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邺京?为什么?”盈盈率先发出疑问,闻宪英瞧见她手上正在缝荷包,看纹样似是鸳鸯。

    “你不愿意离开吗?”

    “夫人去哪儿我去哪儿!”

    不等盈盈回答,榆钱抢先答道,被人占了咸鸡的盈盈愤愤地瞪了一眼,甩下手中的荷包,站到闻宪英身旁,信誓旦旦道:

    “当然是小姐在何处我在何处,我们主仆二人用不分开。”

    盈盈将“小姐”二字咬得很重,是要突出她与闻宪英更亲密的关系。

    闻宪英微笑,“可不能因为我耽误你们嫁人。”

    这下盈盈学机灵了,连忙道:“嫁人了也要继续在小姐身边侍奉。”

    “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给夫人当侍女。”

    气氛突然沉重了起来,闻宪英看着榆钱发红的双眼,连忙笑道:“玩笑罢了,怎么还认真起来了呢?快去叫厨房送晚饭,我饿了。”

    然而,皇子出藩的流言很快传播开来,阖府上下都在偷偷议论此事。

    虽然究竟是哪位皇子中选未有定论,但大家纷纷都默认郑王殿下可能性最大。

    对此,闻宪英只是装聋作哑,不予理会。

    某日午后,王府上下昏昏沉沉都在偷空打瞌睡,闻宪英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手执一卷左传,靠坐在窗边,盈盈和榆钱缩在她身边小憩。

    静谧的环境中,从远处隐约传来砰砰砰的响声,起先闻宪英并不在意,没想到声音愈来愈嘈杂,似乎引起了骚动。

    闻宪英心中微动,想起今晨邵令慷进宫请安,算时辰此刻应当回来了。

    她披上外袍,小心绕过两个小姑娘,独自走出尽意馆,朝骚乱处去了。

    出尽意馆无论去哪儿必要经过紫珑院,平常总有人在敞开的院门处紧盯尽意馆的一举一动,此刻却院门禁闭。

    等闻宪英走到前院书房,果然见下人们聚在书房门外,被书房内传来的摔摔打打的响动吓得像鹌鹑似的缩头缩脑,却不敢离去。

    “小夫人您来了!”

    下人看到闻宪英,如遇救星,簇拥上来求帮忙。

    “殿下从宫中回来就黑着脸,回到书房内发脾气,奴婢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您去劝劝吧。”

    闻宪英轻叹,心中已有计较,于是吩咐道:“让厨房准备甜汤来,要不热不凉,温温的刚好。再取我酿的酒来,温好备着。”

    甜汤很快送到了闻宪英手上,她点头示意,房门遂被打开。

    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碎了个赶紧,噼里啪啦的动静已经平息下来,但氛围依旧紧张,下人们离得远远的,只留闻宪英一个在门口。

    闻宪英踏进屋内,果然一地狼藉,邵令慷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双手撑在案上,起伏的肩膀无声传递着他的怒气。

    听到动静,邵令慷看都不看,顺手把书案上剩下的东西扫到地上,吼道:“滚!”

    闻宪英没有退缩,手捧甜汤上前,轻声唤道:“殿下……”

    邵令慷听到她的声音,身形明显一晃,回头看到来到身边的闻宪英,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是你啊。”

    “殿下,”闻宪英将汤盅放在书案上,抬手温柔地抚在他的后背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当她问出这话时,邵令慷明显被触动,紧抿的双唇似在克制倾诉的欲望,他看起来忍得很辛苦,但仍一言不发。

    闻宪英明白他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见他不说,也没有追问,只是上前双手环住他的腰,投身于他的怀抱中,轻轻枕在他的胸口,以无声的行动安慰他。

    只片刻,邵令慷反手将她抱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塞入自己的心脏。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他呢喃道,闻宪英能听到他的颤抖。

    闻宪英自以为是个十足冷漠的人,此刻却也为邵令慷的遭遇感到愤慨。少年时出质敌国,几近丧命,好不容易平安归来,京城的富贵生活尚未抚去他的创痕,又要为别人的前途当垫脚石——即使那个“别人”是甘冒生命危险救他回来的亲大哥。

    同样都是皇子,为何他付出最多,获得最少?

    这不公平。

    闻宪英在心中为他叫屈,开口却只能安慰道:“殿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切自有天意。”

    “天子的决定,难道不是天意吗?”

    邵令慷听起来像是个赌气的孩子,让闻宪英有些无奈。

    可他终究是个大人了,任性过后,还是松开了令人窒息的怀抱,闻宪英搀扶到唯一干净的坐塌上休息,顺手把甜汤塞给了他。

    “这是冰莲百合,可去心火,”闻宪英盛了一勺递到他唇边,“朝中人心浮动,正是最乱的时候,离得远些或许更好。

    “陛下最近必然是着急上火,正需要这样一盅冰莲百合为他纾困,为人子女当孝顺,怎能不为父亲着想呢?

    “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今日能以灾情为由让皇子出藩,明日也能以别的事由召回,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中。”

    邵令慷吞下了汤勺,抬眼看向闻宪英时,迷茫与怒火已散去,唯余下冷静。

    闻宪英言尽于此,想来该明白的,剩下的时间里,她安静陪伴在旁,看着邵令慷一勺接一勺喝那冰莲百合。

    无论是苦是甜,他都得先喝光了再说。

    某日,在出藩传闻甚嚣尘上之际,陈昭仪以探望新生儿的名义驾临了郑王府。

    闻宪英跟随邵令慷出面迎接,这是她第二次见陈昭仪,想起上次见面的情形还是冯贵妃的生辰宴,闻宪英只希望陈昭仪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才好。

    果然,依照礼拜见后,邵令慷特意介绍道:“母亲,这是宪英。”

    闻宪英再次敛衽行礼,“宪英拜见昭仪,昭仪金安。”

    陈昭仪点头示意后就携邵令慷向府内走去,根本没有在意过闻宪英,着实令她松了一口气。

    母子二人在前,闻宪英落后几个身位,恰好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七郎,出藩只是权宜之计,待风波过去,你父亲就召你回来……”

    “母亲,师傅教诲儿子孝悌之义,为父兄解忧是儿子的本分,出藩之事,儿子听凭差遣,没有怨言。”

    说这话时,邵令慷表现平静,陈昭仪却露出错愕的神态,度欲言又止,终是红了眼眶。

    “七郎,七郎,是阿娘对不起你……是我的错……”

    邵令慷默默转头,藏起了自己的情绪。

    这厢安抚好儿子,那里还有儿媳要告知,虽然陈宁婺老早就收到了风声,但听陈昭仪亲口说,便知道此事板上钉钉,免不了哭哭啼啼一番。

    “孩子还这么小,如何能长途跋涉随殿下出藩,陛下怎么舍得?”陈宁婺泪流满面,“姑姑,您去求求陛下,别让七殿下走好不好?”

    陈昭仪怜惜地看向怀中的小孙儿,“皇子出藩是为了平息天灾,哪里有退还的余地?我才与七郎母子团聚不久,却也是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说着,陈昭仪也哭了起来,一旁的董嬷嬷见状连忙将小世子抱过来,劝慰道:“母子连心,王妃当然能体谅昭仪。但世子柔弱,王妃产后体虚,若是能延后几月再出发也好。”

    “世子年幼,不宜长途跋涉,便留在宫中,代儿子在您膝下尽孝吧。”

    邵令慷的声音冷不丁响起,闻宪英一惊,回头看去,邵令慷正好经过她,向里屋走去。

    看到邵令慷来,陈宁婺抹去眼泪,撑起身体要下地迎接,去被邵令慷阻止。

    邵令慷又道:“王妃身子虚弱,不该被我连累受跋涉之苦,也暂且留京修养,待我在封地安顿好,再来接你可好。”

    也就是说,邵令慷只会带闻宪英一个去封地咯?闻宪英想到这点,不禁生出一丝雀跃之情,

    但显然当事人亦想到了这点,陈宁婺的目光扫向闻宪英这边,着急道:“殿下,你是要……”

    不待陈宁婺说完,董嬷嬷轻轻捧了下她的肩膀,顺势将小世子放到了她的怀中。

    陈宁婺终究是默默接受了安排。

    坐月子的房间沉闷压抑,没有谁喜欢在这里长待,陈昭仪着急回宫,嘱咐一番后匆匆离去了,邵令慷敷衍几句,也不肯久留,临走前,顺手牵走了闻宪英。

    离开时,闻宪英回头望向房间深处的陈宁婺,正对上她幽怨的目光。

    出藩之事既定,一切便开始紧张筹备起来。

    大事有宗正寺与王府属官协理,闻宪英所辖只是小小一个尽意馆。地方虽小,寥寥十数人的去留问题却要精心安排,事急从简,闻宪英只能带走几个人。

    藩地最终择定在伏州,是靠近西凉的边远之地,听说是司天监的高人算出的方位。

    高人高不高闻宪英不知道,只能说邵令慷当真与西凉有缘。

    西北苦寒,闻宪英深有体会,她是身不由己,但不想连累更多人。

    “我本就是西北来的人,夫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榆钱再三强调,闻宪英只好随她。

    对于盈盈,闻宪英却另有安排。

    临出发前三天,邵令慷奉召入宫与父母辞别,闻宪英得空带着盈盈出了王府,乘一辆轻便的马车到了乐业坊。

    乐业坊离皇宫不远不近,地势中等,邺京中许多低级官员在此居住,姑且算是中上等的地段。

    马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前,闻宪英携盈盈下车,推门进入院中。

    盈盈好奇地打探着院中的环境,只见到一老一少两名陌生的女仆在洒扫,“小姐,咱们来这儿做什么?”

    闻宪英没有回答,却招手让那两人过来,她们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问候:“见过闻夫人。”

    “这位是李家的娘子,你们的主人。”

    闻宪英手指盈盈,两个女仆就朝着盈盈下跪磕头,盈盈被这阵仗吓住,一时呆立着。

    闻宪英牵起盈盈的手,一起进屋坐下,取来备好的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摞文书和银票。

    这架势,似曾相识,盈盈张口要问,却听闻宪英说道:

    “盈盈,你今年十六,到嫁人的年纪了。”

    “你我二人的生母原是亲姐妹,被一同卖入闻家,后来大姑生下我,小姑生下你,因为爹不同,所以让你做奴婢侍奉我十几年,原不该这样的。”

    闻宪英言辞间俱是愧疚之情,盈盈眼含热泪,十分用力地摇头,否认道:“就该是这样的,你是小姐,我是奴婢,生来便如此,我……”

    “听我说,”闻宪英打断道,“小姑临去前托我看顾你,如今你长大了,我也该为你的人生大事着想,原本打算按部就班来,没想到遇上出藩的事,只能把事情提前,一切从简了。”

    盈盈哭得不能说话只一味摇头,紧握闻宪英的手,似是怕她离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伦天理,闻宪英知道盈盈只是一时舍不得自己,自己又怎么舍得?但想到此去就藩,归期无定,她不想耽误盈盈的婚姻大事。

    “你怎么不问我要把你许给谁呢?”

    盈盈委屈地抬眼看着,闻宪英也不忍再逗她,“是韩郎君,难道那些衣物鞋袜不是送给他的吗?”

    自田庄救了韩逖,盈盈与他并未断了联系,总是托小范送他东西,资助他生活直到春闱。然韩逖春闱落榜,闻宪英得知此事,便让宪赟为韩逖在楚王幕府中寻了个司吏之职,并进一步安排了他与盈盈的婚事。

    盈盈的脸通红,仍不语,眼泪却渐渐止住。

    闻宪英见事情说定,感心头大事了却一桩,顿生失落,她忍不住将盈盈抱在怀中,长久不肯松开。

    直到宵禁的钟鼓声响起,闻宪英才松开怀抱,快步离开。

    盈盈在后面追了上来,闻宪英狠心地不回头,径直上了马车。

    “快走!”闻宪英颤声催促道。

    马车外,是盈盈的哀声呼唤,那声音越来越远,终至不可闻。

    翌日,郑王邵令慷奉召就藩于伏州,郑王妃及世子暂居邺京侍奉陈昭仪。

    十数年来,邵令慷是第一个出藩的皇子,声势浩大,即便已先遣一队辎重赶赴陇州安排王府之事,今日出行之队伍,仍在邺京城中引起轰动。

    但这是邵令慷第二次离开邺京,彼时他还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孩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今他已为人夫为人父,却依旧不能做自己的主。

    已经维持月余的平静神色,在正式离开邺京时,终于露出了悲怆与愤怒。

    宏伟的城门隐约闪现于飘飞的车帘,却愈发遥远,邵令慷扶在膝上的手倏然握成拳头。

    闻宪英陪坐在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她主动环抱上邵令慷的身体,依偎在他怀中。

    “这是权宜之计,殿下。”

    “我知道,”邵令慷语气消沉,似疲惫不堪地靠在闻宪英的身上,“还好有你在。”

    闻宪英却轻轻推开了他,面对他疑惑的眼神,闻宪英抿嘴轻笑,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不只有我,还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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