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天明，黛玉伸手挣了一个懒腰，睁了会儿眼，世界暗沉沉地压降下来，她也就朦胧睡去了。
晨露的清气中，困顿的眼皮子渐渐浸润得饱和了，画龙点睛般地苏醒了整个身子，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搬进车子里，关上了窗门。
像做梦一样，她完全忘了穿衣、洗漱、吃饭的过程。
身体的存在模模糊糊的，抬了手要想起来什么，半日也理不出头绪，手也不见得累。
银灰皮凉鞋踢了两下驾驶座的粗黑大脚，只觉得小腿脆弱乏力，力量的虚无加重了梦的幻觉，一切只能顺着既定的步骤走，她的命由不得自己掌控。
离开家去学校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黛玉轻轻叹息了，学校的憧憬与残酷的现实之间陡然生出了巍峨的山与辽阔的海，家是翻山渡轮才可达得到的地方。
她不能再想这些，有些抹灭士气了，她得想别的东西来遮掩这悲愁的心思。
母亲的手支在车窗那，面色淡淡的。她眼里亮晶晶的那块是蒙在挡风玻璃上的晒得发光的灰尘，眼角边黑的轮廓是那被汽油味熏坏了的副驾驶座的脑袋。
黛玉偏了头往窗外看。
*
之前薛姨妈为了证明每年宝钗开学那天校门口像开汽车展览会，着实费了一番口舌。那盛大的一辆辆烙铁的场面把人都给挤扁了，像加工好的乌鱼子，晒得红彤彤的脸和海水味的衣服。
因此她们特地起了早，但再赶早也不至于早过开校门，索性心放开了，无所谓时间概念。
日头上了三竿，消失不见了。
天是蔚蓝的一道，被两边黑压压的削平的建筑镇纸一般地镇住了，一眼望得到头，可是汽车还是无所顾忌地朝前驰。
临街的店铺，一爿一爿店横出来长块木牌子，通通乌漆地白漆字，标着如泰东图书局之类。
街道另一侧望去，清一色的白底黑字的幌子，像夹在书里冒头的书签，风吹一吹，浑身上下跟着乱颤，招来了魂灵。
天上飘着一片云，热茶壶掀开盖子雾雾升高的水汽形成的小小的一块，恍然间拂散得无影无踪。
自行车上，自行车间，粗布灰蓝白棕旗袍、长衫、长袴交错其间，投映在电影里，便是黑白的木偶戏，幕布底下一根一根地支着棍子，呛呛呛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要开唱的架势，可演的是哑剧，他们是没有脚的鬼。
惜春解不出他们的神情，一个个行色匆匆，不知道到底要忙活些什么。
古书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路人的奔波劳碌只是为了糊□□命。
惜春乘坐的车赶上了左前边那辆黄包车。女人打着画眉立花枝的黄油纸伞，有根伞骨边的伞面刮去了一条，她右手抱着孩子，不住地往前看，冲着车夫说了几句话，依稀夹杂了医馆二字。
可是她没大听清。她们淹没在汽车咳咳地从喉咙并鼻腔咳出的声音里，一打都是看医生的。
汽车倏地跳到一条大马路上，那一瞬间的漫长像条掉牙的老驴眼睁睁地在鞭子笞打下绕着磨盘转圈，至死方休，无能为力。
一日之计在于晨，形形色色的运输工具造成了交通堵塞，方才的女人和她那黄包车夫，哼哧哼哧地赶上来，正巧在惜春边上。
她双手垫着下巴趴在车窗框，睁着眼平视她们。
那攒到一处的眉头，黄褐的脸，高高的颧骨，颧骨上鼓着两颊晒红的皮肉。
惜春回头望着她的娘亲，年轻得多，貌美得多，可是脸上没有血色，脂粉底下是更苍白的小平脸，挂了两条粉白的泪。
惜春起了一时之兴，想让女人和她的孩子进车来，但现在两辆车的车速不相上下，耽误了治病也未可知。
她即刻打消了这想法，凭空的念想揉作一团吞进肚子里，不叫她母亲知道，免得戳着她的额头责怪她多管闲事：“你是好心了，你请她们上来，说不定骂我拿你当幌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惜春总听不进后面那些话，只在意怀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虽然很快抛在脑后。目睹人间疾苦的时候才会发作。
她的衣食住行的一切，是他的娘亲父亲还有祖上给的传承的，包括生命。她自个儿做不了主，可是他们管不住她的思想。
惜春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开始懂得理解除亲友之外的陌生的人的痛楚和为难之处，可是不能够做点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苦难小流小溪地融进岁月的长河里。
*
迎春的母亲在她几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父亲贾赦和名义上的母亲邢太太不怎么管她。祖母怜惜，却也有限。
凤姐虽然和小姊妹们处得不错，也有个爱的先后。况且她操持着这么一大家子，又添了女儿巧姐，还得提防着贾琏走街串巷，更是忙得扔不开手。
况且姑嫂二人性格不甚相合，热炉火对着根软硬不吃的湿柴火，烧不过来。
无论如何，贾敏先找了大嫂邢太太好说了一番，又找大哥贾赦歹说了几句。
邢太太尽管不是十分乐意，却也依着贾敏的意思作为迎春的监护人与她收拾床铺。
学校宿舍按照高低年级混合安排的，惜春和姊姊迎春、探春各自一个宿舍，可巧的是，黛玉与宝钗分到了一块。
众人羡慕不及，送走了家长，趁手头闲着，都跑来黛玉和宝钗的宿舍门外齐聚。
宝钗是亲戚姊妹群中最沉稳内敛的，为人处事全面得体，不得罪哪一个，也不曾偏袒过哪一个。因此迎春等口头羡慕得不得了。
宝钗早进来两年，现已经升到高一年级。往日对着姊妹们解释学校监狱的运作流程，可恨没个参照物，如今都进来了，指东道西地说了一晌午，并极力说服她们严格遵守校规，公然违抗没有好果子吃。
语气之严肃凝重，令人纷纷噤了声。黛玉立即想反驳，伤神了一上午，心情飘忽，蔫蔫的爬上床歇午觉。
宝钗还说，早操不做强行规定，但先来的学生有四分之三的人按时出操，美曰锻炼身体，次则拉扯筋骨于身体也有益。她们新生暂时可以不早操，最好别贪睡懒觉，打了铃就起床，把自己和床铺打扫整洁……
负责三餐的膳堂估计考虑到家长和孩子们的不放心，午饭和晚饭用心炒的荤菜和新鲜时蔬，第二天的早饭就不尽如人意了。
吃饭前照例由唱诗班唱谢饭歌，再狼吞虎咽或是细嚼慢咽，快或是慢，需等到二十分钟的铃响方能离开。
早餐稀粥稀饭，二荤二素。荤的是炒鸡蛋和炒肉之类，小碟子盛着。素的是油炸黄豆，还有一盘冷咸菜。
黛玉及迎探惜占了八人桌的半壁江山，宝钗同她们吃了两顿饭，今天早操结束和同班同学一桌去了。
惜春夹了一粒，面如菜色，远胜碟里的咸菜三分，像吞毒药，狰狞着脸忍着痛吃下去，不敢叫人看见。
黛玉尚未动筷子，用小勺子将碟子的咸菜分成了三个阵营，一样是黄瓜，翠绿的皮醋成了黄绿，一样是大白菜，腌渍成韭黄的颜色。她正和探春分析第三种到底是莴苣、芥菜还是雪菜。
迎春不声不响的，默默吃了近一半。她听进宝钗的话，早饭务必填饱肚子，否则半天的外语课，迟早把脑子折磨得枯萎了。她是丰润的身形，饭量也丰润，唯恐没吃饱肚子教室里饿得咕咕叫，惹人尴尬。
不提今日的早饭，单说昨天的荤菜汤菜，实在无法和家里的比。既是铁了心要在这里谦虚求学，少不得隐瞒家里的情形，同甘共苦更好，委曲求全也罢。
究竟，她们和其他的同学并没有什么区别。
次日天明，黛玉伸手挣了一个懒腰，睁了会儿眼，世界暗沉沉地压降下来，她也就朦胧睡去了。
晨露的清气中，困顿的眼皮子渐渐浸润得饱和了，画龙点睛般地苏醒了整个身子，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搬进车子里，关上了窗门。
像做梦一样，她完全忘了穿衣、洗漱、吃饭的过程。
身体的存在模模糊糊的，抬了手要想起来什么，半日也理不出头绪，手也不见得累。
银灰皮凉鞋踢了两下驾驶座的粗黑大脚，只觉得小腿脆弱乏力，力量的虚无加重了梦的幻觉，一切只能顺着既定的步骤走，她的命由不得自己掌控。
离开家去学校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黛玉轻轻叹息了，学校的憧憬与残酷的现实之间陡然生出了巍峨的山与辽阔的海，家是翻山渡轮才可达得到的地方。
她不能再想这些，有些抹灭士气了，她得想别的东西来遮掩这悲愁的心思。
母亲的手支在车窗那，面色淡淡的。她眼里亮晶晶的那块是蒙在挡风玻璃上的晒得发光的灰尘，眼角边黑的轮廓是那被汽油味熏坏了的副驾驶座的脑袋。
黛玉偏了头往窗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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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薛姨妈为了证明每年宝钗开学那天校门口像开汽车展览会，着实费了一番口舌。那盛大的一辆辆烙铁的场面把人都给挤扁了，像加工好的乌鱼子，晒得红彤彤的脸和海水味的衣服。
因此她们特地起了早，但再赶早也不至于早过开校门，索性心放开了，无所谓时间概念。
日头上了三竿，消失不见了。
天是蔚蓝的一道，被两边黑压压的削平的建筑镇纸一般地镇住了，一眼望得到头，可是汽车还是无所顾忌地朝前驰。
临街的店铺，一爿一爿店横出来长块木牌子，通通乌漆地白漆字，标着如泰东图书局之类。
街道另一侧望去，清一色的白底黑字的幌子，像夹在书里冒头的书签，风吹一吹，浑身上下跟着乱颤，招来了魂灵。
天上飘着一片云，热茶壶掀开盖子雾雾升高的水汽形成的小小的一块，恍然间拂散得无影无踪。
自行车上，自行车间，粗布灰蓝白棕旗袍、长衫、长袴交错其间，投映在电影里，便是黑白的木偶戏，幕布底下一根一根地支着棍子，呛呛呛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要开唱的架势，可演的是哑剧，他们是没有脚的鬼。
惜春解不出他们的神情，一个个行色匆匆，不知道到底要忙活些什么。
古书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路人的奔波劳碌只是为了糊□□命。
惜春乘坐的车赶上了左前边那辆黄包车。女人打着画眉立花枝的黄油纸伞，有根伞骨边的伞面刮去了一条，她右手抱着孩子，不住地往前看，冲着车夫说了几句话，依稀夹杂了医馆二字。
可是她没大听清。她们淹没在汽车咳咳地从喉咙并鼻腔咳出的声音里，一打都是看医生的。
汽车倏地跳到一条大马路上，那一瞬间的漫长像条掉牙的老驴眼睁睁地在鞭子笞打下绕着磨盘转圈，至死方休，无能为力。
一日之计在于晨，形形色色的运输工具造成了交通堵塞，方才的女人和她那黄包车夫，哼哧哼哧地赶上来，正巧在惜春边上。
她双手垫着下巴趴在车窗框，睁着眼平视她们。
那攒到一处的眉头，黄褐的脸，高高的颧骨，颧骨上鼓着两颊晒红的皮肉。
惜春回头望着她的娘亲，年轻得多，貌美得多，可是脸上没有血色，脂粉底下是更苍白的小平脸，挂了两条粉白的泪。
惜春起了一时之兴，想让女人和她的孩子进车来，但现在两辆车的车速不相上下，耽误了治病也未可知。
她即刻打消了这想法，凭空的念想揉作一团吞进肚子里，不叫她母亲知道，免得戳着她的额头责怪她多管闲事：“你是好心了，你请她们上来，说不定骂我拿你当幌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惜春总听不进后面那些话，只在意怀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虽然很快抛在脑后。目睹人间疾苦的时候才会发作。
她的衣食住行的一切，是他的娘亲父亲还有祖上给的传承的，包括生命。她自个儿做不了主，可是他们管不住她的思想。
惜春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开始懂得理解除亲友之外的陌生的人的痛楚和为难之处，可是不能够做点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苦难小流小溪地融进岁月的长河里。
*
迎春的母亲在她几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父亲贾赦和名义上的母亲邢太太不怎么管她。祖母怜惜，却也有限。
凤姐虽然和小姊妹们处得不错，也有个爱的先后。况且她操持着这么一大家子，又添了女儿巧姐，还得提防着贾琏走街串巷，更是忙得扔不开手。
况且姑嫂二人性格不甚相合，热炉火对着根软硬不吃的湿柴火，烧不过来。
无论如何，贾敏先找了大嫂邢太太好说了一番，又找大哥贾赦歹说了几句。
邢太太尽管不是十分乐意，却也依着贾敏的意思作为迎春的监护人与她收拾床铺。
学校宿舍按照高低年级混合安排的，惜春和姊姊迎春、探春各自一个宿舍，可巧的是，黛玉与宝钗分到了一块。
众人羡慕不及，送走了家长，趁手头闲着，都跑来黛玉和宝钗的宿舍门外齐聚。
宝钗是亲戚姊妹群中最沉稳内敛的，为人处事全面得体，不得罪哪一个，也不曾偏袒过哪一个。因此迎春等口头羡慕得不得了。
宝钗早进来两年，现已经升到高一年级。往日对着姊妹们解释学校监狱的运作流程，可恨没个参照物，如今都进来了，指东道西地说了一晌午，并极力说服她们严格遵守校规，公然违抗没有好果子吃。
语气之严肃凝重，令人纷纷噤了声。黛玉立即想反驳，伤神了一上午，心情飘忽，蔫蔫的爬上床歇午觉。
宝钗还说，早操不做强行规定，但先来的学生有四分之三的人按时出操，美曰锻炼身体，次则拉扯筋骨于身体也有益。她们新生暂时可以不早操，最好别贪睡懒觉，打了铃就起床，把自己和床铺打扫整洁……
负责三餐的膳堂估计考虑到家长和孩子们的不放心，午饭和晚饭用心炒的荤菜和新鲜时蔬，第二天的早饭就不尽如人意了。
吃饭前照例由唱诗班唱谢饭歌，再狼吞虎咽或是细嚼慢咽，快或是慢，需等到二十分钟的铃响方能离开。
早餐稀粥稀饭，二荤二素。荤的是炒鸡蛋和炒肉之类，小碟子盛着。素的是油炸黄豆，还有一盘冷咸菜。
黛玉及迎探惜占了八人桌的半壁江山，宝钗同她们吃了两顿饭，今天早操结束和同班同学一桌去了。
惜春夹了一粒，面如菜色，远胜碟里的咸菜三分，像吞毒药，狰狞着脸忍着痛吃下去，不敢叫人看见。
黛玉尚未动筷子，用小勺子将碟子的咸菜分成了三个阵营，一样是黄瓜，翠绿的皮醋成了黄绿，一样是大白菜，腌渍成韭黄的颜色。她正和探春分析第三种到底是莴苣、芥菜还是雪菜。
迎春不声不响的，默默吃了近一半。她听进宝钗的话，早饭务必填饱肚子，否则半天的外语课，迟早把脑子折磨得枯萎了。她是丰润的身形，饭量也丰润，唯恐没吃饱肚子教室里饿得咕咕叫，惹人尴尬。
不提今日的早饭，单说昨天的荤菜汤菜，实在无法和家里的比。既是铁了心要在这里谦虚求学，少不得隐瞒家里的情形，同甘共苦更好，委曲求全也罢。
究竟，她们和其他的同学并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