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有一夙愿难成，一遗憾难平，唯昶晏不可解。
1、
承安十五年春，虞城繁华如梦，一片盛世之况，街上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任谁能想象到这是战时国家的情景呢？
人们似乎都忘了，此时此刻就有人在流血牺牲，他们不会痛，更不会忧心。这一仗打了六年之久，也是鄭朝历史上打的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远离沙场，那些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似乎都很遥远，若不是那些远赴边疆将士的亲属夜以继日的孤枕难眠，心忧难安，怕是大家都被这都城的纸醉金迷给弥散的双眼。
祁安王府，幽深庄严的墙院内，明明深处闹事，这里却静的吓人，透着一股抑郁悲凉。院落中一颗硕大的白玉兰树下坐着一个白衣素裹，未施粉黛，五官精致的女孩儿，看起来年岁不大，身上散发着沉静的气息。白玉兰花开又败，这已经是她来王府第十个二年头了。
而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半。白景舒这样想着忍不住心里觉得遗憾。
“夫人，夫人……”侍女碧云火急火燎的边跑边叫白景舒。
候府里的人做事一向稳重，如此这般，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白景舒不慌不忙的起身，白色罗裙沾染上几片草叶，像装饰的花纹，非但不违和，还多了几分色彩的活力。
“何事？”白景舒问。
碧云喘的脸涨红，断断续续的说：“将军……王爷…回朝了……”
白景舒瞳孔倏地紧锁，心跳如擂鼓，然而脸上除了茫然并没多大情绪变化。在原地愣了一瞬，双手提着罗裙飞快的往外面跑。
碧云转身看着裙摆舞动的纤纤背影，慢慢笑了。
三年了，夫人终于等到将军归。
皇宫外，一排排士兵陈立，场面浩大壮观。他们个个风尘仆仆，脸上兴奋不足以掩盖眼底的疲累。
更甚者，有的人伤痕累累，四肢残缺，被旁边的人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勉强撑死酸涩的眼皮，看着威耸的城墙，忍不住失声哽咽，热泪盈眶。
白景舒看着他们，脚步沉重，那画面触动人心，心里一阵酸楚，忽然就好像正真明白了谢渊的内心——孤寂，苍凉，悲壮。
这感情不是对他，而且来自身后不可计数的家庭百姓，来自那些一个个倒下的将士，来自大漠的孤苦。
一路走来，她越发按耐不住内心的思念。三年了……
白景舒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承安帝——当今皇上，谢渊的亲弟弟，亲自出城迎接，可见对万千将士的厚重。
只是为什么没有见到谢渊？
她对着承安帝和当今皇后行了一礼，问：“为何不见将军？”
承安帝看着她欲言又止，气氛一下紧张。白景舒皱眉，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她不敢细想。
迫切而又慌张的转头看谢渊的副将，表情格外严肃，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将军呢？”
“我问，将军呢？”
白景舒性格安静冷清，平日里对谁说话都不温不火，这次竟乱了阵脚，剑拔弩张竟也让那些手提钢刀，叱咤疆场的战士生畏。
然而她越是这样，越是没人敢开口。
现场明明里里外外站了好多人，但却没有一丝声响，鸦雀无声，安静中透着无情。慢慢的，白景舒觉得自己的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没由头的两行泪猛然落下，模样无助极了。她绝望的缓缓跪下，哽着声音，粗哑的厉害。
“臣女白景舒，祁安王妃恳求陛下告知夫君下落。”说着猛的将头扣在冰冷僵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承安帝看着她，脸色痛苦不堪，好几次张口，候间似被烈火灼烧，说不出一个字。
“臣女白景舒，祈求陛下告知夫君下落。”
……
一遍又一遍，声音何等悲切。就是那些身经百战的战士都不忍心看下去，个个低下头，猩红了眼。
天忽然下起了雨，白景舒浑身湿透，跪在雨水里，身子匍匐，额头低着石板，泪无声的流着……
好久她听见有人说，“一个月前，我军遇袭，无敌人缠斗数日，将军身负重伤，回朝途中，不治…身亡……”
不治身亡！
这四个字似千斤重压在白景舒心头，她依旧跪趴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去了又来，像是无穷尽。
他不是说要带她去看郊外的风景吗？不是说要亲自为他一次又一次食言请罪吗？不是说给她雕刻了一个簪子，回来亲自给她戴上的吗？
他又食言了……
只是这次再也等不来他致歉的信函……
白景舒猛然嚎啕大哭，声音比这雨水还要头骨，穿透人心，让人浑身战栗。许久，她慢慢起身，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带我去见他。”
承安帝犹豫了两秒，轻叹一声，摆摆手让人带她过去。碧云伸手去扶她，被她挡住，“谁都别过来。”
雨下的特别大，她白色的纱裙脏乱不堪，额头青紫，说不出的狼狈。
小小的身影被大雨压的随时能倒下。
她被带到一个阁楼停下，她现在门外，定睛看了一瞬，眉间颤抖，然后抬脚沉重的走过去，手抚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像有心里感应，心痛的厉害，眼泪唰唰的往下砸，她咬紧唇瓣，可还是泄出了抽泣声。
“王妃……”
那人想开口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还说什么。
白景舒胡乱抹了两下脸，说：“退下吧。”
她推门进去。室内很空旷，只有中间停放这一个棺椁，她喉咙想被风干，崩裂，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还是握紧双圈，用全力稳住心神，抬脚过去，谢渊的脸渐渐的出现在视线里。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看起来更加冷情，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内心挣扎良久，才颤抖着剥开谢渊的衣领，只是退去短短几分，脖颈下的刀痕似刀刺的她双眼猩红。她眼泪啪啪的往下砸，落在那紫色底纹的玄衣上，消失不见。
她哽咽的面部扭曲，浑身止不住的抖，她点点的敞开他的衣衫，露出已经变的青黑色的胸膛，上面一条刀伤从腰腹到胸脯，几乎开膛破肚，伤口状如吐血剧毒蛇信子的巨蟒，叫嚣挑衅般的冲着白景舒作威作福，像在彰显它的‘战绩’，她呼吸停滞，逃避一样闭上眼睛，心底一阵阵的抽痛鞭笞着她。
世人都说没有“感同身受”，为何她身上这么痛，像被撕裂成两半，疼痛让她无处遁形。
那时候，你也这般痛的窒息吗？
她又想起以前，那时候看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曾问他：“痛吗？”
他是怎么说的，笑的不屑，“此乃荣耀，非勇士不可得。为夫岂会怕。”
那时候他回答轻描淡写，还带着戏谑，她竟真的没有再追问一句。
怎么不疼？
又说谎。
白景舒疼的喘不过气，泪水早就决堤，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碎发粘在脸颊两侧，嘴唇发白。她像是被人攥住了心，死死的扣住，□□，她挣扎的揪住衣领，手背上青色纤细的青筋尽显。白景舒毫无生气的惨白的嘴唇微张，还是喘不过气，顺着棺椁滑下去，蜷缩着身子，失声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上开始滚烫，刚才被雨水湿透的衣服，都一层层的分层，罗裙平铺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干净，凄惨……
等人破门而入时，白景舒已经昏死过去。
庄严肃穆的棺椁旁边，她毫无生气，奄奄一息的躺在哪里，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自禁的倒吸一口冷气，心里一颤。
承安帝大怒，“都愣着干什么？让太医院所有人都给朕过来，祁安王妃若有任何闪失，所有人陪葬。”
场面一度混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感觉到白景舒一点一点流逝的生命。
说不好惋惜，也谈不上心疼，也不全是怕掉脑袋，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是百年难遇的爱国亲民的好皇帝，怎么滥杀无辜？他们只是觉得怅然，她的命运不该就此结束。
更多的还是遗憾吧。
梦里白景舒又回到了刚入王府那年，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一身紫色底纹玄衣出现在她面前，惊艳了她短暂飘渺的一生。
2、
承安三年，白相府偌大宏伟的府门恨不得被络绎不绝，鱼贯而出前来拜访之人给踩塌，不为别的，只因白相唯一的女儿已及笄有一年了，不久前白相透出风声要为小女选婿，白景舒虽不是嫡出，但谁不想攀上白相这个高枝，其中利弊没人看不出来。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白景舒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自己小院中的大树下插花，被风霜雨雪打磨的古旧的木桌上放着土色的一个瓷瓶，一点也称不上华丽漂亮，瓶子旁边平放着几只野花，她安静的，旁若无人的摆弄这手里的东西。一身极为素雅的罗裙在草地上四散开，上面落了几片花瓣，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纤纤佳人，袅袅独俏。
如画的一幕被匆匆赶来的人给打碎。白竔一眼看见远处风轻云淡的白景舒，急的恨不得直接飞到她面前，质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婚姻大事四个字的意思。”
“静怡，你怎么还在这摆弄这些东西？”静怡，白景舒的小字。白竔拉起她就往外走，火急火燎的，嘴里还不停，“今日来求亲的人数都快把门槛踏烂了，你还你也不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白景舒被他带的踉跄几下，然后稍稍用力挣脱他的手，白竔这才停下，转身看她。
“兄长说笑。”白景舒眼神静的远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娘该走的，太过沉静，这种眼神用让人难以靠近。饶是白竔从小见她这副样子也还是不适应。
白景舒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会容我一介女娘置喙。”
白竔从小就宠她，有什么好的总会跑来献宝一样拿给她，尽管白景舒永远不会有过多的感动或感激，甚至对他有点抗拒，他也从未表现出一点介怀。
这才是让白景舒面对他时情绪总是很复杂的原因。
白竔听了她有点逆来顺受的话，即使她说的是事实，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她太过颓废，不思进取的让人窝火。白竔皱眉，颐指气使的说：“你是丞相之女，身份何等尊贵，他人求不来的姻亲，你当然可以随自己心意，若你有心仪之人，兄长定为你做主。”
白景舒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然一笑，随口道：“外面那些人要娶的不过也是这虚名而已，无论是谁都一样。”
“静怡，你的身份何等尊贵，怎么如此随便？”白竔不解。
“尊贵吗？”白景舒难的笑了下，只是笑的苦涩又讥讽，“如果可以，我宁愿只做乡间耕种的丫头。”
她不想和白竔纠缠下去，也厌倦了这一切虚伪逢场作戏，第一次她这么明显的表露出喜恶，身上强烈的不怒自威的气质让白竔震惊，诧异的看着她，好久说不出话来。
白景舒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轻叹一口气，恢复成平静如水的模样，“静怡无意顶撞，兄长勿怪。”
白竔最后随便说了几句叉开话题就离开了。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侍女碧云才走上前，看了白景舒好几眼，说：“少爷是真心对小姐好，他也不是夫人，小姐为何总是疏远少爷？”
白景舒眼神怅然的看着白竔离开的方向，风过来吹动她的裙摆，像遗落人间的神灵，干净而又纯粹。
她说：“若做不到全心全意，不如疏远一点。”
晚饭的时候她被叫去主院用餐，她常年不踏进主院一步，今日让她过去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白景舒过去的时候，白相和白竔的母亲也是这个府宅的女主人齐齐并作，她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丞相夫人眼底的厌恶和恨意骤然增生，恶狠狠的落在白景舒身上。
白景舒不去看她，这些一直这样，全在意料之中。她不紧不慢的进去对他们行礼，“父亲，夫人。”
夫人冷哼一声转过头，白相瞥她一眼，面带微笑的对白景舒说：“来了。”
笑容牵强有假，白景舒心里堵的喘不过气来。很想问他，就不能丢掉那身面皮，对她这个女儿还有什么可装的，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白景舒不想待下去，直接开口明说，“父亲唤我来是想说定亲的事吗？”
白相脸上的笑僵了下，然后慢慢收回，沧桑布满褶皱的脸看起来带着凶狠，他盯着静静的盯着下面的白景舒。
白景舒除了心底微微泛疼，没有其他任何情绪，面无表情的说：“静怡婚事全由父亲定夺。若无它事，静怡先行退下了。”
离开的时候，耳边还能隐约听到夫人尖锐叫嚣，“你看她什么态度，目无尊长，没有教养，和她娘一样。”
“够了！” 白相呵斥声传来。
白景舒眼神冷下去，在原地停留一瞬才离开。
后来定了谁白景舒还是从别人口中无意得知的，而她对那人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对她来说无非是换个地方过活而已。日子还是照旧过，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却突生了变故。
那天白景舒刚起床，碧云着急忙慌的的过来给她梳洗，对她说：“圣旨马上”就到，让她出去接旨。
白景舒脑子懵懵的，确认了好几遍圣旨确定是给她的而不是给她父亲的，最后也只能糊里糊涂的出去。
直到圣旨宣读完她都没反应过来，白竔凑过来问她：“祁安王为何忽然要娶你？”
祁安王，当今圣上亲哥哥，能文能武，身姿高挺，傲然无物，听闻这些天刚平乱回朝，原本已经定好的亲事被他接了胡，让人参不透意欲何为。
白景舒怔了两秒，眼睫低垂，突出两个字，“不知。”
小院里，白景舒坐在窗边发呆，那一瞬一向清苦的她像极了午后犯懒的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姐。碧云在一起忍不住替她着急。
“小姐，你怎么不知道着急呢？听闻那祁安王手上鲜血无数，做事狠辣果决，你嫁过去如何过活？”
白景舒依旧痴痴的看着窗外，心想今年是等不到玉兰花开了。
“流言不过是世人给强加于他人的想法，人人一张口，能有几分真。”
“那他杀人无数总是真，小姐你……”
“碧云！”侍女这才悠悠住口，低头不语。原本妄议朝廷重臣就是重罪，更何况还是当今皇上的亲哥哥，白景舒见她明白她的意思，才眉头微皱，略带讽刺的说：“世人认准他的罪孽，却忘了自己才是站在那些莹莹白骨上生活之人，而他不过是持刀者，谁又好过谁？”
碧云没再说话。白景舒的话她理解不了，向来如此，也没可意外的。
半个月后的大婚，声势浩大，大街小巷被围的水泄不通，几乎满城的人前来观礼。白景舒一袭红衣，眉眼动人，妖艳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身上那种纯真被掩藏在衣钵之下，唯有那双纯粹的眼睛摄人心魄。
那晚谢渊一身酒气的进来，关上身后的门，夜里格外安静，任何细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他的脚步声沉稳，缓慢，一点点靠近，白景舒忍不住紧张，心跳敲打着胸腔。
她也终究不过十六岁而已。
谢渊掀起她的盖头，下面精致的小脸映在眼底，如开的妖艳热烈的玫瑰，又如含苞待放的白莲。
白景舒脸上不自觉泛起红晕，那双满是戒备，探寻的眼睛无助的去看谢渊，然后愣住。
是他。
那天在街上，她不知怎么四处张望，然后就和林立在阁楼上的对视上，那一眼，她心颤了下，竟慌张的错开视线。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谢渊低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夜色不早，夫人早些休息。”
白景舒疑惑又略带吃惊的去看他，见他起身，下意识开口问：“王爷去哪里？”
谢渊怔了下，视线在她脸上打转，白景舒话落，窘迫的垂头，躲避他的视线。
谢渊似乎勾了下嘴角，“还有军务要处理，夫人不用等我。”
白景舒脸上的红晕更浓，不知如何自处。
谢渊又说：“以后称我将军吧，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他没说，淡淡的离开。
白景舒坐在床上失神的盯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怪怪的，有点空又有些胀。
后来谢渊从不与她同房，只是偶尔会来她院中坐，或者和她一起吃饭，关系一直这样不远不近，但王府里的人从不敢怠慢白景舒，永远毕恭毕敬。
那日谢渊吩咐下人在府里不必称她王妃，叫夫人就好。
白景舒看着他，却捉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看不出到底是为了亲近还是疏远。
谢渊经常外出执行公务，有时几天，有时半个月，如今边疆安固，最多也就几个月，不会超过半年。就算回来他也很少在府里，偌大的王府好像只有白景舒一人。
不过这样对她来说再好不过。她喜欢安静的一个人待着，自从来了王府她几乎很少出自己的小院。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一晃却也半年过去了。
3、
夏日酷暑之时谢渊又要离开了，临走时他过来白景舒的院中，那时她坐在廊下靠着柱子晒暖，浑身暖烘烘的，脸颊泛红，闭着眼睛小憩。
谢渊一走近她猛然惊醒，弹坐起身，眼里满是戒备，和谢渊对上的瞬间，她眼底受惊的情绪还未消散。
“将军。”她很快整理好情绪，又摆弄下衣着，前前后后转变之快如虚幻。
谢渊还是一身浓重压抑的长袍加身，背后的暖阳似乎都近不了他的身，然而比身上更冷的，是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近日我不在王府，若有急事就找管家。”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每次他离府的时候都会这样嘱咐，没有一次是不告而别。
“静怡知晓。”白景舒乖顺的回答，温淑恬雅。
谢渊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白景舒盯着他远处的背影，烈日下，他挺拔伟岸的背影有一种破碎的孤寂。
谢渊离开的第三日，管家身后的四个小厮搬着一张实木打制的躺椅。
“夫人。”管家对着屋檐下的白景舒行礼。
“这是？” 白景舒目光落在管家身后不解的问。
管家侧身看那被打磨的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光的椅子回答：“将军离开时吩咐的，说给夫人小憩晒暖用。”
顿时周围所有人都落在她身上，脸上带笑。白景舒竟窘迫的羞涩，太过紧张，以至于忘了探寻心底那股柔和的暖意是因为什么。
那之后的很多天，白景舒常躺在上面犯懒，一整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几乎没离开过椅子。这是自白景舒进王府之后谢渊离开时间最长的一次，从炎炎夏日到天气渐冷，她在那椅子上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盖着毯子也会冷。
院子里的花落了一地，一阵风吹来，树枝晃动，几片枯叶在空中盘旋，如飞鸟，然后缓缓落地。
虽然才是秋天，白景舒已经穿的很厚，身上那件披风还是她嫁入王府时的，她站在窗前看着生命流逝，渐渐惨败的树木，有些怅然，心里像丢了什么，急需找回，但却没有清晰的目标。
直到目光是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风尘仆仆而来，冰冷的铠甲加身，肃穆又坚不可摧。
白景舒愣了片刻，目光呆滞的透着天真，像个什么心事都不没有的小姑娘，谢渊看着她笑了。
白景舒心里忽然被填满，抛置高空，欣喜的快走出去迎他，步慌张虚浮，碧云看着惊讶的盯着她背影，然后会心一笑。
“将军可好？” 白景舒看着他，胡茬子长出来，眼底青黑，疲惫遮掩不住，该是许久未曾休息了。
谢渊没回应她的话，沉静的看着她，那一瞬间，有种枯木逢春的美好。他上下打探着白景舒，嘴角轻轻勾起，说：“长高不少。”
白景舒怔了下，有点别扭的晕红了脸，低头看着裙角，披风短了半截，若不是衣服的原因她自己都不曾留意自己又长高了。
“这段时间一切可好？”谢渊问她。
“府里一切如旧，无事发生。” 白景舒回答。
这似乎成了谢渊每次回来之后他们固定的谈话。也就这时候白景舒才会记得自己是这偌大府邸的女主人。
之后谢渊就又急匆匆的进宫复职，一个也不曾闲下，来回奔波，若不是身上涌动的疲惫感，怕是所有人都忘了，他也不过是凡胎□□。
谢渊这一走就到了深夜，回来的时候带了三四个嬷嬷，行为举止，穿衣打扮，态度恭谨，一看就是宫里的人。
白景舒赶忙出去迎接，就算是嬷嬷那也是宫里的人。
“将军。”
继而对着谢渊身后的嬷嬷点头致意。
谢渊对她说：“这是在宫里裁衣多年的嬷嬷。”
白景舒不明所以的看他，谢渊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失笑，怎么说也还是个小姑娘，平日再怎么沉静，寡言少语，不经意间的动作或表情还是会暴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气息，纯粹美好，似春日里轻风吹过心头。
谢渊看着她笑，没多说什么，让她和嬷嬷进去丈量尺寸。
屋里，白景舒被嬷嬷包围在中间，任由摆布，整个流程下来白景舒觉得她们比她还要了解自己的身体。
第一次发现原来做件衣服这么麻烦琐碎。
嬷嬷看着她松了口气，笑着道：“王妃莫怪，宫里裁衣是有讲究的。”
白景舒被看透心思也没有局促，大大方方的嫣然一笑，“辛苦嬷嬷了。”
“不敢，能为王妃裁衣是我等福分。”
白景舒听着没说话。话中有几分真意尚且不说，就算有，那也是沾了谢渊的福分。
她一个庶出小姐，能嫁给天子兄长作正妻不知道有多人在背后议论眼红，就算不出门，这些事情她又怎会想不到。
不过，她没想到，这还真是谢渊给他求开的福分。
嬷嬷笑的眼睛成一条细线对她说：“将军对王妃真好。”
然后见白景舒一脸不解，又诧异的问：“王妃不知？”
“劳烦嬷嬷细说了。”
嬷嬷有些震惊，不为别的，只因白景舒身上那股沉稳波澜不惊的气质，言谈举止，大方且不是分寸，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虽年纪尚幼，但足以让人不敢轻视。
然而这一切落在她们眼中，都成了白相教导有方。
孰不知，这十几年来，白景舒和他这位父亲交流了然无几。
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亦无所求罢了。
等嬷嬷走后，白景舒脑子里全是那句“将军凯旋归来，陛下问要何赏赐，将军说‘敢请为我家夫人裁制几身衣服。’”
白景舒站在床榻旁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谢渊进来，碧云有颜色的退出去。室内一时沉寂。
外面的风吹的窗纸莎莎细响，光秃的树枝透过月光落在窗纸上，生硬的摇晃着，像皮影戏。
好久白景舒开口，“将军拿命博来的恩赏怎能如此轻率的浪费掉。”
谢渊风轻云淡的举起茶杯放到嘴边缀饮，温热入喉，彻骨的疲惫得到不少缓解，然后淡淡的开口，“为夫人裁衣怎会是浪费？”
白景舒清澈的眼眸，无辜又茫然，袖子下的手不知为何紧握成拳，红唇微张，终是没说一个字。
那时候白景舒太过年幼，不懂他深藏于平淡无华言语下的情意，只是觉得那个万物凋零的岁月好像并不难捱。
而世人口中的冷面将军在白景舒心里却是世上最温润的人，给了她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这年冬天，白景舒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要了她的命，高烧数日，昏迷不醒，在床上躺了半月之久。梦里，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她在白相的小院里还有母亲的身影，日子虽过的清苦，但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飘荡许久的心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安稳。
然而母亲的怀抱比记忆中似乎更加宽广温暖，让她贪恋不已。
然而梦终究是梦，不过是自己编制的如水雾般梦幻的轻纱，阳光下熠熠生辉，最终也会破碎于炙热。
母亲身影淡化逐渐消失那刻，白景舒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眼神支离破碎，无声的泪水模糊视线，继而顺着脸颊滚落，视线恢复清明，也再没了母亲的容颜。
这些年，从小到大，她梦见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起伏也越来越少，从不止不休的哭闹，到平静的流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都痛彻心扉。
她悠悠转醒，看见坐在床边的满脸疲惫的谢渊，眼神装满困倦，困倦裹挟着担忧心疼。
看到白景舒睁开眼睛时，他能松一口气，想来挺拔的脊背竟然弯下来，缓缓低下头去。白景舒看着，心里猛然抽痛，然后泪从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青丝。
是难过母亲再次从眼前消失还是因为别的，她不知道，总之她哽咽的难受，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谢渊去看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动作轻柔的给她擦眼泪，他掌心因常年提到舞剑布满老茧，刮的她柔嫩的皮肤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白景舒哭了很久，他沉默不语，安静又执着的不停的给她擦眼泪，固执的像个孩子。
屋里很安静又温暖，远处火炉里被烧红的碳冒着热气，泛着黄色温馨的光，偏头看向窗外，不止何时下起了雪，一片一片，轻柔又静谧。
然后，她听见谢渊哑的不像话的嗓子说：“静怡，下次不睡这么久了可好？”
她鼻尖一酸，凝望着他幽深浩瀚的双眸，缓缓道：
“好。”
4、
那是她来王府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很平静，在睡梦中度过，而王府因为她久病不起似乎太过沉静，在寒冬里显得太过萧瑟。
等她有力气下床走动的时候，积雪融化的只有角落里的一小点，她裹着红色披风，雪白绒毛领子托着她病态白皙的小脸，屋檐上青瓦被雪水冲洗的颜色愈加浓重，往下滴着晶莹透彻的水滴，落在木板台阶上如鲜花绽放。
空气里弥散着头骨的寒气，对她在屋子窝了半月之久的人来说却是难得舒畅。
她没站多久，谢渊便来了，看着那惊艳的身姿，他忍不住怔了神。白景舒向来白衣素裹，这披风是不久前宫里刚做的，颜色虽艳丽却被她穿出来寂静之感，这大抵还是她性格的原因，不过，依旧让人眼前一亮，病态的脸也有了气色。谢渊怔了一瞬，便快步过去，自她大病之后，谢渊出现在她院子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谢渊站在她面前，为她拢了衣衫，白景舒抬头看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熟悉他的眉眼。
“进去吧。”谢渊说。没有苛责，但也能看出来，他是在刻意隐忍，白景舒明明已经看到他眼底的情绪，他却不说。
记忆里，他从未于她说过重话，许多时候，白景舒甚至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人们口中杀伐果断的祁安王。
白景舒跟着他进去，两人并排坐着，谢渊沉默着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白景舒接过扔在手心里，温热瞬间席卷全身，对比之下才发觉到身上的寒气。
“今日感觉可有好些？”谢渊目光她捧着就被的双手上，指尖红的可爱，猛然发觉人的手原来可以这么小。
白景舒微微颔首，“好多了。”
“去病如抽丝，还是应当心点。”
白景舒：“……”
绕来绕去还是因为刚才逮住她偷跑出来吹风这件事。
“静怡谨记。” 白景舒应到。
谢渊看了她片刻，眼底的无奈一闪而过。过了会儿，忽然开口：“可有看过虞城元宵灯会？”
白景舒不解的，迟缓的摇头。
自来王府之后，除了那些必要的宴会，她几乎从不出门，在家时就更不要说了。
虞城的元宵节盛大繁华，是如春节般重要的日子。
然而她一个白相府小姐却从未参加过。
“那时可愿出去走走？”谢渊顺而问道，征求她的意见。
白景舒对于热闹的地方有种莫名的抵触，那时周围所有人都是快乐的，只有她，如同一个异类，甚至像空气，没人能看到她。
但这次不知为何，想婉拒的话在对上谢渊眼睛的瞬间堵在嗓子口，竟不忍心说出口。她知道，如果她拒绝，谢渊一定会顺着她的意思，但，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竟是，“好。”
灯会那天，谢渊难得穿了件不暗沉的衣服，白景舒依旧朴素简单，两人低调的像普通夫妻，没有侍卫和婢女，只有他们两个。
那天人一如既往的多，好几次白景舒被人撞的踉跄，好在谢渊动作敏捷迅速，总能第一时间稳住她，后来谢渊就牵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温热干燥，手上的老茧粗糙，手感称不上好，却让她慌了神。
那是白景舒第一次与男子有肌肤上亲密的接触，十六岁的少女虽对感情之事懵懵懂懵，但心底那陌生的情绪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讨厌。
路上的时候，白景舒走到哪里？然后停下，谢渊察觉到她动作后侧身看她。白景舒眸光闪烁，悠悠的看了他一会儿，抿了下殷红的嘴唇，而后出声，“那天，我在那里见过你。”
谢渊说着她葱白的手指看过去，想起那天在阁楼上和街上小摊前匆匆对视的她，那时他刚回来，和她相遇实属意外。兴许她真的不喜欢出门，又或者真的累了，总之那时她淡然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悦，四下望着，却不成想会无意中和他对视，那一瞬间，谢渊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她的慌乱。
胆小，腼腆，但又给人一种清淡，平静，通透之感。
这是谢渊当时做出的判断，没有理由。而事实正名他并没有判断错，成婚以来，谢渊发现这姑娘聪明又迟钝，明白又糊涂，很矛盾，但又可爱。
白景舒见他不说话，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所以将军为何娶我？”
谢渊回神，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她被灯火晕染的温柔的脸颊，一双眼睛比黑夜里无尽的星河还是热烈璀璨，熠熠生辉。
这是白景舒第一次这样和他讲话，直率坦白，没有小心翼翼，没有欲言又止。
周围人影攒动，嘈杂的声音很近又很远，没多久谢渊清冷低沉的声音落进她的耳朵。
“ 元佑世子并非良人。”
白景舒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元佑是谁’，她最初定下的夫婿。
谢渊这样说她一点也不意外，有那个嫡母在，良人怕也轮不到她。
她心里一阵不快，不明白为什么，脱口而出，“那谁……”是良人？
话出口嘎然而止，谢渊幽深的眼底幽光乍现，让她生惧，瞬间清醒。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白景舒无措的攥紧衣裙，褶皱的不成样子，眼神闪躲，像惊慌逃窜的小鹿。
幸好一阵躁动打破这僵持的局面。谢渊揽住她，将她护在身后，她与人群也不过只隔了一个他，却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白景舒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才刚到谢渊的肩头，这个距离从外人眼里看，像极了相爱之人相互依偎，而事实是，她脑子一片空白，晕乎乎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胸膛，敏感的她能感受到都属于他身上的凉意，似积雪融化后空气。
谢渊岿然不动挡在她和人流中间，然后垂头看状似被他搂进怀里的小姑娘，她面部怅然，神色紧绷，多少是他这个举动被吓到了，唯一让她勉强支撑的是浅意识里与生俱来的冷静波澜不惊的定力。
谢渊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人多，容易多发事故，小心为上。”
是被他看出了什么吗？
然而抬头看他的眼睛，里面坦荡明朗。
她没说话，听话的保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
灯会马上开始，人人一手孔明灯往高处跑去，人们说灯飞的更高，距离天空更近，那么你的愿望将更容易被天神看到，愿望也就能成真。
人声渐渐远去，谢渊动作自然的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白景舒猛松一口气，肩膀小幅度，却肉眼可见的低垂下去。
谢渊默不作声将她的小动物全收入眼底，虽然她有在刻意掩饰内心。
她往谢渊身后看了看，原本熙攘的大街只剩寥寥几个年迈的买孔明灯的婆婆，忽然四下寂静，气氛不自觉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着什么好。
终于，谢渊开口打破沉默，“想不想放灯？”
白景舒诧异的看他，竟生出一丝期待，又想了想，刚才心底冒出的小火苗瞬间被扑灭。
“不然作罢吧，想来人挺多的。”
谢渊视线在她脸上打转，然后拉着她去路边买灯，边走边说：“无碍，想放就放。”
白景舒听着竟然有些想哭，鼻尖发酸。被他牵着，忘了害羞。
她是一个脆弱又腼腆的人，其实随便一句话都能戳中她，只不过以前戳中的都是让她痛苦的部分，遇到谢渊后，她心里时常因他一句话，一个眼神，或是一个举动搞得又酸又胀。
婆婆见来人，热情迎客，“郎君给夫人买个灯吧，祈福很灵的。”
谢渊一笑，转头看着脸颊微红的白景舒问：“喜欢那个？”
白景舒从众多精致的纸糊的灯中选了一个最为简单朴素的，上面画了几朵若隐若现的兰，素雅不是风度。
是她喜欢的。
谢渊看了眼，笑着给婆婆放下几个碎银。
婆婆眼睛昏花，拿起手里放在眼前，接着纸灯发出的微弱的光才看清楚手里的是什么。
这些钱买下她整的摊子都绰绰有余，是她算出要买多少个灯才能挣够的数目。
她枯槁，布满皱纹的眼睛燃气光，似枯萎的植物重新绽放生机。对着已经远去的两人高声好，“多谢贵人。”
白景舒听着去看身边的人，他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冷俊的脸因橙光的光线多了几分柔和。
“他们不认识你？” 白景舒问。
谢渊笑，“我常年在外征战，除此之外待更多的地方就是军营，他们怎会认得我。”
白景舒回想了下，确实是这样。所以流言不可信，看人不能只用眼睛，更要用心。
她不信一个堂堂正正的王爷，常胜将军，称自己只用‘我’，除非朝堂，从不用官称的人会是人们口中的玩弄人心，精于算计的政臣，更不信每日研究战术守江山，拳拳爱国之心的勇武的将军会是人们口中的“杀神”。
她更愿相信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个人，有胸襟，有抱负，有家国的正义之人。
白景舒远远的就看到栈桥上人流汇集而成的滚滚星河，下意识的停滞脚步，看着谢渊再次踟蹰不前，纠结的对谢渊说：“我们回去吧。”
“为何要回？” 谢渊问，然后扫了眼身后的星河，没说话，拉着她走了向了另一边，刚好和那人群背道而驰。
白景舒顾不上害羞，一边走一边问谢渊，“要去哪里？”
谢渊回首，微微侧头看着她淡然一笑，远处的光似乎从远处蔓延过来，映在他脸上，冷峻的脸此刻格外温暖。
他说：“一个只给你一人放灯的地方。”
白景舒心里一下空了大半，看着他颀长的背影目光呆滞幻算，许久不能回神，脑子晕晕的，像喝醉了酒。
谢渊带她去了城墙，果然，这里不是谁人都能过来的，除了值守的将士，这伟岸雄壮的高墙之上再没有其他别的身影，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安静的让人一瞬觉得城里热闹的场景是一场梦。
守城的侍卫看见谢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不自觉的去看他身后娇小的白景舒，然后很快变正了神色，恭谨的道：“见过将军，王妃。”
“退下吧，本王带王妃随便逛逛。” 谢渊说。
这还是白景舒第一次听他称自己为‘本王’ ，也惊叹于原来所有人都习惯称她他为‘将军’ ，而不是只有王府里的人是这样。
白景舒跟着他上了城楼，这里几乎能将虞城所有的景收入眼底，远处的灯火点缀着她灵动沉静的双眸，她痴然的看着，不能言语。
原来夜晚的虞城是这样直击人心，发人肺腑的好看。
这里的肃静威严的气息又让她敬畏。
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看清了他伟岸身躯里热血，鲜活的，赤胆忠诚的心。
“将军为何从军？”这是她怅然许久，回过神迫切想知道的。
然而谢渊淡然一笑，回答的简单且随意，“总要有人流血，总要有人守国门。”
他的话风轻云淡，被风一吹就散了。
直到很多年后白景舒才明白他这句眼下看来轻飘飘的话竟是千般重，成了他一生的宿命。
“放灯吧。” 谢渊看着远处缓缓升起，如萤火一般的灯对她说。
白景舒回神看了眼，然后上前一步，走到城墙边缘，看着灯上她写的‘平安’二字，这是买灯时婆婆问她想写什么愿，当时不知道这什么好，就写了最朴实的，没成想会和她此刻的心境对上。
她看着她的灯飞到很远的距离，真希望天神能够听到她的愿望。
直到她脖子酸痛，变得僵硬才收回视线，不自觉去看身边的谢渊，夜色里，他身上的荒芜之感似乎更加浓重，比墨色的天空还要浓。
那次灯会之后，白景舒变了很多，偶尔会出自己的院子在府里转转，时间久了，她也会常去谢渊书房，安静的给他放下一杯清茶，两人偶尔交谈，相较于之前的相处好了太多，王府里的人看了忍不住欢喜。
那是初春，阳光温和，轻风轻柔，似乎在昭示着一切顺意美好，然而，那年并不平顺……
1、
承安十五年春，虞城繁华如梦，一片盛世之况，街上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任谁能想象到这是战时国家的情景呢？
人们似乎都忘了，此时此刻就有人在流血牺牲，他们不会痛，更不会忧心。这一仗打了六年之久，也是鄭朝历史上打的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远离沙场，那些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似乎都很遥远，若不是那些远赴边疆将士的亲属夜以继日的孤枕难眠，心忧难安，怕是大家都被这都城的纸醉金迷给弥散的双眼。
祁安王府，幽深庄严的墙院内，明明深处闹事，这里却静的吓人，透着一股抑郁悲凉。院落中一颗硕大的白玉兰树下坐着一个白衣素裹，未施粉黛，五官精致的女孩儿，看起来年岁不大，身上散发着沉静的气息。白玉兰花开又败，这已经是她来王府第十个二年头了。
而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半。白景舒这样想着忍不住心里觉得遗憾。
“夫人，夫人……”侍女碧云火急火燎的边跑边叫白景舒。
候府里的人做事一向稳重，如此这般，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白景舒不慌不忙的起身，白色罗裙沾染上几片草叶，像装饰的花纹，非但不违和，还多了几分色彩的活力。
“何事？”白景舒问。
碧云喘的脸涨红，断断续续的说：“将军……王爷…回朝了……”
白景舒瞳孔倏地紧锁，心跳如擂鼓，然而脸上除了茫然并没多大情绪变化。在原地愣了一瞬，双手提着罗裙飞快的往外面跑。
碧云转身看着裙摆舞动的纤纤背影，慢慢笑了。
三年了，夫人终于等到将军归。
皇宫外，一排排士兵陈立，场面浩大壮观。他们个个风尘仆仆，脸上兴奋不足以掩盖眼底的疲累。
更甚者，有的人伤痕累累，四肢残缺，被旁边的人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勉强撑死酸涩的眼皮，看着威耸的城墙，忍不住失声哽咽，热泪盈眶。
白景舒看着他们，脚步沉重，那画面触动人心，心里一阵酸楚，忽然就好像正真明白了谢渊的内心——孤寂，苍凉，悲壮。
这感情不是对他，而且来自身后不可计数的家庭百姓，来自那些一个个倒下的将士，来自大漠的孤苦。
一路走来，她越发按耐不住内心的思念。三年了……
白景舒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到最前面，承安帝——当今皇上，谢渊的亲弟弟，亲自出城迎接，可见对万千将士的厚重。
只是为什么没有见到谢渊？
她对着承安帝和当今皇后行了一礼，问：“为何不见将军？”
承安帝看着她欲言又止，气氛一下紧张。白景舒皱眉，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她不敢细想。
迫切而又慌张的转头看谢渊的副将，表情格外严肃，甚至有点咄咄逼人，“将军呢？”
“我问，将军呢？”
白景舒性格安静冷清，平日里对谁说话都不温不火，这次竟乱了阵脚，剑拔弩张竟也让那些手提钢刀，叱咤疆场的战士生畏。
然而她越是这样，越是没人敢开口。
现场明明里里外外站了好多人，但却没有一丝声响，鸦雀无声，安静中透着无情。慢慢的，白景舒觉得自己的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没由头的两行泪猛然落下，模样无助极了。她绝望的缓缓跪下，哽着声音，粗哑的厉害。
“臣女白景舒，祁安王妃恳求陛下告知夫君下落。”说着猛的将头扣在冰冷僵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承安帝看着她，脸色痛苦不堪，好几次张口，候间似被烈火灼烧，说不出一个字。
“臣女白景舒，祈求陛下告知夫君下落。”
……
一遍又一遍，声音何等悲切。就是那些身经百战的战士都不忍心看下去，个个低下头，猩红了眼。
天忽然下起了雨，白景舒浑身湿透，跪在雨水里，身子匍匐，额头低着石板，泪无声的流着……
好久她听见有人说，“一个月前，我军遇袭，无敌人缠斗数日，将军身负重伤，回朝途中，不治…身亡……”
不治身亡！
这四个字似千斤重压在白景舒心头，她依旧跪趴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去了又来，像是无穷尽。
他不是说要带她去看郊外的风景吗？不是说要亲自为他一次又一次食言请罪吗？不是说给她雕刻了一个簪子，回来亲自给她戴上的吗？
他又食言了……
只是这次再也等不来他致歉的信函……
白景舒猛然嚎啕大哭，声音比这雨水还要头骨，穿透人心，让人浑身战栗。许久，她慢慢起身，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带我去见他。”
承安帝犹豫了两秒，轻叹一声，摆摆手让人带她过去。碧云伸手去扶她，被她挡住，“谁都别过来。”
雨下的特别大，她白色的纱裙脏乱不堪，额头青紫，说不出的狼狈。
小小的身影被大雨压的随时能倒下。
她被带到一个阁楼停下，她现在门外，定睛看了一瞬，眉间颤抖，然后抬脚沉重的走过去，手抚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像有心里感应，心痛的厉害，眼泪唰唰的往下砸，她咬紧唇瓣，可还是泄出了抽泣声。
“王妃……”
那人想开口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还说什么。
白景舒胡乱抹了两下脸，说：“退下吧。”
她推门进去。室内很空旷，只有中间停放这一个棺椁，她喉咙想被风干，崩裂，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还是握紧双圈，用全力稳住心神，抬脚过去，谢渊的脸渐渐的出现在视线里。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看起来更加冷情，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内心挣扎良久，才颤抖着剥开谢渊的衣领，只是退去短短几分，脖颈下的刀痕似刀刺的她双眼猩红。她眼泪啪啪的往下砸，落在那紫色底纹的玄衣上，消失不见。
她哽咽的面部扭曲，浑身止不住的抖，她点点的敞开他的衣衫，露出已经变的青黑色的胸膛，上面一条刀伤从腰腹到胸脯，几乎开膛破肚，伤口状如吐血剧毒蛇信子的巨蟒，叫嚣挑衅般的冲着白景舒作威作福，像在彰显它的‘战绩’，她呼吸停滞，逃避一样闭上眼睛，心底一阵阵的抽痛鞭笞着她。
世人都说没有“感同身受”，为何她身上这么痛，像被撕裂成两半，疼痛让她无处遁形。
那时候，你也这般痛的窒息吗？
她又想起以前，那时候看见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曾问他：“痛吗？”
他是怎么说的，笑的不屑，“此乃荣耀，非勇士不可得。为夫岂会怕。”
那时候他回答轻描淡写，还带着戏谑，她竟真的没有再追问一句。
怎么不疼？
又说谎。
白景舒疼的喘不过气，泪水早就决堤，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碎发粘在脸颊两侧，嘴唇发白。她像是被人攥住了心，死死的扣住，□□，她挣扎的揪住衣领，手背上青色纤细的青筋尽显。白景舒毫无生气的惨白的嘴唇微张，还是喘不过气，顺着棺椁滑下去，蜷缩着身子，失声痛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上开始滚烫，刚才被雨水湿透的衣服，都一层层的分层，罗裙平铺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干净，凄惨……
等人破门而入时，白景舒已经昏死过去。
庄严肃穆的棺椁旁边，她毫无生气，奄奄一息的躺在哪里，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自禁的倒吸一口冷气，心里一颤。
承安帝大怒，“都愣着干什么？让太医院所有人都给朕过来，祁安王妃若有任何闪失，所有人陪葬。”
场面一度混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感觉到白景舒一点一点流逝的生命。
说不好惋惜，也谈不上心疼，也不全是怕掉脑袋，谁都知道当今皇上是百年难遇的爱国亲民的好皇帝，怎么滥杀无辜？他们只是觉得怅然，她的命运不该就此结束。
更多的还是遗憾吧。
梦里白景舒又回到了刚入王府那年，一切才刚刚开始，他一身紫色底纹玄衣出现在她面前，惊艳了她短暂飘渺的一生。
2、
承安三年，白相府偌大宏伟的府门恨不得被络绎不绝，鱼贯而出前来拜访之人给踩塌，不为别的，只因白相唯一的女儿已及笄有一年了，不久前白相透出风声要为小女选婿，白景舒虽不是嫡出，但谁不想攀上白相这个高枝，其中利弊没人看不出来。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白景舒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自己小院中的大树下插花，被风霜雨雪打磨的古旧的木桌上放着土色的一个瓷瓶，一点也称不上华丽漂亮，瓶子旁边平放着几只野花，她安静的，旁若无人的摆弄这手里的东西。一身极为素雅的罗裙在草地上四散开，上面落了几片花瓣，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纤纤佳人，袅袅独俏。
如画的一幕被匆匆赶来的人给打碎。白竔一眼看见远处风轻云淡的白景舒，急的恨不得直接飞到她面前，质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婚姻大事四个字的意思。”
“静怡，你怎么还在这摆弄这些东西？”静怡，白景舒的小字。白竔拉起她就往外走，火急火燎的，嘴里还不停，“今日来求亲的人数都快把门槛踏烂了，你还你也不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白景舒被他带的踉跄几下，然后稍稍用力挣脱他的手，白竔这才停下，转身看她。
“兄长说笑。”白景舒眼神静的远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娘该走的，太过沉静，这种眼神用让人难以靠近。饶是白竔从小见她这副样子也还是不适应。
白景舒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会容我一介女娘置喙。”
白竔从小就宠她，有什么好的总会跑来献宝一样拿给她，尽管白景舒永远不会有过多的感动或感激，甚至对他有点抗拒，他也从未表现出一点介怀。
这才是让白景舒面对他时情绪总是很复杂的原因。
白竔听了她有点逆来顺受的话，即使她说的是事实，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她太过颓废，不思进取的让人窝火。白竔皱眉，颐指气使的说：“你是丞相之女，身份何等尊贵，他人求不来的姻亲，你当然可以随自己心意，若你有心仪之人，兄长定为你做主。”
白景舒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然一笑，随口道：“外面那些人要娶的不过也是这虚名而已，无论是谁都一样。”
“静怡，你的身份何等尊贵，怎么如此随便？”白竔不解。
“尊贵吗？”白景舒难的笑了下，只是笑的苦涩又讥讽，“如果可以，我宁愿只做乡间耕种的丫头。”
她不想和白竔纠缠下去，也厌倦了这一切虚伪逢场作戏，第一次她这么明显的表露出喜恶，身上强烈的不怒自威的气质让白竔震惊，诧异的看着她，好久说不出话来。
白景舒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轻叹一口气，恢复成平静如水的模样，“静怡无意顶撞，兄长勿怪。”
白竔最后随便说了几句叉开话题就离开了。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侍女碧云才走上前，看了白景舒好几眼，说：“少爷是真心对小姐好，他也不是夫人，小姐为何总是疏远少爷？”
白景舒眼神怅然的看着白竔离开的方向，风过来吹动她的裙摆，像遗落人间的神灵，干净而又纯粹。
她说：“若做不到全心全意，不如疏远一点。”
晚饭的时候她被叫去主院用餐，她常年不踏进主院一步，今日让她过去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白景舒过去的时候，白相和白竔的母亲也是这个府宅的女主人齐齐并作，她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丞相夫人眼底的厌恶和恨意骤然增生，恶狠狠的落在白景舒身上。
白景舒不去看她，这些一直这样，全在意料之中。她不紧不慢的进去对他们行礼，“父亲，夫人。”
夫人冷哼一声转过头，白相瞥她一眼，面带微笑的对白景舒说：“来了。”
笑容牵强有假，白景舒心里堵的喘不过气来。很想问他，就不能丢掉那身面皮，对她这个女儿还有什么可装的，大家心知肚明的事。
白景舒不想待下去，直接开口明说，“父亲唤我来是想说定亲的事吗？”
白相脸上的笑僵了下，然后慢慢收回，沧桑布满褶皱的脸看起来带着凶狠，他盯着静静的盯着下面的白景舒。
白景舒除了心底微微泛疼，没有其他任何情绪，面无表情的说：“静怡婚事全由父亲定夺。若无它事，静怡先行退下了。”
离开的时候，耳边还能隐约听到夫人尖锐叫嚣，“你看她什么态度，目无尊长，没有教养，和她娘一样。”
“够了！” 白相呵斥声传来。
白景舒眼神冷下去，在原地停留一瞬才离开。
后来定了谁白景舒还是从别人口中无意得知的，而她对那人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对她来说无非是换个地方过活而已。日子还是照旧过，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却突生了变故。
那天白景舒刚起床，碧云着急忙慌的的过来给她梳洗，对她说：“圣旨马上”就到，让她出去接旨。
白景舒脑子懵懵的，确认了好几遍圣旨确定是给她的而不是给她父亲的，最后也只能糊里糊涂的出去。
直到圣旨宣读完她都没反应过来，白竔凑过来问她：“祁安王为何忽然要娶你？”
祁安王，当今圣上亲哥哥，能文能武，身姿高挺，傲然无物，听闻这些天刚平乱回朝，原本已经定好的亲事被他接了胡，让人参不透意欲何为。
白景舒怔了两秒，眼睫低垂，突出两个字，“不知。”
小院里，白景舒坐在窗边发呆，那一瞬一向清苦的她像极了午后犯懒的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姐。碧云在一起忍不住替她着急。
“小姐，你怎么不知道着急呢？听闻那祁安王手上鲜血无数，做事狠辣果决，你嫁过去如何过活？”
白景舒依旧痴痴的看着窗外，心想今年是等不到玉兰花开了。
“流言不过是世人给强加于他人的想法，人人一张口，能有几分真。”
“那他杀人无数总是真，小姐你……”
“碧云！”侍女这才悠悠住口，低头不语。原本妄议朝廷重臣就是重罪，更何况还是当今皇上的亲哥哥，白景舒见她明白她的意思，才眉头微皱，略带讽刺的说：“世人认准他的罪孽，却忘了自己才是站在那些莹莹白骨上生活之人，而他不过是持刀者，谁又好过谁？”
碧云没再说话。白景舒的话她理解不了，向来如此，也没可意外的。
半个月后的大婚，声势浩大，大街小巷被围的水泄不通，几乎满城的人前来观礼。白景舒一袭红衣，眉眼动人，妖艳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身上那种纯真被掩藏在衣钵之下，唯有那双纯粹的眼睛摄人心魄。
那晚谢渊一身酒气的进来，关上身后的门，夜里格外安静，任何细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他的脚步声沉稳，缓慢，一点点靠近，白景舒忍不住紧张，心跳敲打着胸腔。
她也终究不过十六岁而已。
谢渊掀起她的盖头，下面精致的小脸映在眼底，如开的妖艳热烈的玫瑰，又如含苞待放的白莲。
白景舒脸上不自觉泛起红晕，那双满是戒备，探寻的眼睛无助的去看谢渊，然后愣住。
是他。
那天在街上，她不知怎么四处张望，然后就和林立在阁楼上的对视上，那一眼，她心颤了下，竟慌张的错开视线。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谢渊低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夜色不早，夫人早些休息。”
白景舒疑惑又略带吃惊的去看他，见他起身，下意识开口问：“王爷去哪里？”
谢渊怔了下，视线在她脸上打转，白景舒话落，窘迫的垂头，躲避他的视线。
谢渊似乎勾了下嘴角，“还有军务要处理，夫人不用等我。”
白景舒脸上的红晕更浓，不知如何自处。
谢渊又说：“以后称我将军吧，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他没说，淡淡的离开。
白景舒坐在床上失神的盯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怪怪的，有点空又有些胀。
后来谢渊从不与她同房，只是偶尔会来她院中坐，或者和她一起吃饭，关系一直这样不远不近，但王府里的人从不敢怠慢白景舒，永远毕恭毕敬。
那日谢渊吩咐下人在府里不必称她王妃，叫夫人就好。
白景舒看着他，却捉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看不出到底是为了亲近还是疏远。
谢渊经常外出执行公务，有时几天，有时半个月，如今边疆安固，最多也就几个月，不会超过半年。就算回来他也很少在府里，偌大的王府好像只有白景舒一人。
不过这样对她来说再好不过。她喜欢安静的一个人待着，自从来了王府她几乎很少出自己的小院。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一晃却也半年过去了。
3、
夏日酷暑之时谢渊又要离开了，临走时他过来白景舒的院中，那时她坐在廊下靠着柱子晒暖，浑身暖烘烘的，脸颊泛红，闭着眼睛小憩。
谢渊一走近她猛然惊醒，弹坐起身，眼里满是戒备，和谢渊对上的瞬间，她眼底受惊的情绪还未消散。
“将军。”她很快整理好情绪，又摆弄下衣着，前前后后转变之快如虚幻。
谢渊还是一身浓重压抑的长袍加身，背后的暖阳似乎都近不了他的身，然而比身上更冷的，是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近日我不在王府，若有急事就找管家。”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每次他离府的时候都会这样嘱咐，没有一次是不告而别。
“静怡知晓。”白景舒乖顺的回答，温淑恬雅。
谢渊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白景舒盯着他远处的背影，烈日下，他挺拔伟岸的背影有一种破碎的孤寂。
谢渊离开的第三日，管家身后的四个小厮搬着一张实木打制的躺椅。
“夫人。”管家对着屋檐下的白景舒行礼。
“这是？” 白景舒目光落在管家身后不解的问。
管家侧身看那被打磨的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光的椅子回答：“将军离开时吩咐的，说给夫人小憩晒暖用。”
顿时周围所有人都落在她身上，脸上带笑。白景舒竟窘迫的羞涩，太过紧张，以至于忘了探寻心底那股柔和的暖意是因为什么。
那之后的很多天，白景舒常躺在上面犯懒，一整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几乎没离开过椅子。这是自白景舒进王府之后谢渊离开时间最长的一次，从炎炎夏日到天气渐冷，她在那椅子上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盖着毯子也会冷。
院子里的花落了一地，一阵风吹来，树枝晃动，几片枯叶在空中盘旋，如飞鸟，然后缓缓落地。
虽然才是秋天，白景舒已经穿的很厚，身上那件披风还是她嫁入王府时的，她站在窗前看着生命流逝，渐渐惨败的树木，有些怅然，心里像丢了什么，急需找回，但却没有清晰的目标。
直到目光是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风尘仆仆而来，冰冷的铠甲加身，肃穆又坚不可摧。
白景舒愣了片刻，目光呆滞的透着天真，像个什么心事都不没有的小姑娘，谢渊看着她笑了。
白景舒心里忽然被填满，抛置高空，欣喜的快走出去迎他，步慌张虚浮，碧云看着惊讶的盯着她背影，然后会心一笑。
“将军可好？” 白景舒看着他，胡茬子长出来，眼底青黑，疲惫遮掩不住，该是许久未曾休息了。
谢渊没回应她的话，沉静的看着她，那一瞬间，有种枯木逢春的美好。他上下打探着白景舒，嘴角轻轻勾起，说：“长高不少。”
白景舒怔了下，有点别扭的晕红了脸，低头看着裙角，披风短了半截，若不是衣服的原因她自己都不曾留意自己又长高了。
“这段时间一切可好？”谢渊问她。
“府里一切如旧，无事发生。” 白景舒回答。
这似乎成了谢渊每次回来之后他们固定的谈话。也就这时候白景舒才会记得自己是这偌大府邸的女主人。
之后谢渊就又急匆匆的进宫复职，一个也不曾闲下，来回奔波，若不是身上涌动的疲惫感，怕是所有人都忘了，他也不过是凡胎□□。
谢渊这一走就到了深夜，回来的时候带了三四个嬷嬷，行为举止，穿衣打扮，态度恭谨，一看就是宫里的人。
白景舒赶忙出去迎接，就算是嬷嬷那也是宫里的人。
“将军。”
继而对着谢渊身后的嬷嬷点头致意。
谢渊对她说：“这是在宫里裁衣多年的嬷嬷。”
白景舒不明所以的看他，谢渊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失笑，怎么说也还是个小姑娘，平日再怎么沉静，寡言少语，不经意间的动作或表情还是会暴露出这个年纪特有的气息，纯粹美好，似春日里轻风吹过心头。
谢渊看着她笑，没多说什么，让她和嬷嬷进去丈量尺寸。
屋里，白景舒被嬷嬷包围在中间，任由摆布，整个流程下来白景舒觉得她们比她还要了解自己的身体。
第一次发现原来做件衣服这么麻烦琐碎。
嬷嬷看着她松了口气，笑着道：“王妃莫怪，宫里裁衣是有讲究的。”
白景舒被看透心思也没有局促，大大方方的嫣然一笑，“辛苦嬷嬷了。”
“不敢，能为王妃裁衣是我等福分。”
白景舒听着没说话。话中有几分真意尚且不说，就算有，那也是沾了谢渊的福分。
她一个庶出小姐，能嫁给天子兄长作正妻不知道有多人在背后议论眼红，就算不出门，这些事情她又怎会想不到。
不过，她没想到，这还真是谢渊给他求开的福分。
嬷嬷笑的眼睛成一条细线对她说：“将军对王妃真好。”
然后见白景舒一脸不解，又诧异的问：“王妃不知？”
“劳烦嬷嬷细说了。”
嬷嬷有些震惊，不为别的，只因白景舒身上那股沉稳波澜不惊的气质，言谈举止，大方且不是分寸，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虽年纪尚幼，但足以让人不敢轻视。
然而这一切落在她们眼中，都成了白相教导有方。
孰不知，这十几年来，白景舒和他这位父亲交流了然无几。
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亦无所求罢了。
等嬷嬷走后，白景舒脑子里全是那句“将军凯旋归来，陛下问要何赏赐，将军说‘敢请为我家夫人裁制几身衣服。’”
白景舒站在床榻旁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谢渊进来，碧云有颜色的退出去。室内一时沉寂。
外面的风吹的窗纸莎莎细响，光秃的树枝透过月光落在窗纸上，生硬的摇晃着，像皮影戏。
好久白景舒开口，“将军拿命博来的恩赏怎能如此轻率的浪费掉。”
谢渊风轻云淡的举起茶杯放到嘴边缀饮，温热入喉，彻骨的疲惫得到不少缓解，然后淡淡的开口，“为夫人裁衣怎会是浪费？”
白景舒清澈的眼眸，无辜又茫然，袖子下的手不知为何紧握成拳，红唇微张，终是没说一个字。
那时候白景舒太过年幼，不懂他深藏于平淡无华言语下的情意，只是觉得那个万物凋零的岁月好像并不难捱。
而世人口中的冷面将军在白景舒心里却是世上最温润的人，给了她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这年冬天，白景舒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要了她的命，高烧数日，昏迷不醒，在床上躺了半月之久。梦里，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她在白相的小院里还有母亲的身影，日子虽过的清苦，但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飘荡许久的心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安稳。
然而母亲的怀抱比记忆中似乎更加宽广温暖，让她贪恋不已。
然而梦终究是梦，不过是自己编制的如水雾般梦幻的轻纱，阳光下熠熠生辉，最终也会破碎于炙热。
母亲身影淡化逐渐消失那刻，白景舒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眼神支离破碎，无声的泪水模糊视线，继而顺着脸颊滚落，视线恢复清明，也再没了母亲的容颜。
这些年，从小到大，她梦见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起伏也越来越少，从不止不休的哭闹，到平静的流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都痛彻心扉。
她悠悠转醒，看见坐在床边的满脸疲惫的谢渊，眼神装满困倦，困倦裹挟着担忧心疼。
看到白景舒睁开眼睛时，他能松一口气，想来挺拔的脊背竟然弯下来，缓缓低下头去。白景舒看着，心里猛然抽痛，然后泪从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青丝。
是难过母亲再次从眼前消失还是因为别的，她不知道，总之她哽咽的难受，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谢渊去看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动作轻柔的给她擦眼泪，他掌心因常年提到舞剑布满老茧，刮的她柔嫩的皮肤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白景舒哭了很久，他沉默不语，安静又执着的不停的给她擦眼泪，固执的像个孩子。
屋里很安静又温暖，远处火炉里被烧红的碳冒着热气，泛着黄色温馨的光，偏头看向窗外，不止何时下起了雪，一片一片，轻柔又静谧。
然后，她听见谢渊哑的不像话的嗓子说：“静怡，下次不睡这么久了可好？”
她鼻尖一酸，凝望着他幽深浩瀚的双眸，缓缓道：
“好。”
4、
那是她来王府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很平静，在睡梦中度过，而王府因为她久病不起似乎太过沉静，在寒冬里显得太过萧瑟。
等她有力气下床走动的时候，积雪融化的只有角落里的一小点，她裹着红色披风，雪白绒毛领子托着她病态白皙的小脸，屋檐上青瓦被雪水冲洗的颜色愈加浓重，往下滴着晶莹透彻的水滴，落在木板台阶上如鲜花绽放。
空气里弥散着头骨的寒气，对她在屋子窝了半月之久的人来说却是难得舒畅。
她没站多久，谢渊便来了，看着那惊艳的身姿，他忍不住怔了神。白景舒向来白衣素裹，这披风是不久前宫里刚做的，颜色虽艳丽却被她穿出来寂静之感，这大抵还是她性格的原因，不过，依旧让人眼前一亮，病态的脸也有了气色。谢渊怔了一瞬，便快步过去，自她大病之后，谢渊出现在她院子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谢渊站在她面前，为她拢了衣衫，白景舒抬头看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熟悉他的眉眼。
“进去吧。”谢渊说。没有苛责，但也能看出来，他是在刻意隐忍，白景舒明明已经看到他眼底的情绪，他却不说。
记忆里，他从未于她说过重话，许多时候，白景舒甚至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人们口中杀伐果断的祁安王。
白景舒跟着他进去，两人并排坐着，谢渊沉默着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白景舒接过扔在手心里，温热瞬间席卷全身，对比之下才发觉到身上的寒气。
“今日感觉可有好些？”谢渊目光她捧着就被的双手上，指尖红的可爱，猛然发觉人的手原来可以这么小。
白景舒微微颔首，“好多了。”
“去病如抽丝，还是应当心点。”
白景舒：“……”
绕来绕去还是因为刚才逮住她偷跑出来吹风这件事。
“静怡谨记。” 白景舒应到。
谢渊看了她片刻，眼底的无奈一闪而过。过了会儿，忽然开口：“可有看过虞城元宵灯会？”
白景舒不解的，迟缓的摇头。
自来王府之后，除了那些必要的宴会，她几乎从不出门，在家时就更不要说了。
虞城的元宵节盛大繁华，是如春节般重要的日子。
然而她一个白相府小姐却从未参加过。
“那时可愿出去走走？”谢渊顺而问道，征求她的意见。
白景舒对于热闹的地方有种莫名的抵触，那时周围所有人都是快乐的，只有她，如同一个异类，甚至像空气，没人能看到她。
但这次不知为何，想婉拒的话在对上谢渊眼睛的瞬间堵在嗓子口，竟不忍心说出口。她知道，如果她拒绝，谢渊一定会顺着她的意思，但，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竟是，“好。”
灯会那天，谢渊难得穿了件不暗沉的衣服，白景舒依旧朴素简单，两人低调的像普通夫妻，没有侍卫和婢女，只有他们两个。
那天人一如既往的多，好几次白景舒被人撞的踉跄，好在谢渊动作敏捷迅速，总能第一时间稳住她，后来谢渊就牵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温热干燥，手上的老茧粗糙，手感称不上好，却让她慌了神。
那是白景舒第一次与男子有肌肤上亲密的接触，十六岁的少女虽对感情之事懵懵懂懵，但心底那陌生的情绪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讨厌。
路上的时候，白景舒走到哪里？然后停下，谢渊察觉到她动作后侧身看她。白景舒眸光闪烁，悠悠的看了他一会儿，抿了下殷红的嘴唇，而后出声，“那天，我在那里见过你。”
谢渊说着她葱白的手指看过去，想起那天在阁楼上和街上小摊前匆匆对视的她，那时他刚回来，和她相遇实属意外。兴许她真的不喜欢出门，又或者真的累了，总之那时她淡然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悦，四下望着，却不成想会无意中和他对视，那一瞬间，谢渊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她的慌乱。
胆小，腼腆，但又给人一种清淡，平静，通透之感。
这是谢渊当时做出的判断，没有理由。而事实正名他并没有判断错，成婚以来，谢渊发现这姑娘聪明又迟钝，明白又糊涂，很矛盾，但又可爱。
白景舒见他不说话，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所以将军为何娶我？”
谢渊回神，视线轻飘飘的落在她被灯火晕染的温柔的脸颊，一双眼睛比黑夜里无尽的星河还是热烈璀璨，熠熠生辉。
这是白景舒第一次这样和他讲话，直率坦白，没有小心翼翼，没有欲言又止。
周围人影攒动，嘈杂的声音很近又很远，没多久谢渊清冷低沉的声音落进她的耳朵。
“ 元佑世子并非良人。”
白景舒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元佑是谁’，她最初定下的夫婿。
谢渊这样说她一点也不意外，有那个嫡母在，良人怕也轮不到她。
她心里一阵不快，不明白为什么，脱口而出，“那谁……”是良人？
话出口嘎然而止，谢渊幽深的眼底幽光乍现，让她生惧，瞬间清醒。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白景舒无措的攥紧衣裙，褶皱的不成样子，眼神闪躲，像惊慌逃窜的小鹿。
幸好一阵躁动打破这僵持的局面。谢渊揽住她，将她护在身后，她与人群也不过只隔了一个他，却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白景舒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才刚到谢渊的肩头，这个距离从外人眼里看，像极了相爱之人相互依偎，而事实是，她脑子一片空白，晕乎乎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胸膛，敏感的她能感受到都属于他身上的凉意，似积雪融化后空气。
谢渊岿然不动挡在她和人流中间，然后垂头看状似被他搂进怀里的小姑娘，她面部怅然，神色紧绷，多少是他这个举动被吓到了，唯一让她勉强支撑的是浅意识里与生俱来的冷静波澜不惊的定力。
谢渊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人多，容易多发事故，小心为上。”
是被他看出了什么吗？
然而抬头看他的眼睛，里面坦荡明朗。
她没说话，听话的保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
灯会马上开始，人人一手孔明灯往高处跑去，人们说灯飞的更高，距离天空更近，那么你的愿望将更容易被天神看到，愿望也就能成真。
人声渐渐远去，谢渊动作自然的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白景舒猛松一口气，肩膀小幅度，却肉眼可见的低垂下去。
谢渊默不作声将她的小动物全收入眼底，虽然她有在刻意掩饰内心。
她往谢渊身后看了看，原本熙攘的大街只剩寥寥几个年迈的买孔明灯的婆婆，忽然四下寂静，气氛不自觉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着什么好。
终于，谢渊开口打破沉默，“想不想放灯？”
白景舒诧异的看他，竟生出一丝期待，又想了想，刚才心底冒出的小火苗瞬间被扑灭。
“不然作罢吧，想来人挺多的。”
谢渊视线在她脸上打转，然后拉着她去路边买灯，边走边说：“无碍，想放就放。”
白景舒听着竟然有些想哭，鼻尖发酸。被他牵着，忘了害羞。
她是一个脆弱又腼腆的人，其实随便一句话都能戳中她，只不过以前戳中的都是让她痛苦的部分，遇到谢渊后，她心里时常因他一句话，一个眼神，或是一个举动搞得又酸又胀。
婆婆见来人，热情迎客，“郎君给夫人买个灯吧，祈福很灵的。”
谢渊一笑，转头看着脸颊微红的白景舒问：“喜欢那个？”
白景舒从众多精致的纸糊的灯中选了一个最为简单朴素的，上面画了几朵若隐若现的兰，素雅不是风度。
是她喜欢的。
谢渊看了眼，笑着给婆婆放下几个碎银。
婆婆眼睛昏花，拿起手里放在眼前，接着纸灯发出的微弱的光才看清楚手里的是什么。
这些钱买下她整的摊子都绰绰有余，是她算出要买多少个灯才能挣够的数目。
她枯槁，布满皱纹的眼睛燃气光，似枯萎的植物重新绽放生机。对着已经远去的两人高声好，“多谢贵人。”
白景舒听着去看身边的人，他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冷俊的脸因橙光的光线多了几分柔和。
“他们不认识你？” 白景舒问。
谢渊笑，“我常年在外征战，除此之外待更多的地方就是军营，他们怎会认得我。”
白景舒回想了下，确实是这样。所以流言不可信，看人不能只用眼睛，更要用心。
她不信一个堂堂正正的王爷，常胜将军，称自己只用‘我’，除非朝堂，从不用官称的人会是人们口中的玩弄人心，精于算计的政臣，更不信每日研究战术守江山，拳拳爱国之心的勇武的将军会是人们口中的“杀神”。
她更愿相信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个人，有胸襟，有抱负，有家国的正义之人。
白景舒远远的就看到栈桥上人流汇集而成的滚滚星河，下意识的停滞脚步，看着谢渊再次踟蹰不前，纠结的对谢渊说：“我们回去吧。”
“为何要回？” 谢渊问，然后扫了眼身后的星河，没说话，拉着她走了向了另一边，刚好和那人群背道而驰。
白景舒顾不上害羞，一边走一边问谢渊，“要去哪里？”
谢渊回首，微微侧头看着她淡然一笑，远处的光似乎从远处蔓延过来，映在他脸上，冷峻的脸此刻格外温暖。
他说：“一个只给你一人放灯的地方。”
白景舒心里一下空了大半，看着他颀长的背影目光呆滞幻算，许久不能回神，脑子晕晕的，像喝醉了酒。
谢渊带她去了城墙，果然，这里不是谁人都能过来的，除了值守的将士，这伟岸雄壮的高墙之上再没有其他别的身影，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安静的让人一瞬觉得城里热闹的场景是一场梦。
守城的侍卫看见谢渊，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不自觉的去看他身后娇小的白景舒，然后很快变正了神色，恭谨的道：“见过将军，王妃。”
“退下吧，本王带王妃随便逛逛。” 谢渊说。
这还是白景舒第一次听他称自己为‘本王’ ，也惊叹于原来所有人都习惯称她他为‘将军’ ，而不是只有王府里的人是这样。
白景舒跟着他上了城楼，这里几乎能将虞城所有的景收入眼底，远处的灯火点缀着她灵动沉静的双眸，她痴然的看着，不能言语。
原来夜晚的虞城是这样直击人心，发人肺腑的好看。
这里的肃静威严的气息又让她敬畏。
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看清了他伟岸身躯里热血，鲜活的，赤胆忠诚的心。
“将军为何从军？”这是她怅然许久，回过神迫切想知道的。
然而谢渊淡然一笑，回答的简单且随意，“总要有人流血，总要有人守国门。”
他的话风轻云淡，被风一吹就散了。
直到很多年后白景舒才明白他这句眼下看来轻飘飘的话竟是千般重，成了他一生的宿命。
“放灯吧。” 谢渊看着远处缓缓升起，如萤火一般的灯对她说。
白景舒回神看了眼，然后上前一步，走到城墙边缘，看着灯上她写的‘平安’二字，这是买灯时婆婆问她想写什么愿，当时不知道这什么好，就写了最朴实的，没成想会和她此刻的心境对上。
她看着她的灯飞到很远的距离，真希望天神能够听到她的愿望。
直到她脖子酸痛，变得僵硬才收回视线，不自觉去看身边的谢渊，夜色里，他身上的荒芜之感似乎更加浓重，比墨色的天空还要浓。
那次灯会之后，白景舒变了很多，偶尔会出自己的院子在府里转转，时间久了，她也会常去谢渊书房，安静的给他放下一杯清茶，两人偶尔交谈，相较于之前的相处好了太多，王府里的人看了忍不住欢喜。
那是初春，阳光温和，轻风轻柔，似乎在昭示着一切顺意美好，然而，那年并不平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