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通梧从三年前的往事中回过神，坐在床边眼眶渐湿：“唉，玄灵和你啊，都是让人心疼的孩子……”
又来了，又来了，师父每次只要一伤感，就会把她和玄灵的身世从头到尾给说上一遍，从小到大，她听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玄机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脸无奈。
但架不住陆通梧情绪上来，一想到玄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鹤山，他心里头就不是个滋味。
他坐在床边抹着泪，巴巴地开始说起来：“玄灵他命苦，他娘刚生下他，就撇下他爷俩去了，不到两年，他爹也重病去了，只丢下玄灵一个，我和他爹本就交情不错，他爹将他托付给我，十八年前，秋分雨夜，那天，玄灵的父亲入土，葬礼后，我和玄明带着玄灵返回道院，在前山的放鹤亭捡到你，那时候你脐带都还没脱落，哭得让人心揪。”
陆通梧虚无地望着前方，“把你抱回西袇房后，才发现你是个女孩，道院不收留女弟子，为师不忍心，就把你留下来当男孩子教养。那时候，玄明五岁，玄灵才两岁，根本不记得那天我抱回来的是个女婴，可你大一些后，粉雕玉琢得让人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女孩子，为师没办法，只好用锅底灰将你的脸涂黑，你死活不愿意，为师当时还打了你三戒尺……”
“你哭得比秋分雨夜捡你时还惨，可打在你身疼在我心啊，只有将你扮作男孩，你才不会被赶出道院，后来再大一点，你主动将脸涂黑，却开始跟着玄书在道院到处惹是生非，烦得院主一看见你俩就头疼。”
陆通梧想起那些鸡零狗碎的日子，彼时烦扰的若干事，如今回忆起来，却也乐趣甚多。
陆通梧还未来得及笑，又严肃起来：“再后来，就是你十五岁那年，给人解签算卦看人命格晕倒的事……你如今要下山了，可千万记得为师叮嘱过你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看人命格，一天内千万别看超过三人，否则你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晕倒，被人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到时候可没人能赶去救你。”
“我知道的师父。”
玄机乖乖点头，她心里清楚，这么些年来，师父早把他们师兄弟三人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看待。
她明日便要下山，师父这般唠叨不过是不舍得她出去受苦，她都明白。
“师父，您别伤心了，玄机保证送完信就回来，我还要和师父还有师兄们一起过年呢，到时候若是能喝上一壶师父亲手酿的桂花酒，那就再好不过了。”
玄机走过去坐在师父身边，挽着陆通梧的胳膊撒娇：“到时候，师父可得许我喝。”
“你也长大了，想喝便喝吧，只一条，不准喝醉。”
陆通梧之前从不让玄机喝酒，只让她闻闻酒香，从前她年纪小，如今大了，他不想处处都拘着她，今年他准备多酿些桂花酒，等玄机回来，正好过年喝。
眼下前山的桂花也开了，香气四溢，等过几天开得盛了，他便去采。
“还有四个多月才到除夕，为师啊，慢慢酿酒，等你回来。”陆通梧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个扁圆形的小铁盒，铁盒高半寸，长一寸，和玄机平时装锅底灰的盒子一般无二。
“这是我这几天刮下来的锅底灰，又让你二师兄玄珏加了些东西进去，他喜好炼丹，丹房里最不缺各种矿石，我只告诉他是位善信用来作画用的，颜色越持久越好，他说他加了滑石粉、硅石、云母……还有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总之，效果还不错，为师已经试用过了，只要不遇水，这黑粉涂在脸上一整天都不会变淡脱落。”
说着，陆通梧将手中的七八盒黑粉递给玄机。
“山下不太平，为师觉得你还是继续扮作男孩子稳妥些，还有你的箓牒记得带着，路过其他道观，也好挂单借住，也不耗银钱。”
陆通梧仔细与玄机交待，又从自己穿着的蓝色道袍的袖口里摸出个鼓鼓囊囊的深灰色粗布钱袋来。
“这是今早我与你两位师伯凑出来的一袋银元，足够你一来一回的花销，水路也好，陆路也罢，可千万保重自身，平安回来。”
陆通梧摊开玄机的手，将钱袋放在她的手心里，玄机鼻头发酸，红了眼眶：“师父。”
她声音哽咽，轻声唤着陆通梧，陆通梧转过身，偷偷抹泪：“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记得多带身厚衣服，行李收拾妥当。”
手中的银元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沉重，玄机心里有许多话，她盯着师父的背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徒儿明白。”
话毕，泪水混着脸上的锅底灰滴在粗布钱袋上，她很少哭，只在师父面前掉过几次泪。
她时时记着脸上涂着锅底灰，不能在西袇房以外的地方哭，不可以在除了师父之外的人面前哭，脸会哭花，会被赶出道院，不哭……
再怎么样都不要哭。
玄机吸了吸鼻子，抬手擦掉眼泪，拧开一盒锅底灰往脸上抹，待抹匀了脸，她将师父给她的锅底灰收进自己的蓝色香囊里，收紧香囊的口，又将香囊塞回怀里放好。
“每年秋分都是你的生日，明天也来不及给你庆生，我让你师兄做了几个菜，咱们师徒四个今天好好在一块吃顿饭。”
下了早课后，陆通梧便让玄明和玄灵去厨房忙活，他估摸着时间，这个点应是做好了午饭。
陆通梧走至门前推开房门，玄机跟着陆通梧走出房间，西袇房院子里，石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看来午饭刚做好没多久。
玄明和玄灵见师父出来，连忙起身，他俩知道师父有话要交待玄机，毕竟玄机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俩都没进去打扰，只坐在桌边安静等着。
玄灵直勾勾地盯着玄机手里的钱袋，这么一大袋，鼓鼓囊囊的看得他眼酸：“师父好生偏心，我下山历练那年，五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你下山那会儿，宣统帝刚退位，民国刚成不久，山下的百姓辫子都没几个剪的，接着袁世凯又闹政变，钱不是个钱，变过来变过去，眼下他人没了，这袁大头倒是流通起来了。”
陆通梧在首位坐下，两只手放在膝上，他眼神淡漠，听不出是悲悯还是讥讽。
三个徒儿也一一坐下。
他心里不痛快，看着一旁的玄灵说道：“为师这一碗水啊，很难端平，如今就算你要下山，为师也凑不出来这么些钱，就当是为师对不住你，以后等你结婚娶妻了，为师肯定把人家姑娘的彩礼钱给你凑齐，不会让你娶不上媳妇，啊。”
玄灵登时一哆嗦，忙道：“师父，我就随口一说，并没当真吃味，师父您怎么还当真了，再说，我也没想过娶妻，像师父这般孑然一身，不也挺好。”
“你小子……”陆通梧面上一笑，挥了挥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吃饭。”
一桌菜全是玄机爱吃的，她盯着自己面前的长寿面，上面还铺着一个荷包蛋，荷包蛋既不光滑也不完整，面条却根根细腻，她一看就知道，面是玄明擀的，蛋是玄灵打的。
她下筷吸溜一口，面很好吃，只是她没什么食欲。陆通梧也没大动筷，酒却是喝了不少。
玄明也静静的不说话，只有玄灵，一口接着一口，将饭菜搂了个底朝天。
第二日天还没亮，玄机便早早起来收拾包裹，其实昨晚睡前她就已将行李收拾妥当，只是翻来覆去得没睡上两三个时辰，眼下天还没亮，她实在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再检查一遍行李。
“鼻烟壶，八卦罗盘，洋火，辣椒盐，锅底灰，箓牒，衣服，饼子，水壶，给汉元师叔祖的信，师父给的钱袋，玄璠师兄给的匕首，邵伯母给缝的香袋……”
她一样一样数着，又往包裹里塞进两本旧书，想着上茅房时用。她如今还没来月事，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带了两个自己缝的月经带。
道院的厨房从前有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厨娘，天南海北地给她讲过许多故事，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女孩子到了年龄是要来月事的，早的十一二岁就会来，晚的也不过十七八岁，玄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老厨娘的嘴总也闲不下来，只要玄机坐在石磨旁磨豆磨面磨粮食，她就来找玄机说话，老厨娘从不忌讳什么，大抵是年纪大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后来，老厨娘跟着儿子去了嘉兴，就再也没回来，老厨娘刚离开的那几天，玄机一个人坐在石磨旁，周遭安静得让她有些不习惯，心里头总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玄机站在床边自言自语，老厨娘是个爱笑的小老太太，经常带些小零嘴给玄机，“奶奶就是这样的吧。”
玄机想着，淡淡地笑开，“小老太太一定要好好的呀。”
她将包裹系好，穿衣束发抹脸，收拾妥当后，出了西袇房。
天空暗里微蓝，稍稍有了一丝天光，西袇房内外都静悄悄的，没人送她。
这么早，大伙儿应当还在睡觉，她不喜离别感伤，没人送也挺好，她正好能静悄悄地下山。
一路走至山门王灵宫，玄机发现“鹤阜圣境”的牌楼下熙熙攘攘地站了一群蓝袍道人，仔细一看，正是穿戴整齐的师兄师侄们。
她怎么说袇房那边那么安静，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她呢。
玄机大步跑到跟前，同他们打招呼：“哟，好生热闹。”
她贱兮兮地笑，活脱脱一个二流子的模样。
“小师弟，你今天下山，大师兄也不知道你都缺些什么，这几天我和你大师嫂做了件衲衣还有两双厚鞋子给你，等入了冬，也好穿上保暖。”
吕玄弈两步上前，直接将手中的衲衣还有鞋子塞给玄机。
“大师嫂的手可是刺绣的手，给我缝这厚衣厚鞋，当真让我却之不恭又受之有愧，大师兄你替我好生谢过大师嫂，等我回来再登门拜谢。”
玄机细细摸着手中的衲衣，衲衣又叫衲头，大襟，长及小腿。本应该由多层粗布缝制，虽厚重却保暖，云游道士野外打坐时穿用，最御风寒。
可手中的衲衣布料细腻，里外两层布料间塞了厚厚一层棉花，只在手中拿着都能感觉到暖意，还有那两双厚鞋，她将手往鞋子内里探了探，一层细细的绒毛又软又舒服。
吕玄弈拍了拍玄机的肩，豪爽直言：“不用和大师兄还有你大师嫂客气，你大师嫂说了，你吃饱穿暖安全回来比什么都重要，等你回来，她自会上山找你说话。”
“嗯，玄机记下了。”
玄机重重点头，大师兄和大师嫂比她大将近二十岁，她自小敬重大师兄大师嫂，大师嫂说的，她自当应下。
又来了，又来了，师父每次只要一伤感，就会把她和玄灵的身世从头到尾给说上一遍，从小到大，她听了没有千次也有百次，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玄机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脸无奈。
但架不住陆通梧情绪上来，一想到玄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鹤山，他心里头就不是个滋味。
他坐在床边抹着泪，巴巴地开始说起来：“玄灵他命苦，他娘刚生下他，就撇下他爷俩去了，不到两年，他爹也重病去了，只丢下玄灵一个，我和他爹本就交情不错，他爹将他托付给我，十八年前，秋分雨夜，那天，玄灵的父亲入土，葬礼后，我和玄明带着玄灵返回道院，在前山的放鹤亭捡到你，那时候你脐带都还没脱落，哭得让人心揪。”
陆通梧虚无地望着前方，“把你抱回西袇房后，才发现你是个女孩，道院不收留女弟子，为师不忍心，就把你留下来当男孩子教养。那时候，玄明五岁，玄灵才两岁，根本不记得那天我抱回来的是个女婴，可你大一些后，粉雕玉琢得让人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女孩子，为师没办法，只好用锅底灰将你的脸涂黑，你死活不愿意，为师当时还打了你三戒尺……”
“你哭得比秋分雨夜捡你时还惨，可打在你身疼在我心啊，只有将你扮作男孩，你才不会被赶出道院，后来再大一点，你主动将脸涂黑，却开始跟着玄书在道院到处惹是生非，烦得院主一看见你俩就头疼。”
陆通梧想起那些鸡零狗碎的日子，彼时烦扰的若干事，如今回忆起来，却也乐趣甚多。
陆通梧还未来得及笑，又严肃起来：“再后来，就是你十五岁那年，给人解签算卦看人命格晕倒的事……你如今要下山了，可千万记得为师叮嘱过你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看人命格，一天内千万别看超过三人，否则你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晕倒，被人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到时候可没人能赶去救你。”
“我知道的师父。”
玄机乖乖点头，她心里清楚，这么些年来，师父早把他们师兄弟三人当成亲生孩子一般看待。
她明日便要下山，师父这般唠叨不过是不舍得她出去受苦，她都明白。
“师父，您别伤心了，玄机保证送完信就回来，我还要和师父还有师兄们一起过年呢，到时候若是能喝上一壶师父亲手酿的桂花酒，那就再好不过了。”
玄机走过去坐在师父身边，挽着陆通梧的胳膊撒娇：“到时候，师父可得许我喝。”
“你也长大了，想喝便喝吧，只一条，不准喝醉。”
陆通梧之前从不让玄机喝酒，只让她闻闻酒香，从前她年纪小，如今大了，他不想处处都拘着她，今年他准备多酿些桂花酒，等玄机回来，正好过年喝。
眼下前山的桂花也开了，香气四溢，等过几天开得盛了，他便去采。
“还有四个多月才到除夕，为师啊，慢慢酿酒，等你回来。”陆通梧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几个扁圆形的小铁盒，铁盒高半寸，长一寸，和玄机平时装锅底灰的盒子一般无二。
“这是我这几天刮下来的锅底灰，又让你二师兄玄珏加了些东西进去，他喜好炼丹，丹房里最不缺各种矿石，我只告诉他是位善信用来作画用的，颜色越持久越好，他说他加了滑石粉、硅石、云母……还有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总之，效果还不错，为师已经试用过了，只要不遇水，这黑粉涂在脸上一整天都不会变淡脱落。”
说着，陆通梧将手中的七八盒黑粉递给玄机。
“山下不太平，为师觉得你还是继续扮作男孩子稳妥些，还有你的箓牒记得带着，路过其他道观，也好挂单借住，也不耗银钱。”
陆通梧仔细与玄机交待，又从自己穿着的蓝色道袍的袖口里摸出个鼓鼓囊囊的深灰色粗布钱袋来。
“这是今早我与你两位师伯凑出来的一袋银元，足够你一来一回的花销，水路也好，陆路也罢，可千万保重自身，平安回来。”
陆通梧摊开玄机的手，将钱袋放在她的手心里，玄机鼻头发酸，红了眼眶：“师父。”
她声音哽咽，轻声唤着陆通梧，陆通梧转过身，偷偷抹泪：“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记得多带身厚衣服，行李收拾妥当。”
手中的银元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沉重，玄机心里有许多话，她盯着师父的背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徒儿明白。”
话毕，泪水混着脸上的锅底灰滴在粗布钱袋上，她很少哭，只在师父面前掉过几次泪。
她时时记着脸上涂着锅底灰，不能在西袇房以外的地方哭，不可以在除了师父之外的人面前哭，脸会哭花，会被赶出道院，不哭……
再怎么样都不要哭。
玄机吸了吸鼻子，抬手擦掉眼泪，拧开一盒锅底灰往脸上抹，待抹匀了脸，她将师父给她的锅底灰收进自己的蓝色香囊里，收紧香囊的口，又将香囊塞回怀里放好。
“每年秋分都是你的生日，明天也来不及给你庆生，我让你师兄做了几个菜，咱们师徒四个今天好好在一块吃顿饭。”
下了早课后，陆通梧便让玄明和玄灵去厨房忙活，他估摸着时间，这个点应是做好了午饭。
陆通梧走至门前推开房门，玄机跟着陆通梧走出房间，西袇房院子里，石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看来午饭刚做好没多久。
玄明和玄灵见师父出来，连忙起身，他俩知道师父有话要交待玄机，毕竟玄机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俩都没进去打扰，只坐在桌边安静等着。
玄灵直勾勾地盯着玄机手里的钱袋，这么一大袋，鼓鼓囊囊的看得他眼酸：“师父好生偏心，我下山历练那年，五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你下山那会儿，宣统帝刚退位，民国刚成不久，山下的百姓辫子都没几个剪的，接着袁世凯又闹政变，钱不是个钱，变过来变过去，眼下他人没了，这袁大头倒是流通起来了。”
陆通梧在首位坐下，两只手放在膝上，他眼神淡漠，听不出是悲悯还是讥讽。
三个徒儿也一一坐下。
他心里不痛快，看着一旁的玄灵说道：“为师这一碗水啊，很难端平，如今就算你要下山，为师也凑不出来这么些钱，就当是为师对不住你，以后等你结婚娶妻了，为师肯定把人家姑娘的彩礼钱给你凑齐，不会让你娶不上媳妇，啊。”
玄灵登时一哆嗦，忙道：“师父，我就随口一说，并没当真吃味，师父您怎么还当真了，再说，我也没想过娶妻，像师父这般孑然一身，不也挺好。”
“你小子……”陆通梧面上一笑，挥了挥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吃饭。”
一桌菜全是玄机爱吃的，她盯着自己面前的长寿面，上面还铺着一个荷包蛋，荷包蛋既不光滑也不完整，面条却根根细腻，她一看就知道，面是玄明擀的，蛋是玄灵打的。
她下筷吸溜一口，面很好吃，只是她没什么食欲。陆通梧也没大动筷，酒却是喝了不少。
玄明也静静的不说话，只有玄灵，一口接着一口，将饭菜搂了个底朝天。
第二日天还没亮，玄机便早早起来收拾包裹，其实昨晚睡前她就已将行李收拾妥当，只是翻来覆去得没睡上两三个时辰，眼下天还没亮，她实在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再检查一遍行李。
“鼻烟壶，八卦罗盘，洋火，辣椒盐，锅底灰，箓牒，衣服，饼子，水壶，给汉元师叔祖的信，师父给的钱袋，玄璠师兄给的匕首，邵伯母给缝的香袋……”
她一样一样数着，又往包裹里塞进两本旧书，想着上茅房时用。她如今还没来月事，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带了两个自己缝的月经带。
道院的厨房从前有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厨娘，天南海北地给她讲过许多故事，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女孩子到了年龄是要来月事的，早的十一二岁就会来，晚的也不过十七八岁，玄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老厨娘的嘴总也闲不下来，只要玄机坐在石磨旁磨豆磨面磨粮食，她就来找玄机说话，老厨娘从不忌讳什么，大抵是年纪大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后来，老厨娘跟着儿子去了嘉兴，就再也没回来，老厨娘刚离开的那几天，玄机一个人坐在石磨旁，周遭安静得让她有些不习惯，心里头总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玄机站在床边自言自语，老厨娘是个爱笑的小老太太，经常带些小零嘴给玄机，“奶奶就是这样的吧。”
玄机想着，淡淡地笑开，“小老太太一定要好好的呀。”
她将包裹系好，穿衣束发抹脸，收拾妥当后，出了西袇房。
天空暗里微蓝，稍稍有了一丝天光，西袇房内外都静悄悄的，没人送她。
这么早，大伙儿应当还在睡觉，她不喜离别感伤，没人送也挺好，她正好能静悄悄地下山。
一路走至山门王灵宫，玄机发现“鹤阜圣境”的牌楼下熙熙攘攘地站了一群蓝袍道人，仔细一看，正是穿戴整齐的师兄师侄们。
她怎么说袇房那边那么安静，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她呢。
玄机大步跑到跟前，同他们打招呼：“哟，好生热闹。”
她贱兮兮地笑，活脱脱一个二流子的模样。
“小师弟，你今天下山，大师兄也不知道你都缺些什么，这几天我和你大师嫂做了件衲衣还有两双厚鞋子给你，等入了冬，也好穿上保暖。”
吕玄弈两步上前，直接将手中的衲衣还有鞋子塞给玄机。
“大师嫂的手可是刺绣的手，给我缝这厚衣厚鞋，当真让我却之不恭又受之有愧，大师兄你替我好生谢过大师嫂，等我回来再登门拜谢。”
玄机细细摸着手中的衲衣，衲衣又叫衲头，大襟，长及小腿。本应该由多层粗布缝制，虽厚重却保暖，云游道士野外打坐时穿用，最御风寒。
可手中的衲衣布料细腻，里外两层布料间塞了厚厚一层棉花，只在手中拿着都能感觉到暖意，还有那两双厚鞋，她将手往鞋子内里探了探，一层细细的绒毛又软又舒服。
吕玄弈拍了拍玄机的肩，豪爽直言：“不用和大师兄还有你大师嫂客气，你大师嫂说了，你吃饱穿暖安全回来比什么都重要，等你回来，她自会上山找你说话。”
“嗯，玄机记下了。”
玄机重重点头，大师兄和大师嫂比她大将近二十岁，她自小敬重大师兄大师嫂，大师嫂说的，她自当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