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面生的马弁毫不客气地把汪夫人从车上拖下来,拉着她跌跌撞撞地进了门,再往楼梯上一搡。

    愫心被他们推得一个踉跄狼狈地趴在地上,小腿也被顶得一阵锐痛。她是季鸣的正头夫人,养尊处优多年,何曾有人敢这样对她无理,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愫心揉着腿慢慢爬起来,正要开口骂人,看见小萤站在后头倒座房的拐角处瘪着嘴眼泪旺旺地看着她,不过很快就别过头去离开了。

    “真是不中用啊!”愫心心里暗骂道:“那么雄心勃勃,这才几天的功夫,就被抓了回来!也怪我信她的鬼话,都把男人拿捏得这么死心塌地了,还要教人陪她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天底下只有你受不了委屈是吧?谁的日子不是咬着牙过下去的!”

    她甩了甩刚才被扭得生疼的胳膊,气呼呼地走上楼去,一把把门推开,猛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上次来这里,还是一派春意浓浓被翻红浪的馨然,现在满屋子都像遭了一番兵匪,她失魂落魄的丈夫颓然坐在沙发上,整个身子都像下陷在什么流沙之中。

    他面色憔悴,双颊凹陷,眼底布满血丝,好像一夜之间两鬓就生出了华发。愫心“噗哧”一笑,看来大鱼还是跑掉了,被逮住的只是一只小虾米而已。

    她回头“啪”地一声把房门重重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季鸣,“听说魏常武为了跟你讲和,派人把嫡出的亲闺女都送到盛城来给你做妾,我说钟司令,你得跟人家好好学学什么才是求人的姿态!啊,对了,什么时候让我见见这位新妹妹啊?”

    季鸣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你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哎呀呀!”愫心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她一个大活人,又是你疼在心尖尖上的人,是钟司令,啊,不对,现在是钟主席了,的夫人唉!我有什么本事能把她给藏起来!房子你不是都掘地三尺翻了好几遍嘛!”

    季鸣一跃而起,一把扯住愫心的胳膊将她带倒在沙发上,“我不想对你动粗,趁我还在好好跟你说话,老老实实回答我,她去什么地方了!”

    愫心的额头被猛地撞在旁边小几上玉山石盆景的尖角上,疼得眼泪往外一迸,“我不知道!”

    她把眼泪一抹,气定神闲地重新坐好,毕竟夫妻一场,本想着就这么放他一马算了。儿子死了,他也没有如此丢魂失魄,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这样不要脸面!

    她对着季鸣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连小报上都在连载你们的爱情故事,鸳鸯蝴蝶呢!我看了都觉得动心。你对她这么好,这么疼她,这么宠她,她不是应该死心塌地跟着你才对嘛!那她为什么还要往外跑?这种没良心的女人你还要追回来作甚!”

    愤怒、心虚、惭愧、焦躁,各种情绪在季鸣的眼神里交织波动。

    愫心把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连哄带骗拐回家来,自己不仅乐见其成,还沾沾自喜,总觉得心里一直空着的那处终于等进来一个完美契合的佳音。

    可这女孩终究还是长大了,她察觉了,领悟了,觉醒了,所以她离开了!

    然而他还是不能甘心,她初嫁时那份纯粹的喜悦,对自己单纯的恋慕和一心一意的依靠都是真的。难道这些吉光片羽以后只能成为回忆吗?

    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珍惜!

    季鸣咬着牙看向愫心,愫心满不在乎地瞪了回来,“是我小看了你的小娇妻呢!从前觉得她的脑子比一只鹅还不如,没想到她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做事这么不拖泥带水,倒教我高看她两眼!”

    季鸣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桌前斟满一杯茶,对着愫心把腰弯了下去,将手里的茶水举得又高又稳,“方才是我不好,现在我给你赔罪,求求你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愫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多少年了,她过得无比窝囊,这份婚姻就是靠她无数次低头让步才拼凑出来的,现在高高在上的这个人终于对着自己低下了头。

    满意吗?满意!快活吗?快活!可是还不够满意!不够快活!

    “刚才是你不好,那么你从前就做得很好咯?”

    “都是我不好!”

    “我嫁进你们家,是我们汪家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哄骗婆婆吗?”

    “不是!”

    “怀不上孩子是我的福份不够吗?”“不是,是我没有福气!”

    “儿子身体不好,是我的错吗?”

    “不是!都是我的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愫心劈手把茶杯夺过来,猛地砸到季鸣头上,“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死了,最痛苦的人是我这个做娘的!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一直都在体谅你,可你体谅过我吗?你看不到我过得生不如死吗?你在小公馆里养那些小女昌妇,我有说过你半个不字吗?可你为什么偏偏在我儿子死了之后把那个女人带回来!”

    茶水顺着季鸣的半边侧脸滴滴答答地流进他的领口,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抬眸看向愫心。

    多年来不曾这般认真打量过他的结发妻子,那张珠圆玉润的脸早就不见了,神情也不复往日的从容稳重,阴毒的目光里只剩下毫无保留的愤恨。

    他们确曾是一对少年夫妻。她嫁给自己的时候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来着?进了洞房,喜娘把称杆塞进他手里,他赌气站在那里不动,姑母下死劲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他才不情不愿挪过去挑开盖头,一眼就看见嘴角那颗痣,其实也不算大,心里便拿这“痦子”当籍口,抱着被子就去了厢房。第二天早上,她交不出元帕,急得都快哭出来!

    再后来,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儿子的出生是传统文化中人生的完满,也是他们婚姻的终结!

    季鸣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对不起,维恩他,他也跟我说过,对妈妈好一点,我……”

    “你想说你对我没有什么不好,对不对?”愫心打断他的话,眼神里布满愠怒之色,她慢慢走到近前,替季鸣把肩膀上的茶叶一根一根拈掉。

    没想到,他也有如此低三下四的一天,可这样的委屈却是他心甘情愿为另一个女人所受!

    愫心扶起季鸣的脸,用衣袖一点一点温柔地擦掉上面的茶渍,这高挺的鼻梁,微陷的眼窝,这凤眼薄唇,这眸子里漆黑的瞳仁,笑起来就像星河璀璨,正是掀开了红盖头她第一眼就看进了心里的郎君。

    她笑了起来,“是啊,公公他娶了三房小妾,大哥房里也有两个伺候的,你想说跟父兄相比,你已经够给我面子的对吗?”

    愫心突然收回衣袖,狠狠地扇在季鸣的脸上,“可你知不知道,我汪愫心不光是你儿子的妈,是汪夫人,我也是个女人!我也曾经跟她岑佳音一样年轻,一样单纯,一样讨人喜欢!”

    所有望尘莫及的羡慕,都饱含着卑微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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