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皮好沉重。

    我醒来了,却并不是在我印象里我应该在的地方。睁眼所见的是一位中年女性,看起来比我母亲要稍年老些,穿着质感廉价的棉袄,将手捂在我的胸口。

    身上盖着的是厚棉被,被面有些勾丝了,不少地方是缝补上的。我尝试张嘴说话,却发现嗓子已经沙哑,即使用力促使自己说几个音节,最终还是连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面前的女士见我说不出话,拿了一个账本,撕下一页空白的,把笔递给我。

    “孩子,你是哪里来的?你多大了?”她凑近了,揣住我的双手,又反复摸我的额头、脚尖,确认我的体温无误。

    我握笔时,能感到明显地力不从心,只能缓慢地在纸上写:「平海一中,17。」

    “好孩子。你父母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闹矛盾,腿受伤。我不懂自己想什么。一路到这里。」

    “这样。你叫我钱姨就好,你把爸爸妈妈电话给我,我跟你爸妈聊聊,你在我们这多休两天。”

    她又叫了自己的丈夫来:“来,这是李叔。”

    李钱夫妇经营着的是这小巷里的一家麻将馆,二人都是和蔼且直爽的性子。我注意到他们的床头柜上有一张老照片,与处处是旧物与灰尘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这照片是完好且无落灰的,用精致的相框装点着。

    上面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喜悦地将一个孩童抱起的画面。

    我在麻将馆短暂地安下身来。李叔和钱姨尝试联络了我的父母。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说服的,总之,我获得了在这里呆一周然后回医院拆线的宽限。

    现在临近年前,很多牌客相约着来麻将馆组上这年的最后一个场子,李叔也见到了许多半年都没见的旧客。他穿梭在几张桌子间,给他们送烟和瓜子花生,时不时在某桌停下,倒上两杯酒,听客人们讲叙近话。

    我找了钱姨要来织围巾的工具,坐在角落里,一边织着围巾,一边观察着人来人往。钱姨不知道从哪里还给我找来了一把软椅和一个木拐杖:软椅其实就是他们平日里木的椅子,加长了椅背之后将软垫捆上去;拐杖的做工很粗糙,并且高度有些不够,当然不如父母在医院里原先准备为我购置的医疗拐杖,但也完全够用,我心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两样礼物。

    有时候会有牌客来找我聊天。有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喝得实在太多了,来找我聊天,虽说中途有两次都吐到了我身上,但一直到凌晨三点我都陪着她。最后李叔和钱姨给她在地上铺了床,勉强收留了一晚。次日她仍然光临了,为我带来了一个毛毯。一部分牌客似乎格外喜欢我,以女性为主,自从我在麻将馆第一次露面以来,仅仅四天,收到的礼物包括坚果、钙片、旧外套、笔记本、笔、甚至还有发夹和项链。

    许多礼物都有故事。发夹和项链是个六十多岁的男客人赠与我的,他同我讲述他与妻女的往事;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向我递上旧外套,她跟我哭诉男友的绝情,与自己孤身抚养襁褓里的婴儿的辛劳;笔记本和笔是个总戴口罩的青年的赠礼,他的作家梦已经破裂,因为让他拥有这个梦想的人已经离世,告诉我他将终身不娶。

    深夜人群散去,我回了房间,正准备草草睡下之际,李叔带着强烈的烟酒气,脸涨得通红,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向我走来。

    一个趔趄,他倒在了我的床头。

    我扶着他缓缓坐起,然而他面对我时,却恍惚着落下泪来。烟酒迟缓了他的思考,泪水模糊了他的认知,他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肘,睁大了眼睛看向我:

    “小启?”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庞。

    “你是小启吧?”他反复念着。

    李叔年纪已经很大了,粗糙的头发和胡须中藏着不少白丝。岁月在他的眼角刻印下了痕迹,而此刻浑浊的泪水又将这些痕迹模糊了,将他的思绪带回了不知多少年前的日子。胡子下厚厚的干裂的嘴唇颤动着,从中吐出的音节含糊闪动,却能清晰地将这些音节传达给我。

    我于心不忍,在他的手触摸到我的脸庞之前,轻轻拉住那只手。我不知道小启是谁,只是展露出温柔的笑容,回应他,成为他所期许的模样。

    这是我擅长的事。

    “嗯。是我,我是小启啊。”

    我拥抱了他,这样他就不会看见我的脸。

    李叔再也无法控制泪腺,涕泪横流,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后脑勺。他的手粗糙有力,反复为我顺着头发,将我的头紧紧按在他的肩头,抚摸着。

    “……我和你妈都好想你!”

    我只是沉默着,害怕打扰了这个温柔美丽的梦。

    “天呐,我、我在做梦吗!你这么久,这么久,好久好久……你去哪里了?我梦到和你妈一起在街头找你,我们还以为你不见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见了,小启、小启……你还会走吗?你别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连不断地打着嗝。我分不清这是因为哭泣过度导致的抽动,还是单纯的酒嗝;同样地,我也分不清我的眼泪,究竟是受他情绪影响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我害怕自己连一个幻想的温存都不能给予他,也害怕自己再次作为某人的替代品。

    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松开了紧紧怀抱着我的双手。紧张感在我心头蔓延,而当他抬起头来时,这种紧张似乎得到了印证。

    他抬眼的瞬间与我四目相对,于是怔住了,微微张着的嘴迟迟未能闭合上。

    他说:

    “对不起,把你当成他真是对不起……”

    ……

    翌日清晨,我打电话给父母,离开了麻将馆。

    我纠结着,感受到失落。我害怕与李钱夫妇待得太久,会不舍得回去,会失去继续承受痛苦的能力,也害怕他们在与我构建亲密关系的过程中,建立了太紧密的情感联系——而我却是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的。越是感到温暖与深刻,在失去或离开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这是徐老师教给我的道理,尽管他并没有说过。

    我去医院住了两天,拆了线后又多住了几日才回到家中。回到家后,父亲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手机递给了我。

    回家当天的下午,艾琴以同学的身份,拿着果篮和零食来我家探病了。她打量了一圈房间后,将慰问品放在床头柜上,绕开床前的椅子,干脆利落地——坐在我的床上。

    我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她注视着我,睫毛很漂亮。但这注目的时长有些过久,到了最后只憋出来一句话:

    “我吃一个苹果行吗?”

    我下意识地侧身伸手,想给她拿苹果,然而稍一动身便牵扯到大腿的肌肉,随后便是经久不去的钝痛反复碾过。艾琴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随后同样一言不发地拿了两个苹果,出去洗完之后,递给我一个。

    她的黑眼圈和憔悴让我的歉疚感达到了顶点。短短一周的时间没有见面,却恍若一个世纪。没有接下苹果,这一次侧身,我短暂忽略了大腿的疼痛,抽出枕头下织好的围巾,选择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短暂的拥抱结束了,我为她戴上围巾。

    艾琴哭了,在我面前,第一次。

    此时此刻的我如此手足无措,就如同熟知千术的骗术家即使面对再高深的作弊方法也能为己所用,扭转战局——然而面对纯粹的赌局却茫然若失,失去了百分百的胜算。

    其实我知道,我最喜欢艾琴。可是即便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珍惜她,因为她太特别。她的爱很沉重,可她又轻飘飘的,似乎一瞬间那沉重的爱就会消失不见,会告诉我: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自由了!——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好像被一个细苇杆织成的项圈套住了,害怕它散架,害怕不被束缚,因为这比那些拴住我的真正的铁链要轻松太多、甜蜜太多。

    “……虽然猜到了点……哈、你可真了不起!”她的身躯因为哭泣而颤抖着、抽动着,声音因为闷在了肩与颈窝的交界处,显得沉闷。

    “对不起。”

    “我不要道歉,没用。”

    她抬起头来,伸手蒙住了我的双眼,手心的温暖传递着,是另一个生命的体温。由于她手的轻微按压,紧张导致的眼睫毛的颤动变得更加明显,我很少仔细感受自己的生命体征,自己的心跳也好、脉搏也好,或是现在这样,因为紧闭着双眼所以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随后是一个吻。唇上被艾琴嘴唇的触感柔软地覆盖着,艾琴的唇膏有轻微的糖果香气,但实际上尝起来是没有味道的。

    吻毕,她又无声息地坐下。

    门外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嘈杂起来,敲碎了暧昧的氛围。

    父亲回来了。从我出逃到出院回家,一周左右的时间,他的身形迅速瘦削下来。我出逃的那一日,母亲在与他大吵一架后,说要独自待着,回了娘家,不知道哪日想通了再回来。外婆早已过世多年,她应该会和每年回老家时一样,久久地蹲在外婆的墓前自言自语,直到天黑才舍得离开吧。

    没有了女人为他操劳,突然失去了两个子女,唯一剩下的儿子成了邻人眼中精神失常的人;父亲庸庸碌碌的一生,此时似乎不再有什么足以让他奋斗的目标。

    ……我又一次心软了。我讨厌这样,我不想再这样……然而如果我不能继续扮成令他满意的模样,他也许明日就不复存在于世上,我很害怕。

    也许是留意到了我的出神,艾琴捧住我的脸,强硬地使我的视线不得不聚焦于她身上。她的呼吸很急促,胸膛不停起伏着,在视线交织的瞬间,终于说话:

    “……你做不到的事,说不出口的话,就让我来做、由我来说就好了!”

    “冷星,如果有什么东西是你所触及不到的,那我总有办法帮你做到,因为我是天才。”

    光线很暗,从她的眼神里,我什么也看不到,但又似乎——我什么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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