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是报名回来的下午母亲给剪的，黛玉既不喜欢，也不放心陌生的人碰。
修剪过后的头发大致齐整，编发的纹路错落有致，像用温热的铁钎子轻轻烫过。
黛玉照着镜子左顾右盼的，恨不得用相机对准了头发一拍，洗出照片作永久的纪念，孤芳自赏也好。
可惜都是黑白照片，洗出来黑漆漆糊成一团。要画画吧，似乎没有必要。
她倚着手臂，在梳妆台前坐下，煎熬着昙花一现的哀伤。
听得一阵珠帘翠响，黛玉瞥了镜子，原来是贾瑛。于是回头冲他道：“哟，我当是谁，你干什么来了？”
宝玉只管笑着，走近细细瞧了一番道：“我说头发剪得很好。”
黛玉哼道：“剪得不好也不关你的事。”
贾瑛记得她方才所问，道：“我听说妹妹明日就要上学去了，特地来饯行的。”
黛玉不答，反而问：“你是从家里来的，还是外面来的？”
贾瑛不解，茫然答道：“从家里来的。”又说：“我早上不是赶庙会的热闹去了吗？想着有日子不能见你，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来的。”
他见黛玉起身像要出去，疾走两步为她打帘子。
黛玉不承他的情，自己拂开另一边帘子，一面走一面道：“哦，你怎么不在家和迎春姐姐她们待着？跑到我这里来。”
“她们……”贾瑛嗳了一声，倒在沙发上，接下去道：“她们巴不得去学校了，好堂堂正正地不理我，现在忙着呢。我去她们那里，岂不是费力不讨好？”
黛玉点一点头，笑道：“那么，你去给你宝姐姐辞了吗？”
贾瑛道：“我和你之间的事，拉扯上旁人做什么？”
黛玉又道：“旁人？宝姐姐可不是旁人。‘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这话可曾听过？你和宝姐姐是两姨表亲，生你养你之人是二舅母，二舅母与姨妈是同一个母亲所出。怀胎十月，血肉相连。论亲戚，我与你疏。第二件，宝姐姐比你大一岁多，先你诞生，你们本家又同在金陵，二舅母和姨妈又极谈得来，不只是逢年过节才走的亲戚，论先后，我是生不逢时啊。这话一说下来，我实在找不出你不去见宝姐姐的道理。”
贾瑛笑道：“前一说还有理，后面竟是半点道理也没有。你出生时，我们三家都已经迁沪许多年了，我打二三岁才开始记事，和你家来往多一些，自然是和你待得时间长。论交情，还是咱们两个深厚一些。饶是这么说的话，我也能举出一大堆例子佐证。”
黛玉午觉没睡够，正发着困，再想到离家之期不足一天，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因此长话短说：“你和我解释这些干什么呢？弄得我很在意似的。”
贾瑛垂着头一语不发，愈想愈发觉得此处容不下他，现下赌气要走只怕她更恼。
其实他何尝不清楚黛玉的愁思，寻思着说些话来让她暂时忽略即将离家之烦恼，谁想事情的发展根本不由他控制……
黛玉自悔失了言，一时想不出说些什么话挽救。只假装无事发生，挪去书架那儿翻找要带的书。
紫鹃端了茶果点心进来摆在贾瑛身边的茶几上，道：“请用。”
贾瑛像木块头似的，理也不理。
紫鹃猜到是他们俩又闹了矛盾，正待劝说时，瞧见贾敏也来了，便以眼神示意。
贾敏走来黛玉身边，问：“玉儿，你是不是又给你哥哥气受了，你哥哥可是从小都让着你的，把你给惯坏了，上学去可不能再由着性子，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
贾瑛问委屈不委屈的，偷偷落了几滴眼泪，赶紧用手揩干了，起身道：“今天叨扰了姑姑。我还有两门功课开了学要补考，得温习温习，就先告辞了。”
贾敏拿眼瞅着黛玉，撺掇她挽留。
黛玉只得叫道：“等一等，你不是还有话要说的嘛？不说完就急着走？”
贾瑛低头念道：“实在对不起得很，我爹催得紧，补考再不及格就要家法处置，吓得我精神恍惚，不想今日因此冲撞了妹妹，改日待妹妹气消了再来拜访吧。”
黛玉见他说得如此可怜，一张脸又是担忧又是笑的：“本来是我强词夺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像你每天可以回家，又是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家人这么长时间……”
贾瑛忙道：“我就知道是这么着，所以特意来找你说说话。”
王妈上楼回说百货商场的人送东西来了，请贾敏看看。
贾敏素来看惯了二人小打小闹，也不在意，同紫鹃下了楼。
黛玉目送她母亲出了门，才道：“我看你是来笑话的，你又不住读，怎么理解得了呢？要不你这学期也试试住读，体会体会我的痛苦。”
贾瑛笑道：“这么着也可以，你得先把我变成一个女孩儿，不然怎么混得进学校。你若有这通天的本领，让我当一天女孩，死了也情愿。”
黛玉道：“呸，美的你，即便你成了女儿身，也还留着一颗男儿心。一进校门，什么花儿草儿宝儿啦都要品评一番，我又不能弄一条绳子来拴住你，所以你还是规矩着住你们男校吧。”
贾瑛被前话说得满面羞惭，不敢还言，只抓准了最后一句，驳道：“那就更不行了，我怎么能同那些脏东西住一起。”
黛玉冷笑道：“你又来哄我，我回来那天，你不是还去参加了那个叫什么水银的生日宴会。口是口，心是心，谁知道你真的假的。”
贾瑛辩解道：“那是水溶，说起来大家祖上都是有交情的。他这人啊，真真是个绝好的人物。小时是我一孔之见，不知山外青山楼外楼。秦钟、柳湘莲我已经和你说过不少次了。水溶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要好上百倍。”
黛玉别过头道：“我不信，一个胆小如鼠，一个仗色行凶。我爹请的司机范大哥哥看着都比他们好。你们自吹自擂的，还有人巴巴地相信呢。”
贾瑛倒不在意，凑过来仍叙前言道：“真的真的，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黛玉与贾瑛说说笑笑的，打发了困倦，留他吃罢晚饭，和母亲还有紫鹃直送到楼下。
奄奄黄昏，滴滴灯火，黛玉适然许多，晚上有心情坐在窗前看两页书。
纱窗外有几只飞蛾营营扰扰的，花园灌木丛里的蛐蛐、蝈蝈儿的叫声稀朗了许多。秋声近了。
写字桌上置着一台西洋铜底座、荷叶状搪瓷灯罩的台灯。
黛玉翻的那本书的封面是一幅爬满绿山墙的油画，绿得渗出油来，墙上爬着一个红头发小雀斑的鬼精灵。
天花板上悬下来一朵吊灯，像抽象画的圆润的元宝，晦暗的光给房里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阴影，唯一不受侵犯的是台灯的强光所照拂的小小世界。
金褐小柚木条拼嵌的地板上归着乌木雕花的衣橱、书架、壁炉，哦，还有钢琴，它不发声的时候和其他家具似乎没什么区别。
雕花木头做边的双人布艺沙发前盘腿坐着紫鹃打点行李，她打了一根和荣公馆鸳鸯等丫头一样的辫子。额前虚笼着一处蹦出来的碎刘海，有时偏左，有时偏右。
她那浸润阳光的手臂在不明不暗的灯光下更显健康结实，头发乌黑泽亮强烈对比着米白的茶几。
漆木皮箱里的衣服和鞋袜叠放得整整齐齐。
米白茶几上列着奶粉罐头、描金漆茶盒、磁质茶杯牙杯、银制小匙、热水瓶等用品。紫鹃仔细点了数遍，又一一轻放到提盒里，方才去卧室铺好床，放下纱帐。出来唤道：“天儿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报名呢。”
黛玉合上书，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明儿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一句话激得她的心直跳到嗓子眼来，她抿了抿嘴，笑道：“我怎么一个人了？干完活了，想起来看两页书，和魏妈、王妈还有刘妈她们唠嗑，一起听听无线电的戏。晚上太太如果拿着文件回来，我还能帮找一找、念一念。”
黛玉嘟囔道：“娘也同意让你和我一块进学，你又不肯去。”
紫鹃道：“我英文说得吃力，不是说有很多科目吗？历史、地理、数学，都是用英文上课。你好好学了，回来用中文说给我听，那不还是一样的。”
黛玉近来渐知人事，知道不可强求，洗漱后胡乱睡下了。
紫鹃和晴雯、侍书、入画等都是被贾母派人去老家选来专门伺候孙小姐的，鸳鸯、玻璃来的时间又要早几年，说来大家都是同乡。
因为黛玉常常到贾家玩，且性子和紫鹃最为合得来。
是夜散了家宴，贾敏找到黛玉要拉她回家，谁知黛玉吵着闹着不肯放开紫鹃的手。贾敏、林如海好说歹说，还是劝不了。
贾母看得高兴，指了她来与黛玉做伴，当即叫鸳鸯帮紫鹃收拾行李。贾敏、林如海拗不过，只得顺了贾母的意思。
紫鹃含着泪跟了鸳鸯回房，墙边堆堆叠叠地放了好些箱笼。鸳鸯将去岁贾母赏她的一只旧金漆箱笼搬来送给紫鹃，说道：“先收拾出两套日常穿的袄袴吧，冬天的厚毛衣服还有琐碎的小物件，我得了空给你打包好。放心，你心爱的东西我绝不会漏掉一件，到时候让司机给你送去。”
紫鹃垂着眉眼，默不作声地奔走在衣柜和箱笼间，听到鸳鸯的话，重重地点一点头，眼泪倏然从脸颊上滑落。她怕鸳鸯背着她看不见，又喉咙沙哑地应了一声。
扣好了箱子，鸳鸯抽出手帕子给鸳鸯拭去眼泪，道：“姑奶奶是个好人，想必不会亏待你的，将来我们姊妹见面的日子数不清呢。”
黛玉那时年纪尚小，挤了林如海到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说个不停。而且贾敏、林如海态度又是极爽朗的，紫鹃勉强释怀了些。
林家人口简单，林如海因双亲故去，不忍再住老宅，与贾敏结婚前另购置了一处小巧精致的居所。
家里原来做活的老人愿意留下的留下，愿离去的给了一大笔安置费。
贾家这边陪嫁的人里有厨子魏妈，还有看着贾敏长大的王妈。林家那边有门房张叔，杂役蔡妈、司机小范，还有一个祖传的仆人刘妈，刘妈妈的媳妇开着一家杂货店，有时候送来女儿雪雁给刘妈带。
两边各代表着各家的颜面，贾敏和林如海在差事和银钱上给予优待，故而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但称呼上谁也不愿意将就，自己叫自己的，没有乱过。
魏妈、王妈等称姑爷姑奶奶，刘妈等称少爷少奶奶，紫鹃是小一辈的丫头，称贾敏太太。
不过他们在黛玉的名字上达成了一致意见，要么直接叫黛玉的名字，要么姐儿姐儿地叫着，开玩笑的时候唤林大姐儿。
去学堂念书，头一个，王妈她们就不同意，逼出类似这样的说辞：主子买了你来给你一口饭吃，是救了你的命，不说以命抵命，也该尽好本分……
二是黛玉所读学校学费昂贵，一年学费就够普通人吃半年的，还不包括伙食费和杂费。读个差点的住读中学，回来叫个黄包车的也要给点辛苦钱。
贾敏叹紫鹃身世可怜，又和黛玉好得蜜里调油，且年纪稍长她一些，想法成熟稳重些，凡事可劝得住或引导。平时不过让她做些端茶倒水之类的轻活，主要是陪黛玉读书。有时充当她的半个助理。
紫鹃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因她活少，白天闲着会帮厨房的魏妈择个菜，为刘妈调试无线电，帮着蔡妈提提水，浇浇花草……日复一日的生活，一点一点细分开来，涌出成百上千个不同。她暂时的安逸总被外面的世界打破，报纸是媒介之一。
书和报纸让她的思想日新月异着，每月领到的薪水攒下来能够在以后实现她的某个想法，尽管她现在尚未想到。
修剪过后的头发大致齐整，编发的纹路错落有致，像用温热的铁钎子轻轻烫过。
黛玉照着镜子左顾右盼的，恨不得用相机对准了头发一拍，洗出照片作永久的纪念，孤芳自赏也好。
可惜都是黑白照片，洗出来黑漆漆糊成一团。要画画吧，似乎没有必要。
她倚着手臂，在梳妆台前坐下，煎熬着昙花一现的哀伤。
听得一阵珠帘翠响，黛玉瞥了镜子，原来是贾瑛。于是回头冲他道：“哟，我当是谁，你干什么来了？”
宝玉只管笑着，走近细细瞧了一番道：“我说头发剪得很好。”
黛玉哼道：“剪得不好也不关你的事。”
贾瑛记得她方才所问，道：“我听说妹妹明日就要上学去了，特地来饯行的。”
黛玉不答，反而问：“你是从家里来的，还是外面来的？”
贾瑛不解，茫然答道：“从家里来的。”又说：“我早上不是赶庙会的热闹去了吗？想着有日子不能见你，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来的。”
他见黛玉起身像要出去，疾走两步为她打帘子。
黛玉不承他的情，自己拂开另一边帘子，一面走一面道：“哦，你怎么不在家和迎春姐姐她们待着？跑到我这里来。”
“她们……”贾瑛嗳了一声，倒在沙发上，接下去道：“她们巴不得去学校了，好堂堂正正地不理我，现在忙着呢。我去她们那里，岂不是费力不讨好？”
黛玉点一点头，笑道：“那么，你去给你宝姐姐辞了吗？”
贾瑛道：“我和你之间的事，拉扯上旁人做什么？”
黛玉又道：“旁人？宝姐姐可不是旁人。‘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这话可曾听过？你和宝姐姐是两姨表亲，生你养你之人是二舅母，二舅母与姨妈是同一个母亲所出。怀胎十月，血肉相连。论亲戚，我与你疏。第二件，宝姐姐比你大一岁多，先你诞生，你们本家又同在金陵，二舅母和姨妈又极谈得来，不只是逢年过节才走的亲戚，论先后，我是生不逢时啊。这话一说下来，我实在找不出你不去见宝姐姐的道理。”
贾瑛笑道：“前一说还有理，后面竟是半点道理也没有。你出生时，我们三家都已经迁沪许多年了，我打二三岁才开始记事，和你家来往多一些，自然是和你待得时间长。论交情，还是咱们两个深厚一些。饶是这么说的话，我也能举出一大堆例子佐证。”
黛玉午觉没睡够，正发着困，再想到离家之期不足一天，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因此长话短说：“你和我解释这些干什么呢？弄得我很在意似的。”
贾瑛垂着头一语不发，愈想愈发觉得此处容不下他，现下赌气要走只怕她更恼。
其实他何尝不清楚黛玉的愁思，寻思着说些话来让她暂时忽略即将离家之烦恼，谁想事情的发展根本不由他控制……
黛玉自悔失了言，一时想不出说些什么话挽救。只假装无事发生，挪去书架那儿翻找要带的书。
紫鹃端了茶果点心进来摆在贾瑛身边的茶几上，道：“请用。”
贾瑛像木块头似的，理也不理。
紫鹃猜到是他们俩又闹了矛盾，正待劝说时，瞧见贾敏也来了，便以眼神示意。
贾敏走来黛玉身边，问：“玉儿，你是不是又给你哥哥气受了，你哥哥可是从小都让着你的，把你给惯坏了，上学去可不能再由着性子，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
贾瑛问委屈不委屈的，偷偷落了几滴眼泪，赶紧用手揩干了，起身道：“今天叨扰了姑姑。我还有两门功课开了学要补考，得温习温习，就先告辞了。”
贾敏拿眼瞅着黛玉，撺掇她挽留。
黛玉只得叫道：“等一等，你不是还有话要说的嘛？不说完就急着走？”
贾瑛低头念道：“实在对不起得很，我爹催得紧，补考再不及格就要家法处置，吓得我精神恍惚，不想今日因此冲撞了妹妹，改日待妹妹气消了再来拜访吧。”
黛玉见他说得如此可怜，一张脸又是担忧又是笑的：“本来是我强词夺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像你每天可以回家，又是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家人这么长时间……”
贾瑛忙道：“我就知道是这么着，所以特意来找你说说话。”
王妈上楼回说百货商场的人送东西来了，请贾敏看看。
贾敏素来看惯了二人小打小闹，也不在意，同紫鹃下了楼。
黛玉目送她母亲出了门，才道：“我看你是来笑话的，你又不住读，怎么理解得了呢？要不你这学期也试试住读，体会体会我的痛苦。”
贾瑛笑道：“这么着也可以，你得先把我变成一个女孩儿，不然怎么混得进学校。你若有这通天的本领，让我当一天女孩，死了也情愿。”
黛玉道：“呸，美的你，即便你成了女儿身，也还留着一颗男儿心。一进校门，什么花儿草儿宝儿啦都要品评一番，我又不能弄一条绳子来拴住你，所以你还是规矩着住你们男校吧。”
贾瑛被前话说得满面羞惭，不敢还言，只抓准了最后一句，驳道：“那就更不行了，我怎么能同那些脏东西住一起。”
黛玉冷笑道：“你又来哄我，我回来那天，你不是还去参加了那个叫什么水银的生日宴会。口是口，心是心，谁知道你真的假的。”
贾瑛辩解道：“那是水溶，说起来大家祖上都是有交情的。他这人啊，真真是个绝好的人物。小时是我一孔之见，不知山外青山楼外楼。秦钟、柳湘莲我已经和你说过不少次了。水溶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要好上百倍。”
黛玉别过头道：“我不信，一个胆小如鼠，一个仗色行凶。我爹请的司机范大哥哥看着都比他们好。你们自吹自擂的，还有人巴巴地相信呢。”
贾瑛倒不在意，凑过来仍叙前言道：“真的真的，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黛玉与贾瑛说说笑笑的，打发了困倦，留他吃罢晚饭，和母亲还有紫鹃直送到楼下。
奄奄黄昏，滴滴灯火，黛玉适然许多，晚上有心情坐在窗前看两页书。
纱窗外有几只飞蛾营营扰扰的，花园灌木丛里的蛐蛐、蝈蝈儿的叫声稀朗了许多。秋声近了。
写字桌上置着一台西洋铜底座、荷叶状搪瓷灯罩的台灯。
黛玉翻的那本书的封面是一幅爬满绿山墙的油画，绿得渗出油来，墙上爬着一个红头发小雀斑的鬼精灵。
天花板上悬下来一朵吊灯，像抽象画的圆润的元宝，晦暗的光给房里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阴影，唯一不受侵犯的是台灯的强光所照拂的小小世界。
金褐小柚木条拼嵌的地板上归着乌木雕花的衣橱、书架、壁炉，哦，还有钢琴，它不发声的时候和其他家具似乎没什么区别。
雕花木头做边的双人布艺沙发前盘腿坐着紫鹃打点行李，她打了一根和荣公馆鸳鸯等丫头一样的辫子。额前虚笼着一处蹦出来的碎刘海，有时偏左，有时偏右。
她那浸润阳光的手臂在不明不暗的灯光下更显健康结实，头发乌黑泽亮强烈对比着米白的茶几。
漆木皮箱里的衣服和鞋袜叠放得整整齐齐。
米白茶几上列着奶粉罐头、描金漆茶盒、磁质茶杯牙杯、银制小匙、热水瓶等用品。紫鹃仔细点了数遍，又一一轻放到提盒里，方才去卧室铺好床，放下纱帐。出来唤道：“天儿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报名呢。”
黛玉合上书，捉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明儿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一句话激得她的心直跳到嗓子眼来，她抿了抿嘴，笑道：“我怎么一个人了？干完活了，想起来看两页书，和魏妈、王妈还有刘妈她们唠嗑，一起听听无线电的戏。晚上太太如果拿着文件回来，我还能帮找一找、念一念。”
黛玉嘟囔道：“娘也同意让你和我一块进学，你又不肯去。”
紫鹃道：“我英文说得吃力，不是说有很多科目吗？历史、地理、数学，都是用英文上课。你好好学了，回来用中文说给我听，那不还是一样的。”
黛玉近来渐知人事，知道不可强求，洗漱后胡乱睡下了。
紫鹃和晴雯、侍书、入画等都是被贾母派人去老家选来专门伺候孙小姐的，鸳鸯、玻璃来的时间又要早几年，说来大家都是同乡。
因为黛玉常常到贾家玩，且性子和紫鹃最为合得来。
是夜散了家宴，贾敏找到黛玉要拉她回家，谁知黛玉吵着闹着不肯放开紫鹃的手。贾敏、林如海好说歹说，还是劝不了。
贾母看得高兴，指了她来与黛玉做伴，当即叫鸳鸯帮紫鹃收拾行李。贾敏、林如海拗不过，只得顺了贾母的意思。
紫鹃含着泪跟了鸳鸯回房，墙边堆堆叠叠地放了好些箱笼。鸳鸯将去岁贾母赏她的一只旧金漆箱笼搬来送给紫鹃，说道：“先收拾出两套日常穿的袄袴吧，冬天的厚毛衣服还有琐碎的小物件，我得了空给你打包好。放心，你心爱的东西我绝不会漏掉一件，到时候让司机给你送去。”
紫鹃垂着眉眼，默不作声地奔走在衣柜和箱笼间，听到鸳鸯的话，重重地点一点头，眼泪倏然从脸颊上滑落。她怕鸳鸯背着她看不见，又喉咙沙哑地应了一声。
扣好了箱子，鸳鸯抽出手帕子给鸳鸯拭去眼泪，道：“姑奶奶是个好人，想必不会亏待你的，将来我们姊妹见面的日子数不清呢。”
黛玉那时年纪尚小，挤了林如海到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说个不停。而且贾敏、林如海态度又是极爽朗的，紫鹃勉强释怀了些。
林家人口简单，林如海因双亲故去，不忍再住老宅，与贾敏结婚前另购置了一处小巧精致的居所。
家里原来做活的老人愿意留下的留下，愿离去的给了一大笔安置费。
贾家这边陪嫁的人里有厨子魏妈，还有看着贾敏长大的王妈。林家那边有门房张叔，杂役蔡妈、司机小范，还有一个祖传的仆人刘妈，刘妈妈的媳妇开着一家杂货店，有时候送来女儿雪雁给刘妈带。
两边各代表着各家的颜面，贾敏和林如海在差事和银钱上给予优待，故而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但称呼上谁也不愿意将就，自己叫自己的，没有乱过。
魏妈、王妈等称姑爷姑奶奶，刘妈等称少爷少奶奶，紫鹃是小一辈的丫头，称贾敏太太。
不过他们在黛玉的名字上达成了一致意见，要么直接叫黛玉的名字，要么姐儿姐儿地叫着，开玩笑的时候唤林大姐儿。
去学堂念书，头一个，王妈她们就不同意，逼出类似这样的说辞：主子买了你来给你一口饭吃，是救了你的命，不说以命抵命，也该尽好本分……
二是黛玉所读学校学费昂贵，一年学费就够普通人吃半年的，还不包括伙食费和杂费。读个差点的住读中学，回来叫个黄包车的也要给点辛苦钱。
贾敏叹紫鹃身世可怜，又和黛玉好得蜜里调油，且年纪稍长她一些，想法成熟稳重些，凡事可劝得住或引导。平时不过让她做些端茶倒水之类的轻活，主要是陪黛玉读书。有时充当她的半个助理。
紫鹃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因她活少，白天闲着会帮厨房的魏妈择个菜，为刘妈调试无线电，帮着蔡妈提提水，浇浇花草……日复一日的生活，一点一点细分开来，涌出成百上千个不同。她暂时的安逸总被外面的世界打破，报纸是媒介之一。
书和报纸让她的思想日新月异着，每月领到的薪水攒下来能够在以后实现她的某个想法，尽管她现在尚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