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完二伯一家,周一俩人下午又到了四叔家。

    四叔是村里的语文老师,今年刚五十岁,国字脸,戴着黑框眼镜,极为刚毅正直。

    挽着四叔胳膊,姿态亲密的是叔母何芸。

    她在小镇的银行上班,保养得体,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实际上比四叔苏建国还要大上两岁。

    她穿着荷花紧袖旗袍,左手戴只飘花阳绿手镯,头发高盘。柳叶眉,丹凤眼,鼻梁高挺,嘴唇略厚,长相富贵,听说以前是村里大户人家的闺女。

    俩人站在楼房前伸长了脖子等着苏舟他们。说起来自打苏舟结婚时请他们去观礼,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带媳妇回家。

    千里迢迢的赶回家,还能想着他们两把老骨头,很是难得了。

    苏舟和周一提着礼品还没上门,挨着四叔家的大伯母,挎着菜篮推开大门。

    她一眼瞄到苏舟俩人手中丰厚的礼品,心中微沉。

    “哟,这不苏舟嘛。”

    “回来了不上我家坐坐?”雷淑酸溜溜道,作势要拉他。

    “大伯母,我们今天就不打扰了。”苏舟收敛笑意,剑眉微皱,身上没有半点见到熟人的欢喜,只用力拉紧了周一的手。

    他待人一向有礼,很少这么冷淡。周一不由得对眼前的大伯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苏舟口中的大伯母,头发大概是抹了头油,油光水滑。面阔鼻大,眉毛极细,眸光一闪透出三分精明来。

    她脖间戴着一条大金链,应该佩戴有些时日了,金链中裹了些黑泥。

    脖子粗短又多赘肉,金链套上去非但没有显得富贵,反而透着庸俗。

    她仔细端详一番,心中确定,这人不能说不认识,只能说毫无印象。

    看样子不在婚礼邀请名单之列,否则周一不会一点印象也没。

    何芸发现这边的动静,立马上前解围,“淑英啊,你这是干什么。”

    “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访亲也有个先后,急什么呢。”话虽这样说着,何芸心里很清楚,苏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进雷淑英家门。

    当初苏舟他爸出了车祸,嫡亲兄弟可愣是装瞎看不见,孩子上门借钱给他爸治病,那门拴的死紧。

    雷淑英平日里嗓门大,每天都能听见她那大嗓门瞎嚷嚷,可就那天,那扇紧闭的房门后什么声音都没有。

    摆明了躲他呢!

    也不怪苏舟这孩子冷了心,换谁能忍下这口气。

    雷淑英身形臃肿,细眉倒竖,板着脸瞪了何芸一眼,“瞧你这话说的,这是我嫡亲的侄儿,我喊他去吃顿饭怎么啦。”

    人家落难的时候不管不问,发达了就成嫡亲的侄儿了!

    何芸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她可不想和这疯婆子撕破脸,谁不知道雷淑英就是个蛮不讲理的憨货,耍赖撒泼打滚,样样精通。

    瞧着何芸被她噎得说不出话,雷淑英得意地笑了。

    她将矛头一转,小眼睛盯着苏舟:“还是侄子眼下发达,看不上我们这帮穷亲戚了。”

    还要在这阴阳怪气多久啊!周一小腿肚都站抽筋儿了。

    “这位大婶,麻烦让让,你挡着我进门的路了。”

    她决定结束这场毫无疑义的唇舌之战,一大帮人杵在这儿讨论“苟富贵,勿相忘”这个话题有意思吗?

    老祖宗千百年都没搞明白,别说这区区几分钟了。

    她勾住苏舟的手,避开雷淑英就要走,突然一只滑腻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你就是苏舟的媳妇?”

    “看到长辈也不问好,真是没有家教。”

    雷淑英接连被下面子,心中气愤,手也愈发用力,把周一的手腕都给捏出红痕来。

    当初苏舟毕业了,她还好心的为他和母家二舅的女儿作媒,那姑娘端庄贤惠,人踏实肯干。

    哪像苏舟自个儿找的。

    她睨了周一一眼,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半点没把她这个伯母放在眼里。

    问好?问你个青菜大萝卜嘞!

    周一本不想搭理她,奈何雷淑英非把自己当盘菜,还搞无差别攻击!

    “这位大妈,麻烦放手。”她嗓音清冷,视线缠在那肥腻的大手上。

    雷淑英见周一文文弱弱的,早觉得她是一只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完全不把她的警告放在眼里。

    她反而更捏紧了些,周一脸上浮现痛色。

    周一二话不说,用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黑色铁质物件,对着雷淑英的手就要给她一下。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余几人压根没看清她的动作。

    只有离她最近的雷淑英瞳孔放大,惊地瞬间放开周一的手,后退几步。

    好家伙,差点手都要被扎穿了。

    周一手里捏着的是花钱自制的防身武器,一侧是尖锐的梅花插头,一侧是可释放电弧的地方。

    社会渣渣那么多,无论男女,防备些好。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你......”

    雷淑英指着周一,愣是没敢再放出什么狠话来。

    碰上硬茬子了。

    “下次再拉拉扯扯,就不是吓唬你这么简单了。”周一将东西重新揣进兜里,脸色谈不上好看。

    这场变故惊呆了在场几人,原以为周一性子软,看谁都笑嘻嘻的,没想到竟是个不好惹的。

    苏舟将头凑到周一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她:“什么时候买的?”

    陈年旧事的影子,被他抛之脑后,他现在对周一拿出的玩意儿,感兴趣的很。

    这东西还只在电视新闻上看过,近些年来各大电商平台也不再售卖,他早想看看了。

    “不告诉你。”她用胳膊肘顶他一下,“老实点,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两人说说笑笑,雷淑英成了透明人。

    想她纵横雷家村三十多年,向来只有她拿捏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被小丫头片子教训了。

    她伸出短胖的食指,还想再说什么。

    何芸和苏建国见状,立马将周一俩人拉进屋内,抛下雷淑英一人在外面怼天怼地。

    “来,小周尝尝。”

    “今早我特地去湖里捞的,可新鲜了。”苏建国起身将清蒸鱼端到周一身前,转身又为苏舟倒了一杯独家泡制的82年白酒。

    “四叔,这鱼真好吃又鲜又嫩,是自家养的吗?”鱼肉软糯,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没有鱼腥味,周一连吃了几口。

    “那可不!自家养的吃起来才放心。”苏建国小酌一口,好酒入喉,舒服地眯起眼。

    何芸看着小姑娘吃得一脸满足,忍不住开心道:“老苏,小周走的时候,去捞几条鱼给他们捎上。”

    天高路远的,回家一趟不容易。要不再杀一只鸡,晾晒的香肠也好了,可以都给他们装上。

    “好。”苏建国抿了一口苏舟带来的酒,乐的没边儿了。

    美中不足的是还差一碟花生米。

    “你们这俩娃子长得俊,以后小孩肯定也随你们。”何芸看的眼热,心里为她家小女儿发愁,已经22了也不知道谈个对象,莫不是哪里有问题。

    何芸家的饭桌是木制方桌,饭菜并不能随意转动。

    苏舟起筷,夹住一只油焖大虾,搁到周一碗里,神色自若。

    “到时候带孩子回来见您。”

    周一:孩子?什么孩子!

    前一秒不还在捞鱼?话题跳跃这么大么?

    她停下手中的筷子,侧眸看了苏舟一眼。

    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她的心里涌上了一丝焦虑和担忧。

    这个问题他们婚前好像并没有认真谈过。现在想想都觉得当时的婚,结的有些草率。

    他俩不像有的多年长跑,对彼此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真要论的话,和闪婚也没差多少。

    孩子这个问题好像自然就被忽略过去了。

    结婚,生子,顺理成章的事儿,没人想着多讨论几句。

    第一年结婚,第二年孩子就要落地,这种严丝合缝的生活,光是想想就令人头皮发麻。

    日薄西山,火烧云染红半边天。红云从山南延伸到水北,红的更红,绿的更绿。

    苏舟左手拎着一大袋何芸装的腊肠,右手牵着周一,步伐稳健。

    风迎面吹来,头顶的发丝吹得翘起,他唇角的笑一直没掉过。

    周一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儿吗?”

    苏舟停住站在木桥中间,似是对她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

    他不解的皱眉,很快又想通了似的,“你放心,我会是个很称职的爸爸。”

    他肯定不会像有些家伙,趁着妻子怀孕出去沾花惹草,这一点他对自己很有自信。

    “如果我们有女儿,就叫苏思言,要是男孩就叫苏辰安。”

    周一嘴角微抽,好家伙,真的连名字都想好了!

    出于男人不可多得的直觉,他多问了周一一句:“你喜欢孩子吗?”

    周一尽力直视他的双眼,暗自咽了咽口水,挤出两个字:“喜欢。”

    神明在上!这可算不得说谎。

    她是挺喜欢孩子,但是喜欢并不代表一定要拥有。她还喜欢月亮呢,也不见得就要把月亮摘下来啊。

    何况孩子又不是货物,生出来了可退不回去。

    *

    苏家房子重修后,辟了一个大院。

    靠近赵母卧房,种了些家用的蔬菜,苏舟他们卧房一侧便是些玫瑰、百合之类的鲜花。

    眼下玫瑰开得正好。

    周一最满意的是庭院中这株30年树龄的桂花树。据说是赵母和苏父婚后所栽,如今已有4米多高,枝叶繁茂,形如宝塔。

    周一左手拿着蒲扇,右手搭着身下的摇椅把手,悠闲惬意。

    她微微侧身,仰视着桂树上挂满的繁星,小学学过的课文《桂花雨》悄然苏醒。

    内容大多忘了,她也就还记得做桂花饼,摇桂花树,泡桂花茶了。

    赵香兰和苏舟母子坐在另一侧,脚边剥干净的玉米棒成堆,两个大簸箕置放在台阶上,里面已经装了不少金灿灿的玉米粒。

    “苏舟,妈问你个事儿?”

    赵母扭头看了周一一眼,剥玉米的动作一刻不停:“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不是她着急,苏舟属实是年纪不小了。村口刘大爷家的小儿子,今年才22岁,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现在孩子都能满地跑着打酱油啦!

    为了干活利索,苏舟只穿件露袖黑色背心,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流畅。

    他眼皮都未眨,将手中的玉米棒抛在脚下。

    “这得看周一的意思。”

    赵香兰急了,放下手中的活计:“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你一大男人都不能做主?”

    在赵香兰看来,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何况自家孩子这么优秀,大事儿上他就应该拍板做主。

    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苏舟没有抬头,沉默地干着手上的事情。

    他妈什么都好,贤惠、勤劳、能干,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

    在他妈那一代,女孩子是一定要嫁出去的,在家待久了会被叫老姑娘。

    可如今的情形又大不一样,新时代女性有头脑、有手腕,更有能力决定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设想了一番大爷似的替周一做主。

    苏舟:“今年生个孩子,就这么定了。”

    周一:“铺盖被褥替你收拾好了,门口直走不送。”

    结局无非就是他被赶,被辱骂,大概率是讨不了好的。

    他又不傻。

    山野也会呼吸,呼呼的声响,裹挟着桂花的香,是最佳的助眠曲。

    周一手抵着眼,沉醉在这样的夜晚,耳边不时飘来“孩子”、“周一”这样的字眼,可她没心思计较了,这样的秋夜正适合酣睡。

    地上枯黄的玉米壳铺满,苏舟手上沾满各种碎屑,手心微红,碎屑如同白雪。

    等洗完手出来,低头一瞧,周一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人已经睡熟了。

    他轻手轻脚地弯腰将人抱在怀里,径直往卧房去了,身后留下了一道缱绻的影。

    赵香兰扫完地面,抬头便瞧见这一幕,“哎呀”一声,熄了灯也关门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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