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室里本置着张圆桌，八角茴香形状的底柱，上面铺一块厚玻璃，供贾母和几个孙儿用餐。
今日举办家宴，鸳鸯叫人挪出八角桌，摆进来大一圈的乌木镜面圆桌，椅子换成圆筒木雕的，又另找出一张八仙桌挨在边上。
王太太、凤姐、李纨还有周、赵二姨娘平日都是丫环端去房里起坐间吃的。姑奶奶回家，老太太高兴极了，不能不依她的心意合了一桌吃饭热闹热闹。
贾环的肠胃常常摸不准饭点，开饭前已经吃撑了。
贾母顾左盼右，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真正去睬他，含笑招呼众人入了席。
贾政和他哥哥贾赦前年升了金陵部职。火车由京旅沪需要八小时，乘专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月至少回家探望一次母亲，有时候约好了一齐，错开了也是常有之事。
虽为亲生兄弟，但在政见志向上，贾政与林如海谈得来一些。今天本来去旧友家做客，接电话说妹妹回来，于是爽快辞了饭局，亲为倒酒，执杯为妹妹妹婿接风洗尘。
放眼过去，只见灯火荧荧，晃如白昼，团团围坐，其乐融融。
此情此情，教林如海不得不忆想他留学归来，不久双亲皆故的惨淡过去，一阵悲愁。幸喜得遇贾敏，后有黛玉。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一时忘了情，问道：“大内兄怎么不见？”
亮白如雪的桌布底下透进曛黄的光，外面被一双双腿遮得密不透风。
贾敏坐在如海身边，对着他的脚腕就是一踢。
如海的酒杯冷不防翻了一浪，得亏他的手跟着一颤，及时接住了。
贾母哼声道：“不用管他，他公务繁忙，没空回来见我这个糟老婆子。”
贾赦当年认定他不得母亲疼爱，闹着分了家。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还是盘下隔壁那一栋旧式花园洋房为好。
他信奉新思想的“距离产生美”。距离适中，有利于亲子关系融洽；二来，少了母亲管束，可以多一些自由。
他据理力争出来的自由，然而用力过猛，挣出来一大截多余的线头，白白葬送了他的自由，投向了堕落。
因他担着官职，手上有几个银钱使，便有无数的人拥上来，捧得他膨胀过了头。四十不惑之际，仍一房一房的姨太太往洋房抬。
假日闲在家里，不过踱来贾母这里点个卯，舒心地逍遥快活去了。还不如初一十五烧香的诚心多，半边天塌下来还有邢太太顶着，他虽然对这妻子不甚满意，到底还能帮他分担一下黑锅。
贾赦行径虽然荒谬，对贾敏的兄妹之义还是有的。
贾敏细想方才的事，懊恼不该那样冒然提醒，弄得她大哥是母亲的忌讳似的。顿时口觉味淡，说不出来别的。
邢太太忖度着她在贾母跟前说不上话，递了个眼色给凤姐。
凤姐有准备，三言两语摆平了，不在话下。
睁眼杯盘狼藉之时，贾政未能尽兴，又邀林如海去客厅旁的会客室，听他讲三年查税之所见所闻。
天边一轮明月皎洁而明亮，窗外树枝掩映着，挡着毛乎乎的白光。
林如海抬手瞄了眼手表，携了妻女就要告辞，称：“时候不早了，早已经吩咐家人打扫干净房屋。”
贾母不肯，执意要贾敏留下来，如海只得孤身走了。
琥珀帮提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到贾母房里，挨个的放好了洗澡水。
*
贾敏取下衣帽架上贾母明日要穿的衣服，按在身上比对，又遥遥举着，问：“娘这衣服做得精巧，绣得都是花卉禽鸟之类。是不是新请来的裁缝做的，我在画报还有杂志上都没有见过。”
贾母只是笑。
贾敏一面挂上衣服，一面道：“不要哄我说是那些老妈妈，她们巴不得把衣服做成麻袋那样宽，裙角裤脚长得可以扫地。”
黛玉洗了澡，正靠在沙发上翻卡通画册，听了母亲所言，也觉着今日迎春她们所穿的旗袍清雅素净，款式与她虽是一样的，可是剪裁镶滚要细致得多，外祖母衣服上所绣之物也别具一格，不禁留神细听。
贾母点了女儿两下，笑答：“是晴雯那丫头的手艺。”
贾敏吃了一惊，道：“她大不了黛玉多少吧，至多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哎哟哟，真个心灵手巧，赶明儿请她给我们黛玉做两身衣服好去上学。”
贾母道：“老家那边带过来的老妈妈的手艺，她耳渎目染的，学了十之八九。忸怩着说想要做旗袍试试，我还纳闷呢，就让她先给迎春做了一身，很好。”
贾敏不语，对着矮橱那儿坐着的翡翠屏风出神。望见母亲招手叫她，她便走来坐在床沿。
“跟娘说实话，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我耳聋眼花了，现在才看清楚你的脸，比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儿，照片给人拍胖了。我怕就怕在你电话里信里说假话……”
贾母受过几年教会女塾教育，思想教同时代的女人开明许多，且不乏远见卓识。
为了贾敏去留学，她做了十足的功课，相当于修了一学期的西方历史，又千方百计地联系打点留洋的家庭。无论她的知识里囊括了多少外面的世界，可那一份传统的情怀丝毫不受沾染，她依旧怀揣着中国人一贯的行为习惯。
她不喜欢亲吻拥抱那套。抚摸女儿脸蛋的温情记忆驾着船驶去了许多年，茫茫人海沉了没了小小的桅杆。
仅有的动作是双手包住她的手，布有棕褐斑片的脸像微风吹过的未成形的双皮奶的表皮，凹下去的双眼楞楞地注视着她的女儿，很快又移到地板上去。她道：“我心里记挂你哟。”
贾敏心中一动，嘀咕道：“怎么我也算个进步青年，您老是缺乏信心。”随即正式向她母亲作出解释，她的形容与二三年间所从事的教育工作相关。
黛玉不喜欢衣服之后的谈论，知会母亲一声，便捧了画册去探春房里玩，说累了顺便歇在她的床上。
贾母连连打着哈欠，薄被扯上身躺下了。
贾敏亲自出来找人。
鸳鸯收了侍书的嘱托，回说二人已经睡了。
贾敏也就作罢，叫人各自睡觉去。
次日林如海派了汽车来接贾敏母女。汽车载了两只大箱子，装的带回的土物，一只放在贾母房中，着鸳鸯去分发。
另一只箱子是黛玉的，除了她自个儿选的湘绣扇子、湘妃竹扇等，其余皆是探春姊妹信中提及的喜欢的小玩意，启程前一天母亲陪她买的。
*
过了些天，贾敏早早携了黛玉来荣公馆同迎探惜汇合，说说怎么个报名法。
王家主张旧式教育。王太太并凤姐都不识得几个字，但毕竟是两个年龄阶层的，从她们这里又分化成两派。
王太太拜佛多年，佛经是叫人念的。她闭眼抠着佛珠，一心祈祷家庭平安，不在意知识不知识的。
凤姐操持着整个公馆，有着没有工作的女人的看家本领。可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她深感这点本领是不足为道的。而她那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贾琏实在不能让她枕得踏实，钱能够。
报纸上股票那一板块，0123456789，每一粒米大小的位置上面堆着相应数字的大洋，又像是银行柜台的那些台子上隔开的木柱子，把算盘放大了立起来。
尽管她有彩明这个读字机器，跑腿的左右手，如若一字不识，一着不慎就耽误了赚钱，令人呕血。所以近几年，她与平儿互相监督着慢慢认字，还网罗了一大堆的新鲜词汇。倒不是向往成为流落的民间学者，只求学以致用。
周姨娘和赵姨娘品察王太太意意思思的，又嫌自己不够体面，也是从小苦命没文化的，都让女儿同迎春一样，委托贾敏代签一个名字就完了，日后去学校看望是另外的事。
邢太太更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成天抱着抠搜下来的几个钱过活，从贾赦那领着钱是心情的巅峰，然而很快跌到低谷，她痛苦地唤人叫来馆里的姊妹，抠搜下来的几个钱是她最后的慰藉。
邢太太的兄弟都是不成器的，尽管如此，她还得不时的接济一下，虽然她十分不情愿。
独独贾母有兴致，扶了玻璃的手出门，与探春和惜春共乘一辆车在前。贾敏、迎春和黛玉的车子紧随其后。
*
女校的校门估摸二米来宽，门上端铁铸的藤蔓盘曲着几道铁铸灯盏，中间是用来提着的吊灯的轮廓，吊灯之上还有半掌的缝隙。
门口的垫子旁边有一个四边形的印记，浅浅的，令人有一丝的清凉。大约最近才摆正的。
玻璃找了一个空座让贾母休息，由贾敏领着四个孩子排队。
学籍卡除了要写中文名字，还要填英文名。黛玉是阿黛尔，迎探惜分别为英吉、谭布丽、西尔莎。
办完入学手续发给人一本校园手册。
处理完黛玉的，教务靠后一撤，终于抬了眼皮子道：“我们女校主张素朴，卷发敷粉都是禁止的。你看看。”
她盖上笔帽，捏着钢笔在空中点来点去，“进进出出的，都是短发，一个个精神得很。不过全凭自愿，要因为头发耽误了时间，学校不会作出补偿的。”
她极力地注意短发，甚至于亲手盘的卷发也忘在脑后。稍微长一点的头发看在她眼里就是累赘。长发拉扯得整个人颓废、萎靡、松散，仿佛地底随时可能有一只手钻出来，抓准了头发就是一拽，把人活生生拽下去，水鬼似的。
“哦，宿舍的椅子和书桌需要自带。下一个。”她补充道。
玻璃门窗的那个房间没开，一干人仍自前门出来，太阳晒得有两个房顶那么高，炽热的光洒下来，弹了几粒金色星子到睫毛上，几乎烧着，纷纷将手臂横在额头。
她们环着办公处右手那溜走廊而行，先去看的宿舍。
黛玉坠了坠贾敏的手臂，问：“娘，刚才说的不是我吧？”
探春道：“怕什么，说了自愿的。清朝早亡了，压根不能强制剃头。”
迎春笑道：“时兴了多年，学生堆里还是短发居多。我们可以帮你梳小辫的。”
黛玉道：“不敢不敢，回去绞了就是，本来也是要剪的。”
教学楼到宿舍的围廊走到尽头，贾母累得满头大汗，玻璃赶紧搀着她到廊檐的长椅坐下，使劲地扇着团扇。
歇了两口气，贾母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老了走不动了。等你们逛完学校，估计我也爬回教学楼了。”
贾敏答应了，带着女孩们参观第一层宿舍。
洗面间的镜子上画满了手指的印迹，水池里面还有边沿散落着白色腻子粉，有些被水冲走了，留心看过去，水里还有一丝丝的头发顺水扭动，像海里的藻类。
宿舍一般是四人一间，铁做的床，放衣服的小柜子。没有纱窗，更没有窗帘，天花板上那里一盏吊灯悬在空中……
实物总是不及想象的那样好，四人面上流露出来天真的失意。贾敏见了，笑得合不拢嘴。
孩子们扬起脸仰望着她，她又仅是微笑而已。
黛玉虽未见过，只当是见过了，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情。
探春观察周围没有旁人，耿言道：“燕京大学的校长极力将校园建得奢华无比，就是为了让学生一朝出了校门适应不下去，进而千方百计地求变革。我们这算什么呢？”
贾敏道：“读书是一定要吃点苦头的，这里什么也不算……”她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住了口，由着她们自去领悟。
过去几步是膳堂，只占第一层，二层住的学生。
到处是玫瑰黄的外墙，房顶红色的瓦块。除了宿舍内部简朴些，其他地方倒不含糊。
体育室设备完善，不但是学生运动锻炼的场合，还是大大小小会典的举办地。
过了体育室，正要去音乐室门口一探究竟时，校园钟声敲响了。
“当当”的声音回旋在四四方方的校园和校园的每只耳朵里，敞亮明快，润喉清嗓。
惜春心驰神往，被勾走了魂一般，她的身体跟着魂魄游走到钟楼底下，迎春和探春拉也拉不住。
据说音乐室只对学音乐的学生开放，常人不能放进去。于是三小一大跟着惜春进教堂里绕了一圈，观赏一回彩色玻璃窗，绕了几个拱形门的柱子后，款款登上钟楼。
草地上整齐划一地竖着四棵白杨树，像练武场兵器架里插着的长柄大刀、长戟、长矛……它们的枝条又是朝上冲的，对于天的那种虔诚向日葵见了也望尘莫及。
往学校想，这四棵白杨也像未开锋的毛笔倒立着，温风拨一拨，笔毫原封弹回。
黛玉想，如果倒拔白杨去墨池蘸一蘸，以绿茵为质地，大概会写出一篇旷世辞赋吧。
单凭她一个人是不能的。
今日举办家宴，鸳鸯叫人挪出八角桌，摆进来大一圈的乌木镜面圆桌，椅子换成圆筒木雕的，又另找出一张八仙桌挨在边上。
王太太、凤姐、李纨还有周、赵二姨娘平日都是丫环端去房里起坐间吃的。姑奶奶回家，老太太高兴极了，不能不依她的心意合了一桌吃饭热闹热闹。
贾环的肠胃常常摸不准饭点，开饭前已经吃撑了。
贾母顾左盼右，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真正去睬他，含笑招呼众人入了席。
贾政和他哥哥贾赦前年升了金陵部职。火车由京旅沪需要八小时，乘专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月至少回家探望一次母亲，有时候约好了一齐，错开了也是常有之事。
虽为亲生兄弟，但在政见志向上，贾政与林如海谈得来一些。今天本来去旧友家做客，接电话说妹妹回来，于是爽快辞了饭局，亲为倒酒，执杯为妹妹妹婿接风洗尘。
放眼过去，只见灯火荧荧，晃如白昼，团团围坐，其乐融融。
此情此情，教林如海不得不忆想他留学归来，不久双亲皆故的惨淡过去，一阵悲愁。幸喜得遇贾敏，后有黛玉。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一时忘了情，问道：“大内兄怎么不见？”
亮白如雪的桌布底下透进曛黄的光，外面被一双双腿遮得密不透风。
贾敏坐在如海身边，对着他的脚腕就是一踢。
如海的酒杯冷不防翻了一浪，得亏他的手跟着一颤，及时接住了。
贾母哼声道：“不用管他，他公务繁忙，没空回来见我这个糟老婆子。”
贾赦当年认定他不得母亲疼爱，闹着分了家。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还是盘下隔壁那一栋旧式花园洋房为好。
他信奉新思想的“距离产生美”。距离适中，有利于亲子关系融洽；二来，少了母亲管束，可以多一些自由。
他据理力争出来的自由，然而用力过猛，挣出来一大截多余的线头，白白葬送了他的自由，投向了堕落。
因他担着官职，手上有几个银钱使，便有无数的人拥上来，捧得他膨胀过了头。四十不惑之际，仍一房一房的姨太太往洋房抬。
假日闲在家里，不过踱来贾母这里点个卯，舒心地逍遥快活去了。还不如初一十五烧香的诚心多，半边天塌下来还有邢太太顶着，他虽然对这妻子不甚满意，到底还能帮他分担一下黑锅。
贾赦行径虽然荒谬，对贾敏的兄妹之义还是有的。
贾敏细想方才的事，懊恼不该那样冒然提醒，弄得她大哥是母亲的忌讳似的。顿时口觉味淡，说不出来别的。
邢太太忖度着她在贾母跟前说不上话，递了个眼色给凤姐。
凤姐有准备，三言两语摆平了，不在话下。
睁眼杯盘狼藉之时，贾政未能尽兴，又邀林如海去客厅旁的会客室，听他讲三年查税之所见所闻。
天边一轮明月皎洁而明亮，窗外树枝掩映着，挡着毛乎乎的白光。
林如海抬手瞄了眼手表，携了妻女就要告辞，称：“时候不早了，早已经吩咐家人打扫干净房屋。”
贾母不肯，执意要贾敏留下来，如海只得孤身走了。
琥珀帮提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到贾母房里，挨个的放好了洗澡水。
*
贾敏取下衣帽架上贾母明日要穿的衣服，按在身上比对，又遥遥举着，问：“娘这衣服做得精巧，绣得都是花卉禽鸟之类。是不是新请来的裁缝做的，我在画报还有杂志上都没有见过。”
贾母只是笑。
贾敏一面挂上衣服，一面道：“不要哄我说是那些老妈妈，她们巴不得把衣服做成麻袋那样宽，裙角裤脚长得可以扫地。”
黛玉洗了澡，正靠在沙发上翻卡通画册，听了母亲所言，也觉着今日迎春她们所穿的旗袍清雅素净，款式与她虽是一样的，可是剪裁镶滚要细致得多，外祖母衣服上所绣之物也别具一格，不禁留神细听。
贾母点了女儿两下，笑答：“是晴雯那丫头的手艺。”
贾敏吃了一惊，道：“她大不了黛玉多少吧，至多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哎哟哟，真个心灵手巧，赶明儿请她给我们黛玉做两身衣服好去上学。”
贾母道：“老家那边带过来的老妈妈的手艺，她耳渎目染的，学了十之八九。忸怩着说想要做旗袍试试，我还纳闷呢，就让她先给迎春做了一身，很好。”
贾敏不语，对着矮橱那儿坐着的翡翠屏风出神。望见母亲招手叫她，她便走来坐在床沿。
“跟娘说实话，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我耳聋眼花了，现在才看清楚你的脸，比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儿，照片给人拍胖了。我怕就怕在你电话里信里说假话……”
贾母受过几年教会女塾教育，思想教同时代的女人开明许多，且不乏远见卓识。
为了贾敏去留学，她做了十足的功课，相当于修了一学期的西方历史，又千方百计地联系打点留洋的家庭。无论她的知识里囊括了多少外面的世界，可那一份传统的情怀丝毫不受沾染，她依旧怀揣着中国人一贯的行为习惯。
她不喜欢亲吻拥抱那套。抚摸女儿脸蛋的温情记忆驾着船驶去了许多年，茫茫人海沉了没了小小的桅杆。
仅有的动作是双手包住她的手，布有棕褐斑片的脸像微风吹过的未成形的双皮奶的表皮，凹下去的双眼楞楞地注视着她的女儿，很快又移到地板上去。她道：“我心里记挂你哟。”
贾敏心中一动，嘀咕道：“怎么我也算个进步青年，您老是缺乏信心。”随即正式向她母亲作出解释，她的形容与二三年间所从事的教育工作相关。
黛玉不喜欢衣服之后的谈论，知会母亲一声，便捧了画册去探春房里玩，说累了顺便歇在她的床上。
贾母连连打着哈欠，薄被扯上身躺下了。
贾敏亲自出来找人。
鸳鸯收了侍书的嘱托，回说二人已经睡了。
贾敏也就作罢，叫人各自睡觉去。
次日林如海派了汽车来接贾敏母女。汽车载了两只大箱子，装的带回的土物，一只放在贾母房中，着鸳鸯去分发。
另一只箱子是黛玉的，除了她自个儿选的湘绣扇子、湘妃竹扇等，其余皆是探春姊妹信中提及的喜欢的小玩意，启程前一天母亲陪她买的。
*
过了些天，贾敏早早携了黛玉来荣公馆同迎探惜汇合，说说怎么个报名法。
王家主张旧式教育。王太太并凤姐都不识得几个字，但毕竟是两个年龄阶层的，从她们这里又分化成两派。
王太太拜佛多年，佛经是叫人念的。她闭眼抠着佛珠，一心祈祷家庭平安，不在意知识不知识的。
凤姐操持着整个公馆，有着没有工作的女人的看家本领。可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她深感这点本领是不足为道的。而她那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贾琏实在不能让她枕得踏实，钱能够。
报纸上股票那一板块，0123456789，每一粒米大小的位置上面堆着相应数字的大洋，又像是银行柜台的那些台子上隔开的木柱子，把算盘放大了立起来。
尽管她有彩明这个读字机器，跑腿的左右手，如若一字不识，一着不慎就耽误了赚钱，令人呕血。所以近几年，她与平儿互相监督着慢慢认字，还网罗了一大堆的新鲜词汇。倒不是向往成为流落的民间学者，只求学以致用。
周姨娘和赵姨娘品察王太太意意思思的，又嫌自己不够体面，也是从小苦命没文化的，都让女儿同迎春一样，委托贾敏代签一个名字就完了，日后去学校看望是另外的事。
邢太太更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成天抱着抠搜下来的几个钱过活，从贾赦那领着钱是心情的巅峰，然而很快跌到低谷，她痛苦地唤人叫来馆里的姊妹，抠搜下来的几个钱是她最后的慰藉。
邢太太的兄弟都是不成器的，尽管如此，她还得不时的接济一下，虽然她十分不情愿。
独独贾母有兴致，扶了玻璃的手出门，与探春和惜春共乘一辆车在前。贾敏、迎春和黛玉的车子紧随其后。
*
女校的校门估摸二米来宽，门上端铁铸的藤蔓盘曲着几道铁铸灯盏，中间是用来提着的吊灯的轮廓，吊灯之上还有半掌的缝隙。
门口的垫子旁边有一个四边形的印记，浅浅的，令人有一丝的清凉。大约最近才摆正的。
玻璃找了一个空座让贾母休息，由贾敏领着四个孩子排队。
学籍卡除了要写中文名字，还要填英文名。黛玉是阿黛尔，迎探惜分别为英吉、谭布丽、西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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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黛玉的，教务靠后一撤，终于抬了眼皮子道：“我们女校主张素朴，卷发敷粉都是禁止的。你看看。”
她盖上笔帽，捏着钢笔在空中点来点去，“进进出出的，都是短发，一个个精神得很。不过全凭自愿，要因为头发耽误了时间，学校不会作出补偿的。”
她极力地注意短发，甚至于亲手盘的卷发也忘在脑后。稍微长一点的头发看在她眼里就是累赘。长发拉扯得整个人颓废、萎靡、松散，仿佛地底随时可能有一只手钻出来，抓准了头发就是一拽，把人活生生拽下去，水鬼似的。
“哦，宿舍的椅子和书桌需要自带。下一个。”她补充道。
玻璃门窗的那个房间没开，一干人仍自前门出来，太阳晒得有两个房顶那么高，炽热的光洒下来，弹了几粒金色星子到睫毛上，几乎烧着，纷纷将手臂横在额头。
她们环着办公处右手那溜走廊而行，先去看的宿舍。
黛玉坠了坠贾敏的手臂，问：“娘，刚才说的不是我吧？”
探春道：“怕什么，说了自愿的。清朝早亡了，压根不能强制剃头。”
迎春笑道：“时兴了多年，学生堆里还是短发居多。我们可以帮你梳小辫的。”
黛玉道：“不敢不敢，回去绞了就是，本来也是要剪的。”
教学楼到宿舍的围廊走到尽头，贾母累得满头大汗，玻璃赶紧搀着她到廊檐的长椅坐下，使劲地扇着团扇。
歇了两口气，贾母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老了走不动了。等你们逛完学校，估计我也爬回教学楼了。”
贾敏答应了，带着女孩们参观第一层宿舍。
洗面间的镜子上画满了手指的印迹，水池里面还有边沿散落着白色腻子粉，有些被水冲走了，留心看过去，水里还有一丝丝的头发顺水扭动，像海里的藻类。
宿舍一般是四人一间，铁做的床，放衣服的小柜子。没有纱窗，更没有窗帘，天花板上那里一盏吊灯悬在空中……
实物总是不及想象的那样好，四人面上流露出来天真的失意。贾敏见了，笑得合不拢嘴。
孩子们扬起脸仰望着她，她又仅是微笑而已。
黛玉虽未见过，只当是见过了，一副稀松平常的神情。
探春观察周围没有旁人，耿言道：“燕京大学的校长极力将校园建得奢华无比，就是为了让学生一朝出了校门适应不下去，进而千方百计地求变革。我们这算什么呢？”
贾敏道：“读书是一定要吃点苦头的，这里什么也不算……”她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住了口，由着她们自去领悟。
过去几步是膳堂，只占第一层，二层住的学生。
到处是玫瑰黄的外墙，房顶红色的瓦块。除了宿舍内部简朴些，其他地方倒不含糊。
体育室设备完善，不但是学生运动锻炼的场合，还是大大小小会典的举办地。
过了体育室，正要去音乐室门口一探究竟时，校园钟声敲响了。
“当当”的声音回旋在四四方方的校园和校园的每只耳朵里，敞亮明快，润喉清嗓。
惜春心驰神往，被勾走了魂一般，她的身体跟着魂魄游走到钟楼底下，迎春和探春拉也拉不住。
据说音乐室只对学音乐的学生开放，常人不能放进去。于是三小一大跟着惜春进教堂里绕了一圈，观赏一回彩色玻璃窗，绕了几个拱形门的柱子后，款款登上钟楼。
草地上整齐划一地竖着四棵白杨树，像练武场兵器架里插着的长柄大刀、长戟、长矛……它们的枝条又是朝上冲的，对于天的那种虔诚向日葵见了也望尘莫及。
往学校想，这四棵白杨也像未开锋的毛笔倒立着，温风拨一拨，笔毫原封弹回。
黛玉想，如果倒拔白杨去墨池蘸一蘸，以绿茵为质地，大概会写出一篇旷世辞赋吧。
单凭她一个人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