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老太太，姑奶奶和姑爷带着林姑娘回来了。”傻大姐敲着破锣嗓子，从二楼一路疾驰到后花园报信，脑后拖着一长节粗密的辫子击打着坚实的背部。
“回来好，回来好，总算盼到她们回来了。”贾母嘴里正衔着麦芽糖棍，咂出的话甜丝丝的，兼这天降之喜，一脑袋更是给糖灌满了。
王太太含笑迎向贾母，未等她开口，凤姐便道：“算时辰该是明儿一早，可见有福之人庇佑，一帆风顺。老祖宗轮船公司的股票可是买对咯。”
王太太捏着手帕笑指道：“阖家大小就属你最会说话。”
邢太太瞥了王太太一眼，吩咐道：“还不快打电话叫大老爷二老爷回来吃晚饭，招呼姑娘们来，就说林姑娘回了。”
傻大姐乐得拔腿就走。她顶乐意见到林姑娘，似乎林姑娘和家里姑娘少奶奶们一起，欢笑声是不间断的。
她虽做的粗活，劈柴拎水不在话下，常能从别的丫头那里听得笑话，乐呵一阵。
贾母已被鸳鸯搀了起来，媳妇侍女一团团簇拥着她步至客厅。
女儿一家三口已在那儿了，后头跟着个丫头和稍长的王妈妈，陪嫁过去的。
贾敏立在黛玉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轻轻推她走近母亲。泪水早已银链子似的淌出来挂在脸上。
年迈之人苦经离别之痛，泪珠缠在眼眶里隐隐作痛。
贾母将黛玉揽入怀里，一手紧攥着黛玉，一手牢牢牵着贾敏。
两双泪眼婆娑相望，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
还是贾敏擦了擦眼睑，笑道：“如今我们回来，娘尽可安心了。”
贾母叫了声“如海”，肃着脸道：“兵荒马乱的，三年都没见上一面，干凭着照片做念想。以后你被调拨到哪里去，我女儿孙儿再不跟着你去吃苦受累的。”说着轻轻拍了拍贾敏的手背。
如海认真领完了，起身恭敬答道：“岳母教训，如海谨记，此后绝不会叫她们奔波劳碌，委屈半分。如有不称意的，要打要骂都尊岳母的意思。”
众人见他依旧端整至此，都忍不住笑着打趣一回。
迎探惜三姐妹齐来拜见姑母姑父，一阵风掳走了黛玉说体己话去。
凤姐已吩咐厨房排下晚饭，走来两手一拍道：“早饭老祖宗还念着呢，刚才差一步和的牌，听说姑妈到了赶着奔来。到手的银元都不要，哎呀呀，替我省下一顿饭钱，先谢过姑妈了。”
她陪一干人笑了半晌，早发现四位姊妹不见踪影，停下来又道：“姑妈带着林妹妹一去三年，家里姐姐妹妹们不用说，自然挂念得很。单说宝兄弟，去年进书院学了新知识，也还失魂着呢。”
王夫人淡淡的，并不接口。
贾母替凤姐补缀道：“宝玉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从小一处玩闹的姊妹长久在外，他哪里放心得下的？”
一家子又叙了些别后家常。
且说黛玉被拉到探春房里起坐间外的小阳台看风景。
太阳落了西山，云霞灿烂，焚烧着瑰丽的一片天。
秋天还没到，可是秋天的风提前报了信，扔下金叶的字条，又速速走了，临走时翻飞着窗帘的下摆，离别的凉风直沁进每个人的皮肤里。
黛玉搭着残留夕阳热度的深褐木头栏杆，审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是她的第二个家，可是说起来，倒是比她和母亲父亲组建的三口之家重要一点，她母亲的母亲居于此地。
外祖母只她母亲贾敏一个女儿，较其他孩子加倍地疼惜。她出生后，经常被接到这里同表姊妹玩耍。
阔别三年，花园还是那个花园呵，绿茵如毯，想是通电加热了的，烘烘地冒着暖气，花园角落的百年荷花玉兰的叶子快要剥落下来，茂密的梧桐树冠风中摇荡着窸窣作响，阳台下面的红砖块上竖着两张遮阳伞…….
满园的芳草，碧绿的萧索，黛玉觉得她的眼底汩汩地蓄着泪水，险些要滴出来。更兼风走得急，直像剃刀一般刮着眼眶。
她微微叹息一声，转过来背倚着阑干，又挪到金藤摇椅那晃着。
惜春姊妹里年纪最小，孩子气最足的。
她特地跑去鼓开的玉色绸窗帘底下站着，额头抵着玻璃门，窗帘披到后身阴阴的，像谁推了她一把。惜春绕了半圈，呼呼的帘子盖住了脸，进而裹挟住大半个身子。
探春拉她出阳台外边，一面替她理顺炸开的头发，一面道：“仔细着点，要不又要被姨娘给数落了，说你女孩子家家蓬头垢面的。”
黛玉笑着，手肘在藤椅的扶手上，手指点着太阳穴附近的骨头，静静看着她们。
探春、惜春分别为赵姨娘和周姨娘所出。迎春早早没了母亲，赦舅又是个甩手掌柜，于是外祖母接了来一同教养。虽然性情不一，但彼此手足之情胜似亲生。
黛玉道：“我离开这么久，现在回来了，你们就没有话要问我的？”
迎春笑道：“问什么？你去的这些日子，和我们最少两星期通一次书信。你寄回的那些照片还有信，都锁在箱子里呢。”
探春道：“要问还不容易，以后有许多时候呢，不急在这一时。我们这是体恤你，舟车劳顿废了精神，还要向我们作报告文学。”
迎春又嘻嘻笑道：“我们在等着你问呢？往日一起玩的，少了谁，你不清楚吗？还是假装糊涂？”
惜春半坐在藤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听着，一腿立在地砖上，一条腿顺着弯曲的扶手垂下来，藤椅摇一摇，她的绣花缎鞋也跟着一翘一翘。
“问什么？”黛玉反应过来，道：“哦，是宝姐姐，她前儿写信说，家里新开了绸缎庄分号，就离这里两三条街远，到了月底想必忙不过来。”
宝姐姐的哥哥薛蟠每日家斗鸡走狗，唱曲儿捧戏逛堂子，故而家里的生意全靠薛姨妈撑着，好在有个堂兄弟薛蝌，和宝玉一般的年纪，已在薛姨妈的指导下着意生意场上的事。宝姐姐放了假，更是全心全意地为母解忧，不大得闲。
迎春等都晓得，暗暗地叹一回气。
黛玉继续道：“此番如果不是我爹调职，我娘也一定是要我回来进学校的。起初嫌年纪小，不放心，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在内地住了二三年，娘觉着还是这边好些，况且家里亲戚都在，有个照应。”
探春道：“我们都去，多亏姑妈当年开了这个先例。老太太一万个不放心，到底还是放出洋去了。这不，大姐还有两年拿到学位，眼下总不能越活越倒退。既然老太太同意我们进学，爹和大伯父也不好说什么。”
惜春漏听了半晌，忽然嚷道：“我也去我也去。”仿佛她错过了一件人生大事。
黛玉支着下巴，回眼道：“你还不够年纪吧？”
惜春哼了一声。她的代言人探春答：“只好多交点学费罢了。不然就她一个人在家，怪不好玩的。”
黛玉点一点头，道：“就是宝玉麻烦，他那学校是走读来着，车接车送……”
探春噗的一声笑出来：“可再别叫宝玉了，这事他不让我们在信上告诉你。有一回，秦钟大声叫他的小名被高年级一些同学听见了，狂笑一片，说从没听过这么土包子的名字，自个儿兜脸涨腮地回来，一声不吭倒在沙发上。往后在家里只肯老祖宗叫一叫他小名罢了。”
“竟然还有这么回事。”黛玉呵呵笑个不住。
迎春、惜春早听过这笑话，实在禁不起，又取笑了一回，光想到贾瑛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也足够可乐的。
提起贾瑛，倒要说他几句。
迎探惜三姊妹嫌他啰嗦，平常都不怎么搭理他的，却也不敢轻易惹，唯恐他一时发疯，譬如抓起贾政书房桌上摆着的水晶缸不知藏到哪里去，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
她们之所以深敬黛玉，不仅因为黛玉是平辈中出类拔萃的那个，还因为只有她能治得了贾瑛，敢跟他叫板。
都是一样的姊姊妹妹，贾瑛待这林妹妹与别个姊妹不同，总是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
恰逢今日世交水家的公子水溶生辰，请了他参加生日宴会，一大早辞了贾母带了小厮乘汽车出门了，对林黛玉回沪之事毫无所知。
还好他素日对丫头晴雯不差。晴雯做完手中的活计便悄悄问平儿要了静公馆的号码，打过去也用的凤姐那儿的电话。
贾瑛接到消息心中急如火烧，握着听筒愣了一刻，被水溶拍醒了，于是犹疑着道出缘故：“祖母不知中了暑受了凉，说是不大好，家里急着叫我回去一趟。”于是匆匆乘了汽车回来，问了姑母姑父好。
王太太还要问他宴会请哪些人吃什么东西等事，贾瑛笑着敷衍两句，西服未来得及更换，便冲到楼梯口，蹬得柚木楼梯哒哒响。
侍书正端了茶盘往下走，贾瑛问了她话，一径往探春房中来。
探春房间虚掩着，里头正嘻嘻哈哈的，贾瑛叩了门，听清“请进”的字眼后方才推开。
他离阳台有二三丈远的距离便站定了，望见黛玉悠悠沉了摇椅起身，和其他人朝屋里走。
她扎了两条鱼尾小辫垂在肩上，额前仍是一溜稀疏的刘海，风吹一吹，松松垮垮地拂到边上去。
往日心中口中一时忘不了的，如今近在眼前，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探春移近几步，问：“二哥哥，这么早回来？不多玩会儿？”
贾瑛指着窗外黄昏道：“时候不早了。汽车坏了走到天黑也要走回来。”说完看向黛玉，笑道：“我只当姑娘人大心大，再也不回这里了呢？”
因他电话打得勤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不说我挂电话了。”通话结束前，黛玉老是这一句。
贾瑛听她烦了，又改写信。
寄信也频繁，又多是流水账，进而又变为打电话。
就是很少邮照片来，称他真人不上相，看多了撕了烧了照片，连他本人也厌弃了去。
此时黛玉见了他，倒没有久别相逢的感觉，因而冷笑道：“你今儿个说的又是什么疯话？我几时说不回来着？”
迎探惜不大解得二人的话，只有宝钗能洞察几分微妙。
一见面就是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探春忙打岔说：“晚饭差不多好了，我们下去说说话吧，哪能让长辈们等我们吃饭。”
于是迎春和惜春一人一边挽着黛玉的手臂出屋子下了楼。
“回来好，回来好，总算盼到她们回来了。”贾母嘴里正衔着麦芽糖棍，咂出的话甜丝丝的，兼这天降之喜，一脑袋更是给糖灌满了。
王太太含笑迎向贾母，未等她开口，凤姐便道：“算时辰该是明儿一早，可见有福之人庇佑，一帆风顺。老祖宗轮船公司的股票可是买对咯。”
王太太捏着手帕笑指道：“阖家大小就属你最会说话。”
邢太太瞥了王太太一眼，吩咐道：“还不快打电话叫大老爷二老爷回来吃晚饭，招呼姑娘们来，就说林姑娘回了。”
傻大姐乐得拔腿就走。她顶乐意见到林姑娘，似乎林姑娘和家里姑娘少奶奶们一起，欢笑声是不间断的。
她虽做的粗活，劈柴拎水不在话下，常能从别的丫头那里听得笑话，乐呵一阵。
贾母已被鸳鸯搀了起来，媳妇侍女一团团簇拥着她步至客厅。
女儿一家三口已在那儿了，后头跟着个丫头和稍长的王妈妈，陪嫁过去的。
贾敏立在黛玉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轻轻推她走近母亲。泪水早已银链子似的淌出来挂在脸上。
年迈之人苦经离别之痛，泪珠缠在眼眶里隐隐作痛。
贾母将黛玉揽入怀里，一手紧攥着黛玉，一手牢牢牵着贾敏。
两双泪眼婆娑相望，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
还是贾敏擦了擦眼睑，笑道：“如今我们回来，娘尽可安心了。”
贾母叫了声“如海”，肃着脸道：“兵荒马乱的，三年都没见上一面，干凭着照片做念想。以后你被调拨到哪里去，我女儿孙儿再不跟着你去吃苦受累的。”说着轻轻拍了拍贾敏的手背。
如海认真领完了，起身恭敬答道：“岳母教训，如海谨记，此后绝不会叫她们奔波劳碌，委屈半分。如有不称意的，要打要骂都尊岳母的意思。”
众人见他依旧端整至此，都忍不住笑着打趣一回。
迎探惜三姐妹齐来拜见姑母姑父，一阵风掳走了黛玉说体己话去。
凤姐已吩咐厨房排下晚饭，走来两手一拍道：“早饭老祖宗还念着呢，刚才差一步和的牌，听说姑妈到了赶着奔来。到手的银元都不要，哎呀呀，替我省下一顿饭钱，先谢过姑妈了。”
她陪一干人笑了半晌，早发现四位姊妹不见踪影，停下来又道：“姑妈带着林妹妹一去三年，家里姐姐妹妹们不用说，自然挂念得很。单说宝兄弟，去年进书院学了新知识，也还失魂着呢。”
王夫人淡淡的，并不接口。
贾母替凤姐补缀道：“宝玉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从小一处玩闹的姊妹长久在外，他哪里放心得下的？”
一家子又叙了些别后家常。
且说黛玉被拉到探春房里起坐间外的小阳台看风景。
太阳落了西山，云霞灿烂，焚烧着瑰丽的一片天。
秋天还没到，可是秋天的风提前报了信，扔下金叶的字条，又速速走了，临走时翻飞着窗帘的下摆，离别的凉风直沁进每个人的皮肤里。
黛玉搭着残留夕阳热度的深褐木头栏杆，审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是她的第二个家，可是说起来，倒是比她和母亲父亲组建的三口之家重要一点，她母亲的母亲居于此地。
外祖母只她母亲贾敏一个女儿，较其他孩子加倍地疼惜。她出生后，经常被接到这里同表姊妹玩耍。
阔别三年，花园还是那个花园呵，绿茵如毯，想是通电加热了的，烘烘地冒着暖气，花园角落的百年荷花玉兰的叶子快要剥落下来，茂密的梧桐树冠风中摇荡着窸窣作响，阳台下面的红砖块上竖着两张遮阳伞…….
满园的芳草，碧绿的萧索，黛玉觉得她的眼底汩汩地蓄着泪水，险些要滴出来。更兼风走得急，直像剃刀一般刮着眼眶。
她微微叹息一声，转过来背倚着阑干，又挪到金藤摇椅那晃着。
惜春姊妹里年纪最小，孩子气最足的。
她特地跑去鼓开的玉色绸窗帘底下站着，额头抵着玻璃门，窗帘披到后身阴阴的，像谁推了她一把。惜春绕了半圈，呼呼的帘子盖住了脸，进而裹挟住大半个身子。
探春拉她出阳台外边，一面替她理顺炸开的头发，一面道：“仔细着点，要不又要被姨娘给数落了，说你女孩子家家蓬头垢面的。”
黛玉笑着，手肘在藤椅的扶手上，手指点着太阳穴附近的骨头，静静看着她们。
探春、惜春分别为赵姨娘和周姨娘所出。迎春早早没了母亲，赦舅又是个甩手掌柜，于是外祖母接了来一同教养。虽然性情不一，但彼此手足之情胜似亲生。
黛玉道：“我离开这么久，现在回来了，你们就没有话要问我的？”
迎春笑道：“问什么？你去的这些日子，和我们最少两星期通一次书信。你寄回的那些照片还有信，都锁在箱子里呢。”
探春道：“要问还不容易，以后有许多时候呢，不急在这一时。我们这是体恤你，舟车劳顿废了精神，还要向我们作报告文学。”
迎春又嘻嘻笑道：“我们在等着你问呢？往日一起玩的，少了谁，你不清楚吗？还是假装糊涂？”
惜春半坐在藤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听着，一腿立在地砖上，一条腿顺着弯曲的扶手垂下来，藤椅摇一摇，她的绣花缎鞋也跟着一翘一翘。
“问什么？”黛玉反应过来，道：“哦，是宝姐姐，她前儿写信说，家里新开了绸缎庄分号，就离这里两三条街远，到了月底想必忙不过来。”
宝姐姐的哥哥薛蟠每日家斗鸡走狗，唱曲儿捧戏逛堂子，故而家里的生意全靠薛姨妈撑着，好在有个堂兄弟薛蝌，和宝玉一般的年纪，已在薛姨妈的指导下着意生意场上的事。宝姐姐放了假，更是全心全意地为母解忧，不大得闲。
迎春等都晓得，暗暗地叹一回气。
黛玉继续道：“此番如果不是我爹调职，我娘也一定是要我回来进学校的。起初嫌年纪小，不放心，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写字。在内地住了二三年，娘觉着还是这边好些，况且家里亲戚都在，有个照应。”
探春道：“我们都去，多亏姑妈当年开了这个先例。老太太一万个不放心，到底还是放出洋去了。这不，大姐还有两年拿到学位，眼下总不能越活越倒退。既然老太太同意我们进学，爹和大伯父也不好说什么。”
惜春漏听了半晌，忽然嚷道：“我也去我也去。”仿佛她错过了一件人生大事。
黛玉支着下巴，回眼道：“你还不够年纪吧？”
惜春哼了一声。她的代言人探春答：“只好多交点学费罢了。不然就她一个人在家，怪不好玩的。”
黛玉点一点头，道：“就是宝玉麻烦，他那学校是走读来着，车接车送……”
探春噗的一声笑出来：“可再别叫宝玉了，这事他不让我们在信上告诉你。有一回，秦钟大声叫他的小名被高年级一些同学听见了，狂笑一片，说从没听过这么土包子的名字，自个儿兜脸涨腮地回来，一声不吭倒在沙发上。往后在家里只肯老祖宗叫一叫他小名罢了。”
“竟然还有这么回事。”黛玉呵呵笑个不住。
迎春、惜春早听过这笑话，实在禁不起，又取笑了一回，光想到贾瑛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也足够可乐的。
提起贾瑛，倒要说他几句。
迎探惜三姊妹嫌他啰嗦，平常都不怎么搭理他的，却也不敢轻易惹，唯恐他一时发疯，譬如抓起贾政书房桌上摆着的水晶缸不知藏到哪里去，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
她们之所以深敬黛玉，不仅因为黛玉是平辈中出类拔萃的那个，还因为只有她能治得了贾瑛，敢跟他叫板。
都是一样的姊姊妹妹，贾瑛待这林妹妹与别个姊妹不同，总是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
恰逢今日世交水家的公子水溶生辰，请了他参加生日宴会，一大早辞了贾母带了小厮乘汽车出门了，对林黛玉回沪之事毫无所知。
还好他素日对丫头晴雯不差。晴雯做完手中的活计便悄悄问平儿要了静公馆的号码，打过去也用的凤姐那儿的电话。
贾瑛接到消息心中急如火烧，握着听筒愣了一刻，被水溶拍醒了，于是犹疑着道出缘故：“祖母不知中了暑受了凉，说是不大好，家里急着叫我回去一趟。”于是匆匆乘了汽车回来，问了姑母姑父好。
王太太还要问他宴会请哪些人吃什么东西等事，贾瑛笑着敷衍两句，西服未来得及更换，便冲到楼梯口，蹬得柚木楼梯哒哒响。
侍书正端了茶盘往下走，贾瑛问了她话，一径往探春房中来。
探春房间虚掩着，里头正嘻嘻哈哈的，贾瑛叩了门，听清“请进”的字眼后方才推开。
他离阳台有二三丈远的距离便站定了，望见黛玉悠悠沉了摇椅起身，和其他人朝屋里走。
她扎了两条鱼尾小辫垂在肩上，额前仍是一溜稀疏的刘海，风吹一吹，松松垮垮地拂到边上去。
往日心中口中一时忘不了的，如今近在眼前，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探春移近几步，问：“二哥哥，这么早回来？不多玩会儿？”
贾瑛指着窗外黄昏道：“时候不早了。汽车坏了走到天黑也要走回来。”说完看向黛玉，笑道：“我只当姑娘人大心大，再也不回这里了呢？”
因他电话打得勤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不说我挂电话了。”通话结束前，黛玉老是这一句。
贾瑛听她烦了，又改写信。
寄信也频繁，又多是流水账，进而又变为打电话。
就是很少邮照片来，称他真人不上相，看多了撕了烧了照片，连他本人也厌弃了去。
此时黛玉见了他，倒没有久别相逢的感觉，因而冷笑道：“你今儿个说的又是什么疯话？我几时说不回来着？”
迎探惜不大解得二人的话，只有宝钗能洞察几分微妙。
一见面就是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探春忙打岔说：“晚饭差不多好了，我们下去说说话吧，哪能让长辈们等我们吃饭。”
于是迎春和惜春一人一边挽着黛玉的手臂出屋子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