理所当然地，她就会长高、肩膀变宽、声音变低，喉结也逐渐明显起来。
孟芷洁经过直饮水旁的洗手台时，看到她正在对着镜子，对着喉结缓缓用力按下。不假思索地，他快步走上前抓住了对方的手。
“你想死吗？”
小花已泪眼朦胧了，她的声音变了，维持着原先的语调只会显得非常别扭。她只用掐尖的气音说话，告诉孟芷洁：“那样也行。”
闪光灯亮起，孟芷洁骤然回头，看见一个女孩惊惶地捂住了手机摄像头，塞进书包侧袋，扭过头去挽住同伴的手臂，步伐加速，匆匆消失在拐角之后。
已经升入初三了，暑假回来时小花长高了许多，相貌上变了，但仍旧穿着裙装，还在试图维持着过去的人际关系，但也仅仅只有她在做着这种尝试而已。过去的朋友伴随着身体的发育，逐渐地便不和她说话，觉得她可怕，将她赠予的折纸扔进垃圾桶中。
“肖远楼？以前那样也就算了，都要毕业了，我的妈呀，还那个样。可别了吧。”
这不是刻意为之的讥讽，而是过去整日结伴而行的友人所陈的真心话。
社交平台上凡是提到枫庆国际初中的，必然会有一张她在学校里照片，也必然会有像这样一条评论：别说这恶心男是我们学校的，太丢人了。从夏到秋，这种不满还在发酵，从个人品行批判到社会影响，再上升到现实攻击。有人将她围堵在花坪上，把她蓄了十几年的长发强行剪掉，再将她推倒在花坪上，拍一张照，发在校群里，指责她破坏绿化带。
孟芷洁就在远处的长椅上坐着，转动着魔方，却不是为了还原它。
谣言四起，她是私下赚钱四处卖身的烂□□，她是四处挑衅攻击别人的混混，她是装成女人就为了侵犯女人的变态。有人说自己把她当成朋友，但她其实内心本就是男人，只是因为觊觎女性朋友而伪装；有人说她品行不端，率先霸凌别人，甚至极力主张自己也曾被她欺凌。
小花成了变态，成了霸凌者，成了性犯罪者，成了心理阴暗的报复社会者。
即使想要制止，孟芷洁却不知从何着手。他在餐桌上与孟邹分享自己的见闻，孟邹冷语提醒他，“划清界限，别把自己卷进去，你身上背负的可是我的钱和我的产业。”
可孟芷洁早已不需要划清界限，自从那一日他抓着小花的手腕那一幕被偷拍过后，小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事到如今，是责怪我没有出手帮忙吗？是不希望我也一起成为被造谣的对象吗？孟芷洁不知道。
连朋友都算不上，但在得知了小花要在全校的元旦晚会上跳舞，要向他们澄清自己，孟芷洁却反而主动过来找她了。他为小花定做了演出服，即使不懂美妆，还是多送了她一套化妆刷。趁着小花不在座位，他将这些塞进她的抽屉。
孟芷洁看着已经逐渐腐坏的桌椅，从包里拿出美工刀，在上面划上了几道印记。最初的印记沉没在了已有的旧纹理之中，早已不再显眼。
其实，当时画的只不过是一个魔方的图案——虽然画得歪歪扭扭的。
而现在，他画了什么呢？
不是魔方，但这些刻痕被藏进了无数道刻痕里，只有孟芷洁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
元旦晚会，到了她的节目，却迟迟没有人上场。台下发出的并不是疑惑的声音，反倒是一阵一阵的哄笑声。一股谜一样的感觉在孟芷洁心中发酵、膨胀。他向老师提出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回教室休息休息。
枫庆国际很大，从体育馆一路跑回教学楼，孟芷洁确实觉得累，但似乎从没有如此疲倦过。他逐渐缓下了脚步，冬夜如此冷冽，风肃萧地快步走过，树木摇曳着，枯叶与光秃秃的树枝一齐摇晃，成为了黑夜中的魅影。
马上就要到自己班上所在的教学楼了。
然而仅差的这一步，沉重的黑影从天而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比笔袋掉落地面时的声音还要沉闷得多。
人生以来的第一次，孟芷洁感到害怕了。
他正准备向那个影子靠近，路灯恰如其分地亮起——七点了。于是一切光景便在孟芷洁的眼前展开。小花穿着白色的纱裙，不规则的裙摆尾端不知为何已被烧成了黑色，晕着暗黄色的墨。发饰在坠落的过程中已经散在了一旁，她口鼻都已出血，鲜红的液体从嘴角不断滴落，将白色的透纱浸湿，粘连在一起。
一切都是寂静的，昏黄的路灯照射着光，光线间可见微尘的浮沉，旋转着，如同雪一般，也会一同被染上血色吗？
他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小花的面前。
赤流一股股地从额角涌现，将眼睛、鼻梁以至于面颊都染成鲜红一片。小花睁不开右眼，只能微微张开左眼，从眼皮的缝隙间，辨认出他。
她已气若游丝，看着一动不动流着泪的友人，只能用嘶哑的气音，对他说：
“……好像吓到你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