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请假啦?”

    听到贺舟礼这样跟我说,我首先是有点不信,但这个淳朴的满脸雀斑的好班长看着也不像会骗人的女孩子。我撇撇嘴,跟她道别。

    她笑着跟我挥手,“可以多来17班玩呀,艾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冷星已经一周没有来学校了,短信也好、社交平台也好,一概毫无下落。也许是和上周他落魄地蹲坐在楼道口有关,也许就只是单纯破了个小防,之类的,我不在乎也无从得知。

    那就找上家呗。

    大门是一个中年女人给我打开的。我一打开他房间门便看到在展开的便携小桌子前坐在地上的冷星。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与邋遢的时候。满地带着干后褐红色血渍的纸团,木地板在昏暗的光线下仍然依稀可见落在地板上的血液溅射痕迹,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悲情浪漫色彩的血腥和油墨气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独属于冷星的像柠檬一样的香气。

    冷星就那样跪坐在地上,一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勒住脖颈,一手紧紧攥着玻璃笔抓得食指都有些变形。他喘着气,每一声呼吸都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碎成一块一块的毫无章法的急促的气息,就好像血落在地面上“啪嗒”一声然后溅成不规则的血渍一般,有种古典式的优雅,一种病态脆弱、摇摇欲坠的优雅。

    血味、浓重的血味,金属铁锈与油墨印品混合的气味,还有柠檬的味道,对我来说这比雄性荷尔蒙更让人亢奋!啪嗒一声,我把灯打开,看见冷星的手臂内侧全是密排着的刀痕,还有很多擦也没擦就在皮肤上干透的、血留下的吻痕,就像皮肤病一样纹在了他惨白的肌底色上。肩膀处的血已经洇湿了白衬衫,而且底层已经变成褐色的花瓣,从锁骨处蔓延至肩头,在褐色的大片底色之上还有一点两点正在晕开的红。现在我只需要在地上随手捡起一张纸团,用手指轻盈地展开,就可以一边闻着冷星的血味一边品读用他的血灌注出的文字,多么美好而幸福的事情,令人陶醉且欣欣然。

    “要不要搬出去,然后到我家住?”我把地上的纸团一个、一个地轮番拾起,然后一张一张地看其中字比较多的纸页,“我喜欢才华,所以我也会非常非常喜欢你,我爱你。”

    “请不要这样说。”

    冷星细声回应,然后看着我,用一双可以说是空洞、也可以理解为情绪万千的眼睛看着我。而越是这样我越是亢奋。

    看到他这样痛苦,我首先是有一丝难过。但当我看完他挣扎过程中写出的文字,喜悦就不断地从我心头冒出来,以至于压过悲伤一头!我对他的爱意,因为他的这份无与伦比的才华而源源不断地从我灵魂中涌现而出,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淹没了。我想触碰他,想亲吻他,想不择一切手段地靠近这份震撼人心的无上的才华。如果能得到这份光芒的照耀,我宁愿自己变成一头疯兽。

    “这些……怎么说呢——我爱你!你是不是只要悲伤和痛苦,就有更多更多的灵感和才华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知道很过分,但我还是想让你一直一直痛苦下去,让你的才华……展现出更加美丽的颜色。”

    “请不要说‘我爱你’。”冷星用虚弱的不带任何起伏的声音,低着头轻轻回应我。

    我越过纸页的残骸,每一步都踩在干掉的血渍上,就这样踏着他的血走到他身边,拿起他面前那张写了一大半密密麻麻字迹的纸。

    “不要写这个。”我斩钉截铁地说,“你明明有那么多充满艺术感的灵感,光是写这种东西就已经够美了。来写点别的,你会为这个世界奉上无与伦比的艺术品。我爱你!”

    “不要说‘我爱你’。”

    “嗯?为什么不能说?”我故意大声问。

    “你不要再侮辱爱了。你不要这么说。你根本就看不起爱,也没有抱着爱我的心情去说这句话,这是亵渎。”

    我不能理解他的逻辑和说法。

    “我爱才华,而你有数不尽的才华,所以我爱你,没有什么错啊?看看这个……”

    “你看这个……你明明可以写出更美的艺术品,真是糟蹋才华。你!”

    “是人都喜欢美的东西。”他往后挪了挪,似乎是想要逃离我一般,“可是,正在经历折磨的人还没有变得更好之前,我与艺术无缘。”

    “我不理解,你压根没有必要啊——因为就算你去写这些东西,也只是图个你自己心里的安慰吧?你到底是真的想要去帮他们,还是只是想让自己觉得自己在帮他们?”

    “只要能让一个人不那么不幸,我的痛苦和挣扎就都是有意义的。”

    “这……啊,噢噢!这也是你的才华!真的太开心了,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才华——刚刚还想说讨厌你恨你之类的,但是马上又喜欢上你了!果然还是,我爱你!我爱你,好喜欢你!做我的男朋友吧!”

    “不要再这样轻浮地亵渎爱了……”

    “可是我感觉和你恋爱应该会很有意思,因为我会一边讨厌你一边喜欢你啊!那一定会觉得特别有趣,至少三个月内我绝对不会厌烦的。”

    “……不管你怎么想,至少我不太适应。”他又后退了一些。

    “啊,照你的性格来说,这样说就是讨厌我了对不对!好幸福啊,能被普爱众生的你像这样讨厌着,想想就觉得好有趣哦。”我一亢奋起来,说话的语速就会变得很快,“我喜欢天才对我特殊对待。再说点这样的话,告诉我你恨我!讨厌我!”

    “你很……”

    “我很奇怪是不是?你不会不知道这是因为谁吧?你不会不知道吧?明明你什么都可以一下子明白了,却在说这种别扭的话?明明知道是因为谁我才变得奇怪,却还有脸说这种话吗?”

    我把他拉起来,用力摔在床上,一边甩着胳膊对他说着“你重死了”,一边往冷星的身体逼近,直到我的身体也与床平行。

    他的身体现在有浓重的血腥味,身上随处尽是尚未处理就已经结起薄痂的刀口,每一道都如此利落,就好像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一般毫不留情,明明是人体的温度,摸起来却如此冰冷且让人欢欣。

    “痛吗?”我一边用指腹沿着疤痕的方向轻轻略过一边这样子询问他。

    冷星神情有些呆滞地凝视我着的脸,像机器一样麻木地回答我:“已经没事了。”

    我抱着冷星的时候,能闻到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奇妙的吸引人的香味,比较像是茶叶混一点点微妙的花香。尽管这气味跟白开水似的寡淡,但会让我越抱越紧以至于产生撕咬他的冲动。我深爱他的灵魂,也就是他的才华,因此我爱屋及乌地喜爱他的□□。感谢这样一具身体承载着值得我一爱的才华,但我也会想看看这具身体湮灭之后他灵魂无处安置的模样。

    “我现在、越来越无法理解你了,但这让我更加沉沦在你身上……为什么要同情不值得同情的人,为什么执着于为萍水相逢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送去幸福……告诉我吧,慢慢告诉我。”这样说着,我与他双唇重叠。

    ……

    “我第一次从书上看到“幸福”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好像觉察到了自己的命运。

    “要成为给大家带去幸福的星星,这是就是命中注定,不会有错的。我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星星很多很亮,我的同学看着这样少见的夜空,都很高兴地低着头闭眼许愿。我没有许愿,看着身边的同学许愿的样子,觉得很高兴,很幸福。……想要成为真正的星星,想要为大家带来幸福,想要身边的人展露笑意…从那一刻起我就这样想了。

    “从小我的感官就很敏锐,所以我调用着我特别的感官系统,接收着无数信息,感知着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微声音与细小摩擦的幸福,把它们一五一十咽下去再从笔尖中将它们放出来,就好像我成为了给大家派送幸福的魔法使。

    “但是我错了,过度压榨上天的给予是有代价的。那个时候还很小的我听力变得太过敏感,难以忍受的杂音压得我想死。但是我却觉得……不能停下来、不可以结束…所以我把自己的耳朵弄聋了一只。”

    “用笔。”

    “痛吗?”我问。

    “很痛,流了很多血。……但是我觉得很值得。”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里,他这样告诉我。

    我跨坐在了他的腰间,抓住他的手胁迫他与我交换呼吸,直到我感受到他脸颊发烫,热度经由空气传导让我的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我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想法这样做,即使不愿承认,这也是我第一次自己试着做这种事情,但我完全有余力,因为我一点也不畏惧,甚至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感到愉悦和兴奋。

    自从十年前我就已经从青涩中蜕变,经历了漫长的痛苦的不堪入目的挣扎与折磨,才得以破茧成蝶,因而要让新生的美丽翅膀招摇地从花丛上方飞过,昂首挺胸地、趾高气昂地。我慢慢扒下他的下装,肌肤表面蒙上了一层细汗,仅仅是黏腻的触碰都带着炽热的情动。在神性之中缓缓抬首的人欲卡进了天堂与地狱的一线之隔,紧紧相贴的心因为滚烫的吻而彼此鼓动。发丝不知何时缠绕起来,卷曲的发尾在黑暗中如同火星般上下窜动,高亢地歌颂生命的张力,直到逐渐平息,仍因为难以平复的喜悦而颤动。不过寂静是无法长久包住茂盛生长的生命力的,短暂的耳鸣声过后又是被撞得支离破碎的美梦,梦的间隙中藏着零星诉说爱的碎片。我们反复尝试着将一切有关于自身的拼图复原,却始终不得领悟其中奥义,最后只在意料之外的迸发中叹息而终。

    “我希望我对你可以不只是怜悯。”我说。

    “我对你只有怜悯。”

    “哈…好过分,说这种话?”

    “……你很累了吧。”他的手指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凉、纤细,举止柔和。

    我一听到这样的语气就头疼:“要想长篇大论的话以后再说。专心一点,现在。”

    身躯内部的温热尚未褪去,他的眼角却已经泛起泪光,让我看起来格外心烦。冷星就像在忏悔一样虔诚地轻柔地捧起我的脸,却像是此时此刻扎在我心上的一把利刃。我马上给了他一巴掌,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如今自己就是我的共犯,但那逆来顺受的样子只会让人越看越不顺眼,不如再把石子扔进水潭之中,落得闷响。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抓起床头柜上的美工刀,然后再次紧紧拥抱住了冷星。架在他肩头的美工刀随着我大拇指上下地玩弄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身上的血腥味好像也因为这黑暗中清亮响声的心理暗示,变得更加厚重。他心领神会,把我的心脏放在了他心脏下方。虽说被压在身下,但持有刀具的我仍然是主导者。随着把玩美工刀的声响越来越清脆,然后变得急促、更急促,推到最顶点之后刀刃完全展露出来,在仅有一线光的房间里映射出刺眼的金属光辉。冰冷的、薄薄的美工刀片,在完美地绽放后迫不及待地亲上了冷星的肌肤。一道、两道,直到新鲜的血腥气息弥漫,盖过了□□的味道。

    “世界上之前有过这种时候被放血放死的先例吗?”

    “不感兴趣。”

    “你讨厌我吗?”

    “其实对你来说应该无所谓,”他就像一眼刺穿了我似的,“你只是想让我承认你是特殊的。”

    “是啊,无所谓。”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本顺滑的头发已经因为一次又一次的缠绵而打结,变得有些毛糙,也只是徒增恼火。无所谓吗?当然无所谓。但是我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我只想听准确的、属于他的真心话——是或者否。明明洞察了我的想法却故意忤逆我,我应该感到喜出望外吗?还是感到火冒三丈?冷星就这样把这个问题丢给了我。若我喜悦,就是承认我已经不可理喻地沉醉于他的魅力;若我恼火,就是承认他已经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生平以来第一次因为一个人而感到费解了。

    因为你爱所有人,然后自作主张地把我划入了芸芸众生的范畴,所以我不能接受。艾琴一定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存在,因为我是天才、是疯子,是美丽的蝴蝶。我希望你讨厌我,希望你拒绝我,但是不许离我太远,就像此刻我不想你从我的身体里轻飘飘地抽离走。

    真是太矫情、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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