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裹挟着愫心这半生的力道。

    季鸣被扇得侧过脸去,随着疼痛而来的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挫败感。

    在他眼里,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通透的白纸。女人嘛,粘粘糯糯,娇娇软软,人类都进化了几千年,她们还是动不动就露出最原始的幼兽模样来向人示弱以讨方便。愫心也好,张莫愁也罢,莫不如此,更不要说佳音这么个可爱的小玩意了,只要顺顺毛拍拍背,这只小奶猫转眼又会跳上膝盖求抱抱。

    如今才发现,他对女人还是明白得太少。这些女人,个个都没他想得那么简单。她们心思玲珑,轻而易举就举起藏起的爪子把他挠得血肉模糊!

    不!他这一辈子,脚踏白骨,扶摇直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什么要让佳音成为那个例外!

    季鸣恢复了一些神智,又变成原来睥睨众生的样子,将十指交握横亘在下半张脸上,双目炯炯地看向愫心,“好吧,为什么你会挑中佳音来对付我呢?”

    “呵!”愫心轻笑一声,冲季鸣挑了挑眉,“我可没挑中她,那是她自个儿送上门的,是天意!”

    “旧年冬天,我就常常梦到祖母,她跟我抱怨说有虫蚁咬啮,我赶回老家,发现果然有白蚁蛀坟。”见季鸣耐着性子听她这些絮絮叨叨地讲述,愫心微微一笑,“还是祖母疼我啊,知道我心苦。就是在那坟地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佳音!”

    “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在想,要是能把这个女孩子弄到你身边,你一定会很欢喜!”见季鸣听了这话不自觉把唇勾了一下,忍不住刺他道:“比年轻的侄子还有魅力,你特别得意吧!”

    “只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跟维祯有这么一段呢,这倒是更容易下手了。手段是有点卑鄙,可人还是让我弄回来了!”见季鸣的喉结不断地上下翻涌,显然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愫心嗤笑一声,“你喜欢她嘛,我是一点都不意外,可佳音竟然真的喜欢上了你,这倒教我有些想不通了,所以说小姑娘不能没有父亲呢,不然就容易爱上你这样的老东西!”

    季鸣微微蹙了蹙眉,“好吧,这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冷落你,在你最伤心的时候把别的女人带回来,那你冲着我来就好了!佳音有什么错!没有你的阴谋诡计,她何至于……”

    愫心厉声打断季鸣的话,“她是无辜,是没有错,可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没见你这副死去活来的模样,我还不知道你也会这样爱一个人呢!所以我改主意了啊,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不过,我再耍弄这些阴谋诡计,再阴险毒辣,也没伤害自己的骨肉!至于那药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冲着我大吼大叫?我说了你就信,那我叫你去死你为什么不照着做!你应该感谢我啊,有了个好藉口就把自己的错推到别人头上,你这一辈子不是事事都如此嘛!”

    无数次复盘和佳音的点滴过往,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最让季鸣懊悔的,那就是不该把愫心的挑拨听到耳朵里。佳音是个连自己的月事都稀里糊涂的憨孩子,她确实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愫心说得没错,正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他才强拉着佳音分担自己的罪恶。

    哦,佳音,他的佳音!他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轻轻一嗅仿佛还能闻到她的香气,房间里还到处都回荡着她穿着拖鞋吧嗒吧嗒的走路声,她清晨印在脸上的红痕,耳廓上细细软软的绒毛,撒娇时嘟起的小嘴,全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所有的一切本应像日落黄昏,像村口炊烟,像雏鸟归巢那样理所当然,这是一个可以具象的美梦,他本可以张开双臂就能拥有,现在却把这全部都弄丢了!

    美妙的梦境随着她的离去戛然而止,余他一人葬身在这孤单寂寥的野火之中。她明明是神明的恩慈,可我对她的拥有为何如此短暂??

    季鸣抬起头来双目猩红地盯着愫心,突然暴起,十指大张,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怒吼道:“你把她还给我!”

    这力道大如蛮牛,让愫心只能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嗬——嗬——”的气音。

    “嘭”的一声,房门被人撞开,是小萤。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间里缠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也是丈夫和妻子。

    脖子上的力道被陡然松开,空气重新进入气腔,愫心脸色惨白地跌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我本来还想着,看在,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不忍心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怪不得佳音说你是个魔鬼,甚至不惜跪下来求我,她说你杀了小蝉,接下来是那个叫品凤的,再然后说不定就该轮到她了!”

    季鸣下意识地看向小萤,然而小萤只是颓然低下头去,低声啜泣起来。

    “不,这不是真的……”季鸣僵立在那里,两眼发直,仿似寒冬腊月被人猛然扔进冰水里。

    他突然抬起头,紧紧地咬着下颌,又扫了一眼房间里的两个女人,然后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愫心看看季鸣,又看看小萤,突然反应过来,“你要干什么!”

    她爬起来踉踉跄跄跟在季鸣后面,跑到走廊向下伸出头去,汪家的十七口人,果然齐齐整整锁在下面,从老的到小的一个都没少,看见愫心的身影都“呜呜”挣扎着向她求救。

    季鸣连四时八节都懒得跟汪家做做样子,后嫁进来的少奶奶们和新添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这位姑老爷就如此暴戾,吓得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愫心心中大骇,“扑通”一声跪在季鸣面前,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腿,“是我错了!我不该帮着她!他们也是维恩的舅舅,求你看在儿子的份上不要为难他们吧!”

    季鸣铁青着一张脸,把腿拔出来重重地朝愫心心口踹了一脚,又对着楼下将下巴一扬,汪家大舅爷嘴里堵着的破布立刻被拔了出来。

    大舅爷猛地咳了出来,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哭嚎着哀求道:“好妹妹,姑奶奶,你就不要再犟了,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吧,算哥哥我求你了!”

    愫心瘫倒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只让我帮着买票,什么票都要,接连买了四天的票,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季鸣回头看了还在那里垂泪的小萤一眼,冷笑道:“好啊,你们连台词都对得好好的,只要真的不知道,我就什么也问不出来对吗!”

    他抬起手,对着下面就是一枪,汪大舅爷应声倒在地上,骇人的嚎叫让人听着骨寒毛竖!堵着嘴的其他人无法发出尖叫,只能惊恐万状地看着上面拼命挣扎。

    季鸣又把枪口对准了愫心的二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还不说是吗!”

    愫心爬过来像发了狂一样用手捶打着季鸣的小腿,“钟季鸣,你不是人!你这个王八蛋!有本事就朝我这里打!造下如此重的杀孽,难怪你会断子绝孙!第一个儿子死在天手上,第二个死在你自己手上,她刚刚小产才几个月,外头又兵荒马乱,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你那还在娘胎里的第三个儿子会怎样不得好死!”

    季鸣的枪跌落在地,他愣愣地低下头看着已不成人形的愫心,四周的一切都猛地摇晃起来,这不真实的身处梦境般的晕眩感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摆子,脸上的肌肉也剧烈地抽搐起来,狰狞的神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头受了重伤的恶兽。

    小萤也捂着嘴轻呼一声,立刻便回头冲向房内,她抖着手打开最下面一层屉子,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五个月事带整整齐齐码放在里头。

    一股冰凉的冷意慢慢渗进她的皮肉,奇奇怪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她的耳膜中挤了进来胡乱敲打。

    娜娜说她的胸口有些疼,还解下衣裳让她亲手摸了摸那个小包块,她们一起去看了乳科的大夫。

    啊,她就是在那里把自己给支开了……

    季鸣也跌跌撞撞跟了进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望进小萤的眼底,全无刚才噬人的寒意,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发现嗓子里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见小萤伏下身去嚎啕大哭,双肩顿时垮垂下去,骤然间仿佛老了数岁。

    所有的希冀都破碎了!

    风在旷野中低低地鸣唱,今夜的月儿,也如往常一样皎洁,那是古今文人墨客都热衷吟唱的相思。

    它是爱也是恨,是团聚也是离别,是欢乐也是愁苦,无论人生走向哪里,它都将成为心中所思所想避无可避的那个人。

    悄悄流淌下来的泪水可以躲避月光的映照,却终将流到深处无人知晓的隐秘角落。

    低头不过一瞬,抬首已是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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