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除夕日。
督军司令部里头一片灯火通明，大家上下跑动，忙得如过江之鲫。
长官不近人情，不肯放他们回家团年，众人便只能在这里陪他熬着，好在司令也知道不好一直把他们扣到守岁，挥挥手放大家去了。众人压着嗓子欢腾而去，只留下他一个老鳏夫。
难得不宵禁，外头一片璀璨的火树银花，万点星彩呼呼飞上天空，再化作漫天花雨炸开。
夜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桌上纸张呼喇乱飞，季鸣倚靠在窗前，看外面光华如星河倒注。正是不愿夜寒独处，只留灯伴人影，才故意在这里磨蹭到现在，这种蚀骨的孤单和疲倦尝过一次就永远不想再来第二次。
愫心独自一人立在街头，远远看着窗口那孤寂的身影，默默擦掉眼角的泪，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蜻蜓替愫心脱下狐毛大氅，露出里头一身正红色的金玉缎袄裙，衬得她脸色极好。
她看了一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佳音，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真是抱歉，你身上不爽利，是我失礼了！我想着大年下的，合该穿得喜庆一点。”
见佳音从床上欠起身，忙走过去按着不教她起来，“老黄说你搬进了这宅子里，我还不信。你跟广屏闹了什么别扭？说把我听，若是他不对，我来替你做主！”
佳音抽出手绢来在眼角轻拭了几下，“姨妈别问了，我不想再提。”
小萤推门走了进来，用托盘端着一盅当归乌鸡汤，轻轻放在佳音床头。愫心把汤盅接到自己手上，侯小萤扶起佳音，替她在颈下掖好方巾，方小心舀出一勺，慢慢喂到佳音嘴边，等佳音喝下两三口，才仿似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你怎地喝起这个来了！怎么回事？”又胡乱在佳音腰间摸了两把，“天呐，天呐，难道是……”
佳音用手绢捂着脸，直等愫心一惊一乍地表演完了，才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她把头轻轻靠在枕上，“不怪姨丈脑我，他有多盼望这是个男丁，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同他置气，结果把孩子给折腾没了，他生我气也是该当的！”说罢就呜呜哀哭起来。
今日，愫心冒着让季鸣起疑的风险也不舍得不走这一趟，不就是想弄清“这一点小事”到底是什么嘛！季鸣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难为他竟忍了下来，人虽再未来过，可也并没准备怎么样，他到底是被灌下了什么迷魂汤！
可佳音偏偏只顾着流泪，就是不肯说个清楚。好半晌，等愫心把搜刮出的一筐安慰话颠来倒去说了七八遍之后，才十分羞赧地问了出来，“姨妈，那时候姨丈去宁惠路那个小公馆，您就不生他的气吗？”
哈，就知道是为这个，狗还能改得掉吃屎不成，怪道季鸣这般让着她呢！菩萨保佑，那一步是走对了！
“若说一点都不气，那是假话。”愫心温柔地替佳音把泪痕擦干净，“不过，我不是也说了嘛，男人在外面应酬是难免的，跟熊主任几个比，他已经算是洁身自好的了，不过就是爱听人唱几句戏而已！何况，他心里还是最看重你的，只要长了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啊！外头的阿狗阿猫都是个玩意儿，你何苦同她们计较！”
佳音轻轻抓住愫心替她拭泪的手，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姨妈您生我的气吗？”
愫心晒笑一下，“你替我把张莫愁赶走，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佳音十分受教地点了点头，“唉，我就是少了姨妈这般好的肚量，所以这次才吃这样大一个亏呢！”她掀开被子，趿上鞋行至窗前，推开窗牖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又走回架前，揽镜自照。“姨妈，我觉得现在这个方子不错，终于有些养了回来，您看我气色还算不错吧？”
阳光打在镜上，再反射到佳音一边的侧脸上，配着她一双雾沉沉的眼睛，让整张脸都被蒙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色。
愫心还来不及细想，只见佳音赧然一笑，“连梅丽莎都说我好生养呢！等我这次回去了，也要学您这般容人的雅量，再不同他置气。若是多给他生几个儿子，姨丈一定不会再生我气了，是吧，姨妈？”
佳音抱着胳膊，慢慢踱回床边，与愫心四目相对。两个女人都是目光微动，随即各自收回。
就是你！
是的，就是我！
你看，他就是不舍得放我走呢！
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想跟我再赌一次吗？
不，不想！
那可由不得你了！
佳音得意地笑了，大家一样是个女人，凭什么你做初一，我不能做十五！
走下台阶，教冬日的暖阳一晒，蜻蜓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见守在门口的人凶神恶煞地看过来，她不敢多言，直到走出这院子，才敢小声地问汪夫人，“夫人，表小姐不对劲呀，她到底想干嘛？”
司令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当日的照片是她从岑家翻出来的，也是她给夫人出得这个馊主意。此刻，她真的惧怕起来！
愫心心里也是一抖，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佳音还立在窗前向下看着她。
是我小看你了，倒学会反将我一军！哼，别说我没有这个本事，便是有，这好戏我还没有看够呢！
“前几日罗家不是闹到我这里来了嘛，你去告诉罗太太，我现在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上去调停婆家的侄儿。大少爷要不要离婚，还不就在他三叔一句话！”
督军司令部里头一片灯火通明，大家上下跑动，忙得如过江之鲫。
长官不近人情，不肯放他们回家团年，众人便只能在这里陪他熬着，好在司令也知道不好一直把他们扣到守岁，挥挥手放大家去了。众人压着嗓子欢腾而去，只留下他一个老鳏夫。
难得不宵禁，外头一片璀璨的火树银花，万点星彩呼呼飞上天空，再化作漫天花雨炸开。
夜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桌上纸张呼喇乱飞，季鸣倚靠在窗前，看外面光华如星河倒注。正是不愿夜寒独处，只留灯伴人影，才故意在这里磨蹭到现在，这种蚀骨的孤单和疲倦尝过一次就永远不想再来第二次。
愫心独自一人立在街头，远远看着窗口那孤寂的身影，默默擦掉眼角的泪，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蜻蜓替愫心脱下狐毛大氅，露出里头一身正红色的金玉缎袄裙，衬得她脸色极好。
她看了一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佳音，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真是抱歉，你身上不爽利，是我失礼了！我想着大年下的，合该穿得喜庆一点。”
见佳音从床上欠起身，忙走过去按着不教她起来，“老黄说你搬进了这宅子里，我还不信。你跟广屏闹了什么别扭？说把我听，若是他不对，我来替你做主！”
佳音抽出手绢来在眼角轻拭了几下，“姨妈别问了，我不想再提。”
小萤推门走了进来，用托盘端着一盅当归乌鸡汤，轻轻放在佳音床头。愫心把汤盅接到自己手上，侯小萤扶起佳音，替她在颈下掖好方巾，方小心舀出一勺，慢慢喂到佳音嘴边，等佳音喝下两三口，才仿似突然反应过来一样。“你怎地喝起这个来了！怎么回事？”又胡乱在佳音腰间摸了两把，“天呐，天呐，难道是……”
佳音用手绢捂着脸，直等愫心一惊一乍地表演完了，才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她把头轻轻靠在枕上，“不怪姨丈脑我，他有多盼望这是个男丁，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同他置气，结果把孩子给折腾没了，他生我气也是该当的！”说罢就呜呜哀哭起来。
今日，愫心冒着让季鸣起疑的风险也不舍得不走这一趟，不就是想弄清“这一点小事”到底是什么嘛！季鸣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难为他竟忍了下来，人虽再未来过，可也并没准备怎么样，他到底是被灌下了什么迷魂汤！
可佳音偏偏只顾着流泪，就是不肯说个清楚。好半晌，等愫心把搜刮出的一筐安慰话颠来倒去说了七八遍之后，才十分羞赧地问了出来，“姨妈，那时候姨丈去宁惠路那个小公馆，您就不生他的气吗？”
哈，就知道是为这个，狗还能改得掉吃屎不成，怪道季鸣这般让着她呢！菩萨保佑，那一步是走对了！
“若说一点都不气，那是假话。”愫心温柔地替佳音把泪痕擦干净，“不过，我不是也说了嘛，男人在外面应酬是难免的，跟熊主任几个比，他已经算是洁身自好的了，不过就是爱听人唱几句戏而已！何况，他心里还是最看重你的，只要长了眼睛的人，谁看不出来啊！外头的阿狗阿猫都是个玩意儿，你何苦同她们计较！”
佳音轻轻抓住愫心替她拭泪的手，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姨妈您生我的气吗？”
愫心晒笑一下，“你替我把张莫愁赶走，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佳音十分受教地点了点头，“唉，我就是少了姨妈这般好的肚量，所以这次才吃这样大一个亏呢！”她掀开被子，趿上鞋行至窗前，推开窗牖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又走回架前，揽镜自照。“姨妈，我觉得现在这个方子不错，终于有些养了回来，您看我气色还算不错吧？”
阳光打在镜上，再反射到佳音一边的侧脸上，配着她一双雾沉沉的眼睛，让整张脸都被蒙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色。
愫心还来不及细想，只见佳音赧然一笑，“连梅丽莎都说我好生养呢！等我这次回去了，也要学您这般容人的雅量，再不同他置气。若是多给他生几个儿子，姨丈一定不会再生我气了，是吧，姨妈？”
佳音抱着胳膊，慢慢踱回床边，与愫心四目相对。两个女人都是目光微动，随即各自收回。
就是你！
是的，就是我！
你看，他就是不舍得放我走呢！
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想跟我再赌一次吗？
不，不想！
那可由不得你了！
佳音得意地笑了，大家一样是个女人，凭什么你做初一，我不能做十五！
走下台阶，教冬日的暖阳一晒，蜻蜓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见守在门口的人凶神恶煞地看过来，她不敢多言，直到走出这院子，才敢小声地问汪夫人，“夫人，表小姐不对劲呀，她到底想干嘛？”
司令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当日的照片是她从岑家翻出来的，也是她给夫人出得这个馊主意。此刻，她真的惧怕起来！
愫心心里也是一抖，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佳音还立在窗前向下看着她。
是我小看你了，倒学会反将我一军！哼，别说我没有这个本事，便是有，这好戏我还没有看够呢！
“前几日罗家不是闹到我这里来了嘛，你去告诉罗太太，我现在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上去调停婆家的侄儿。大少爷要不要离婚，还不就在他三叔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