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时候，昌谷突然跑来告诉我，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惹爹爹生气了，因为他忽然发现父亲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风霜。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原因。
第一次听见她的消息，是在大哥哥的信里。
这是一封从陂澜寄出的信，他说他找到了一位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大哥哥向来内敛，他肯寄信回来，定是十分喜欢。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只说是铁树开花，又亲笔书了信，让人送到遂州军营的父亲手里，顺便请左右亲朋挚友，来长安参加喜宴。
昌谷笑道，“母亲是怕儿媳妇跑了，这么着急。”
母亲瞪他一眼：“他寄信，不就存了这个心思，不是我怕儿媳妇跑了，是你大哥，怕他媳妇跑了！”
说完便笑着出门，只说是去采买大哥哥成亲需要的东西。
我进宫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大姐姐，大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问道，他们何时能回来，我笑着摇头，看她在凤仪殿四处踱步。
晴茵姑姑打趣，“娘娘找什么呢？”
大姐姐将手中的珠钗与团扇扔到一旁，清冷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大姐姐最是面冷心热，她只是想送她一份见面礼。
可惜我们没有等来她。
大哥哥是和父亲还有汝南侯府盛小侯爷一起回来的。
他被他们下了一路的迷药，浑浑噩噩到了大邾。
大哥哥将盛小侯爷按在昭雪台殴打，十几个士兵都没法拉开他们。
盛小侯爷一边吐血一边解释，说是那个姑娘没有等他们，是她将大哥哥放弃了。
大哥哥愈发愤怒，在重重打了他一拳后，拖着伤腿驾马离开。
他离开的方向，是陂澜。
昌谷说，他被找到时，昏倒在了路旁，身上覆了雪。
那里，已经离陂澜很近了。
他腿上的伤口复发，被父亲关在府里很久，母亲日日都在流泪，他不舍得大家伤心，慢慢好了起来。
只有我知道平静之下是更大的悲伤，他再也不叫我月牙儿，只唤我小妹。
大姐姐也来看他，说不久之后就是祭祀节，到时候一起上大昭觉寺，去去心魔。
当我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时，陂澜投降了。
大哥哥请命去香山迎接陂澜使臣，错过了祭祀的日子。
他回来后是溢于言表的高兴，突然向母亲要了七襄去他的私宅，母亲以为他想通了，将玉玑一块送了去。
大姐姐知道后，将一条纱裙托人带给了七襄。
那东西原本是未来嫂嫂的见面礼。
后来他便不常回府，师父下山为我带了药，说他在大昭觉寺陪着皇后娘娘，我稍稍放了心。
我直觉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表面温和，性子却极其执拗，认定的东西，从来不会改变。
他最后是被士兵给压回来的，一身是血地躺在床上，父亲打了他，又故技重施在他的药里混了迷药。
我哭着守在榻边，听他昏迷不醒呢喃她的名字。
她叫月牙。
后来，宫里来了一位极其受宠的容淑仪。
*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凤仪宫。
满墙的茉莉花开得正好，大姐姐邀了些人一起赏花。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是明亮的宝石，连大姐姐都不能与之争辉。
月亮是捉摸不透的，而宝石想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甚至自私地揣在怀里不让其它人拥有。
她气冲冲地跑进来，全然没有被大邾的规矩束缚，大家都不太喜欢她，说她无礼。
其实这不叫无礼，这在大邾以外，叫作自由。
她质问柔妃为何害了她的猫儿，永宜公主认为她居心叵测，只有我知道她没有说谎。
我从小身子不好，猫儿狗儿的绒毛会使我不停咳嗽。
她还是被送进了冷宫。
大哥哥去找了陛下，我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但是在太皇太后的生辰宴，他亲手杀了他军法上的老师。
那晚的逐鹿台，除了有陛下，大姐姐，大哥哥，柔妃，她，还有躲在一旁的我。
我看见她冲出来救了陛下，看见她被陛下抱着离开，也看见了大哥哥破碎的目光，他仿佛真的被人抛弃了。
大姐姐拉住他，被他一把挣开，他跑得那样急，甚至丢了剑。
那是陪他南征北战，救他性命的剑，却被丢弃在叛军的尸体上。
大姐姐气极，不再管他，只尽力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去疏散太极殿的人们和安排人清理地面的尸体血迹。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大姐姐与他彻底“决裂”。
他拿了培诚师父给我的药，拿去救她，她的伤好的快极了，而我在床上躺过了一个冬天，全靠着皇宫里太医的药方吊着命。
大姐姐将他赶出凤仪宫，他晚上偷偷来见我。
“小妹，哥哥对不起你。”他塞了一片雪莲片进我的嘴里，我有了些力气与他说话。
“大哥哥很喜欢她？”我问道。
他肯定点头，“是。”
“那她喜欢你吗？”
他不说话了，放在我头顶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我闻见了他身上的酒香，他不知何时学会了酗酒。
“大哥哥将腰间的红玛瑙给我吧，就当是换我的药。”我故作轻松地说着，其实眼皮已经快要睁不开，下一秒就有可能昏过去，“我身子本来就不好，有没有药无所谓，哥哥不要内疚。”
他取下腰间的红玛瑙，并没有说给我，只叫我替他保存着。
那块红玛瑙还是被大姐姐发现了。
“身子骨如此不好，还敢摸些凉物。”
我不敢告诉她那是大哥哥给我的东西，只能任由她收去。
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大哥哥偷偷来看我，她与大哥哥同胞兄妹，又怎么会不认识这块红玛瑙。
如果我当时态度强硬点，让大姐姐还我，他们也不会走到绝境之中。
颜阁老来请皇后娘娘，说是陛下要在逐鹿台射杀柔妃。
我偷偷跟在他们身后，只是想去确定一下，大哥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究竟知道些多少。
我看见大姐姐情急之下掷出了那块红玛瑙挡了箭锋，大哥哥却没有看见，他满眼都是一对璧人依偎在一起。
他走上前脱了斗篷盖在柔妃身上，仿佛是想盖住他那颗破碎的心。
柔妃还是死了，她又补了一箭，尸体上流出的血让我想起宫变那日，我一时禁受不住，昏倒在高台。
醒来的时候，大姐姐正守在我身边，大哥哥也焦急地望着我。
其实我睡梦中听见他们的争吵了，大姐姐指责大哥哥鬼迷了心窍，一身武功不可能救不下柔妃，分明是存了让那妖女泄愤的心，大哥哥只重复一句话，让她将碎了的红玛瑙交出来。
“月牙儿，你觉得身子怎么样？”
大姐姐摸着我的脸，我宽慰道，“好多了，我已经长大了，大姐姐以后别叫我月牙儿了吧。”
“好，那我让人送你回府，宫里不能再待了。”
“我送妹妹回家。”
大哥哥回答，被大姐姐一口拒绝，“你？你如今与董长明那奸佞走得那样近，我会把妹妹交给你！”
我这才知道董家认了她为女，她被封为贵妃了。
他杀了恩师，是为了让她出冷宫，他与董家走得近，是为了让她当贵妃，就算她不喜欢他，他还是放不下她。
回府后，我也修养了好一阵，董惟德来看我，顺便将那本万古佛经给了我，说是贵妃给他的。
他笑着自嘲：贵妃和我一样，都没有嫌弃他是个庶子。
董惟德口中的她，与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并不一样。
“她为什么送你，就因为你父亲认了她做女儿？”
“关他有何相干。”他摇头，只说道，“是我偶然一次帮她写了平安符里的字。”
他给我讲了那平安符做得有多心巧，比之他姨娘做的也分毫不差，我忽然忆起了什么，推脱身子不适将他赶走，随后去了大哥哥的院子。
他正坐在石桌旁，见我来了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其实他不必如此，除了他手上拿的，这桌子旁滚了一地的酒坛。
隔得老远都闻见酒香。
“怎么想着来找哥哥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话，我忽然就红了眼眶，他伤了父亲与母亲的心，现在全家都当他是陌生人。
他暗地里丢了酒坛上前来安慰我，“是昌谷欺负你了？这臭小子胆子见长，大哥哥给你报仇去。”
他蹲在地上与我一般高，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新长出的胡渣刺得我手疼，腰间的平安符已经皱了，甚至上面还有血迹。
这般潦倒的模样，居然是曾经明月光霁的常胜将军。
我猛地抱住他，并没有戳穿他的遮掩，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宽慰道，“小酌怡情。”
我听见了他呜咽的声音，我的哥哥今年也才不过二十有二。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扬起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哥哥醉了，只能改天为你报仇。”
大姐姐给父亲来信，陛下越来越听信妖妃的话，他们为了大邾的未来，只能重新考虑继承人。
父亲让大姐姐考虑，生个皇子吧。
大姐姐没有拒绝，我知道她是同意了。
当初让她进宫，也是如此，大姐姐并不爱陛下，她最爱大邾。
夏日里到行宫避暑，不知为何大哥哥与大姐姐的矛盾越发地深，终于有一日爆发了。
大姐姐说他与皇帝的女人幽会，还光明正大地拿着些红纸写些破字，不忠不义。
大哥哥只是苦笑，“如果当时皇后娘娘没有骗她，我们也不会如此。”
是我的错，是我将玉玑还活着的事说破了嘴。
那是大姐姐第一次撒谎，她一时激动晕了过去，太医来告诉了一个半喜半忧的消息。
皇后娘娘怀孕了，但是只有半月，胎像不稳，切记大喜大怒。
大哥哥无奈，只给了我一个木匣子，让我带着去画楼赴约，却没想半路被晴茵姑姑所劫。
“小小姐莫做些糊涂事？”她痛心疾首地说道，“小小姐此举是将皇后娘娘与郎君往悬崖上推啊！”
我不解地摇头，艰难启唇，“姑姑是何意？”
“小小姐可知，郎君怀里藏了把短刃。”她甚是平静地为我解释，“陛下所在之处，皆不可带刀佩剑。”
我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大哥哥他，心里竟然想着弑君。
“小小姐是明白人，如果陛下因郎君而死，大小姐该如何有脸面对得起天下人！”
“姑姑不必说了。”我转身不去看她手上的木匣子，“快拿走吧。”
自此日起我就病了，病来如山倒，我不敢去看大姐姐，也不敢去看大哥哥，更加不敢去打听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整日里浑浑噩噩，昌谷来找我，也被我拒之门外。
好在回宫了，我回到了家里，忽然有一天母亲趴在我榻边痛哭，说大哥哥被父亲逐出池家了。
母亲不敢去找怀孕大姐姐，也不敢去找固执己见的父亲，更不想去找一天没心没肺的昌谷，只趴在我的榻边咒骂。
“妖女，害我儿到如斯地步！”
母亲再没了从信中听见她消息时的惊喜，现在眼底满是厌恶。
我却知道，大哥哥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她，他心中被忠义拉扯，唯有上战场，才能平息自己的思想。
不然，他也不敢保证他的剑锋，最后对准的是敌人还是君王。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师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现在我终于明白。
“他会没事的，母亲。”
我只能这样安慰着，每日为他打扫着院子等他凯旋，就和以往做的事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在他房里找到了很多红纸。
是他写的婚书，月牙和池昌普的名字并排着，足足有一本书厚，上面还沾了酒香。
他喝醉了酒，就写婚书，也不管写得好不好，都将它收了起来，我一张一张地翻看，他写得越来越熟练。
好像已经准备好，要做一名新郎。
他身死的消息是盛小侯爷带回来的，他还是不忍他的兄弟一个人上战场，背着他父亲去帮了忙。
大哥哥中了敌军特制的毒，尸骨面目全非无法从陂澜带回来，父亲得到这个消息一夜白了头，只说了一句。
“池昌普与我池家再无相干。”就拖着身体走了
池家顾虑着怀孕的大姐姐，并不敢大办葬礼，甚至根本不敢将消息泄漏。
我进宫找了晴茵姑姑，态度强硬地要回了那个木匣子，又从大哥哥那一沓婚书中，选了张字写得最好的放进去，带给了她。
她不信我说的话，命人将我赶出来，我走在宫道里，听见一声又一声笑声从朝梧宫传来。
老天磨人，让有情人终不成眷属，一个疯一个死。
他们短短的二十几载，好似过了很多年。
晴茵姑姑神色慌张地跑来，董家的细作将大哥哥身死的消息告诉给了大姐姐，她难产了。
我终于憋不住眼泪，跑回了凤仪宫，只听见她最后一点声音。
“姐姐要去找哥哥了。”她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脸上带着解脱的笑，“好可惜，还没见着你做新娘子。”
她临死都还在担心我的身体，“月见，记得好好活着。”
她甚至，
没等着爹娘赶来。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原因。
第一次听见她的消息，是在大哥哥的信里。
这是一封从陂澜寄出的信，他说他找到了一位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大哥哥向来内敛，他肯寄信回来，定是十分喜欢。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只说是铁树开花，又亲笔书了信，让人送到遂州军营的父亲手里，顺便请左右亲朋挚友，来长安参加喜宴。
昌谷笑道，“母亲是怕儿媳妇跑了，这么着急。”
母亲瞪他一眼：“他寄信，不就存了这个心思，不是我怕儿媳妇跑了，是你大哥，怕他媳妇跑了！”
说完便笑着出门，只说是去采买大哥哥成亲需要的东西。
我进宫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大姐姐，大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问道，他们何时能回来，我笑着摇头，看她在凤仪殿四处踱步。
晴茵姑姑打趣，“娘娘找什么呢？”
大姐姐将手中的珠钗与团扇扔到一旁，清冷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大姐姐最是面冷心热，她只是想送她一份见面礼。
可惜我们没有等来她。
大哥哥是和父亲还有汝南侯府盛小侯爷一起回来的。
他被他们下了一路的迷药，浑浑噩噩到了大邾。
大哥哥将盛小侯爷按在昭雪台殴打，十几个士兵都没法拉开他们。
盛小侯爷一边吐血一边解释，说是那个姑娘没有等他们，是她将大哥哥放弃了。
大哥哥愈发愤怒，在重重打了他一拳后，拖着伤腿驾马离开。
他离开的方向，是陂澜。
昌谷说，他被找到时，昏倒在了路旁，身上覆了雪。
那里，已经离陂澜很近了。
他腿上的伤口复发，被父亲关在府里很久，母亲日日都在流泪，他不舍得大家伤心，慢慢好了起来。
只有我知道平静之下是更大的悲伤，他再也不叫我月牙儿，只唤我小妹。
大姐姐也来看他，说不久之后就是祭祀节，到时候一起上大昭觉寺，去去心魔。
当我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时，陂澜投降了。
大哥哥请命去香山迎接陂澜使臣，错过了祭祀的日子。
他回来后是溢于言表的高兴，突然向母亲要了七襄去他的私宅，母亲以为他想通了，将玉玑一块送了去。
大姐姐知道后，将一条纱裙托人带给了七襄。
那东西原本是未来嫂嫂的见面礼。
后来他便不常回府，师父下山为我带了药，说他在大昭觉寺陪着皇后娘娘，我稍稍放了心。
我直觉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表面温和，性子却极其执拗，认定的东西，从来不会改变。
他最后是被士兵给压回来的，一身是血地躺在床上，父亲打了他，又故技重施在他的药里混了迷药。
我哭着守在榻边，听他昏迷不醒呢喃她的名字。
她叫月牙。
后来，宫里来了一位极其受宠的容淑仪。
*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凤仪宫。
满墙的茉莉花开得正好，大姐姐邀了些人一起赏花。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是明亮的宝石，连大姐姐都不能与之争辉。
月亮是捉摸不透的，而宝石想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甚至自私地揣在怀里不让其它人拥有。
她气冲冲地跑进来，全然没有被大邾的规矩束缚，大家都不太喜欢她，说她无礼。
其实这不叫无礼，这在大邾以外，叫作自由。
她质问柔妃为何害了她的猫儿，永宜公主认为她居心叵测，只有我知道她没有说谎。
我从小身子不好，猫儿狗儿的绒毛会使我不停咳嗽。
她还是被送进了冷宫。
大哥哥去找了陛下，我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但是在太皇太后的生辰宴，他亲手杀了他军法上的老师。
那晚的逐鹿台，除了有陛下，大姐姐，大哥哥，柔妃，她，还有躲在一旁的我。
我看见她冲出来救了陛下，看见她被陛下抱着离开，也看见了大哥哥破碎的目光，他仿佛真的被人抛弃了。
大姐姐拉住他，被他一把挣开，他跑得那样急，甚至丢了剑。
那是陪他南征北战，救他性命的剑，却被丢弃在叛军的尸体上。
大姐姐气极，不再管他，只尽力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去疏散太极殿的人们和安排人清理地面的尸体血迹。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大姐姐与他彻底“决裂”。
他拿了培诚师父给我的药，拿去救她，她的伤好的快极了，而我在床上躺过了一个冬天，全靠着皇宫里太医的药方吊着命。
大姐姐将他赶出凤仪宫，他晚上偷偷来见我。
“小妹，哥哥对不起你。”他塞了一片雪莲片进我的嘴里，我有了些力气与他说话。
“大哥哥很喜欢她？”我问道。
他肯定点头，“是。”
“那她喜欢你吗？”
他不说话了，放在我头顶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我闻见了他身上的酒香，他不知何时学会了酗酒。
“大哥哥将腰间的红玛瑙给我吧，就当是换我的药。”我故作轻松地说着，其实眼皮已经快要睁不开，下一秒就有可能昏过去，“我身子本来就不好，有没有药无所谓，哥哥不要内疚。”
他取下腰间的红玛瑙，并没有说给我，只叫我替他保存着。
那块红玛瑙还是被大姐姐发现了。
“身子骨如此不好，还敢摸些凉物。”
我不敢告诉她那是大哥哥给我的东西，只能任由她收去。
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大哥哥偷偷来看我，她与大哥哥同胞兄妹，又怎么会不认识这块红玛瑙。
如果我当时态度强硬点，让大姐姐还我，他们也不会走到绝境之中。
颜阁老来请皇后娘娘，说是陛下要在逐鹿台射杀柔妃。
我偷偷跟在他们身后，只是想去确定一下，大哥哥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究竟知道些多少。
我看见大姐姐情急之下掷出了那块红玛瑙挡了箭锋，大哥哥却没有看见，他满眼都是一对璧人依偎在一起。
他走上前脱了斗篷盖在柔妃身上，仿佛是想盖住他那颗破碎的心。
柔妃还是死了，她又补了一箭，尸体上流出的血让我想起宫变那日，我一时禁受不住，昏倒在高台。
醒来的时候，大姐姐正守在我身边，大哥哥也焦急地望着我。
其实我睡梦中听见他们的争吵了，大姐姐指责大哥哥鬼迷了心窍，一身武功不可能救不下柔妃，分明是存了让那妖女泄愤的心，大哥哥只重复一句话，让她将碎了的红玛瑙交出来。
“月牙儿，你觉得身子怎么样？”
大姐姐摸着我的脸，我宽慰道，“好多了，我已经长大了，大姐姐以后别叫我月牙儿了吧。”
“好，那我让人送你回府，宫里不能再待了。”
“我送妹妹回家。”
大哥哥回答，被大姐姐一口拒绝，“你？你如今与董长明那奸佞走得那样近，我会把妹妹交给你！”
我这才知道董家认了她为女，她被封为贵妃了。
他杀了恩师，是为了让她出冷宫，他与董家走得近，是为了让她当贵妃，就算她不喜欢他，他还是放不下她。
回府后，我也修养了好一阵，董惟德来看我，顺便将那本万古佛经给了我，说是贵妃给他的。
他笑着自嘲：贵妃和我一样，都没有嫌弃他是个庶子。
董惟德口中的她，与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并不一样。
“她为什么送你，就因为你父亲认了她做女儿？”
“关他有何相干。”他摇头，只说道，“是我偶然一次帮她写了平安符里的字。”
他给我讲了那平安符做得有多心巧，比之他姨娘做的也分毫不差，我忽然忆起了什么，推脱身子不适将他赶走，随后去了大哥哥的院子。
他正坐在石桌旁，见我来了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其实他不必如此，除了他手上拿的，这桌子旁滚了一地的酒坛。
隔得老远都闻见酒香。
“怎么想着来找哥哥了？”
他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话，我忽然就红了眼眶，他伤了父亲与母亲的心，现在全家都当他是陌生人。
他暗地里丢了酒坛上前来安慰我，“是昌谷欺负你了？这臭小子胆子见长，大哥哥给你报仇去。”
他蹲在地上与我一般高，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新长出的胡渣刺得我手疼，腰间的平安符已经皱了，甚至上面还有血迹。
这般潦倒的模样，居然是曾经明月光霁的常胜将军。
我猛地抱住他，并没有戳穿他的遮掩，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宽慰道，“小酌怡情。”
我听见了他呜咽的声音，我的哥哥今年也才不过二十有二。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抹了把脸，扬起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哥哥醉了，只能改天为你报仇。”
大姐姐给父亲来信，陛下越来越听信妖妃的话，他们为了大邾的未来，只能重新考虑继承人。
父亲让大姐姐考虑，生个皇子吧。
大姐姐没有拒绝，我知道她是同意了。
当初让她进宫，也是如此，大姐姐并不爱陛下，她最爱大邾。
夏日里到行宫避暑，不知为何大哥哥与大姐姐的矛盾越发地深，终于有一日爆发了。
大姐姐说他与皇帝的女人幽会，还光明正大地拿着些红纸写些破字，不忠不义。
大哥哥只是苦笑，“如果当时皇后娘娘没有骗她，我们也不会如此。”
是我的错，是我将玉玑还活着的事说破了嘴。
那是大姐姐第一次撒谎，她一时激动晕了过去，太医来告诉了一个半喜半忧的消息。
皇后娘娘怀孕了，但是只有半月，胎像不稳，切记大喜大怒。
大哥哥无奈，只给了我一个木匣子，让我带着去画楼赴约，却没想半路被晴茵姑姑所劫。
“小小姐莫做些糊涂事？”她痛心疾首地说道，“小小姐此举是将皇后娘娘与郎君往悬崖上推啊！”
我不解地摇头，艰难启唇，“姑姑是何意？”
“小小姐可知，郎君怀里藏了把短刃。”她甚是平静地为我解释，“陛下所在之处，皆不可带刀佩剑。”
我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大哥哥他，心里竟然想着弑君。
“小小姐是明白人，如果陛下因郎君而死，大小姐该如何有脸面对得起天下人！”
“姑姑不必说了。”我转身不去看她手上的木匣子，“快拿走吧。”
自此日起我就病了，病来如山倒，我不敢去看大姐姐，也不敢去看大哥哥，更加不敢去打听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整日里浑浑噩噩，昌谷来找我，也被我拒之门外。
好在回宫了，我回到了家里，忽然有一天母亲趴在我榻边痛哭，说大哥哥被父亲逐出池家了。
母亲不敢去找怀孕大姐姐，也不敢去找固执己见的父亲，更不想去找一天没心没肺的昌谷，只趴在我的榻边咒骂。
“妖女，害我儿到如斯地步！”
母亲再没了从信中听见她消息时的惊喜，现在眼底满是厌恶。
我却知道，大哥哥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她，他心中被忠义拉扯，唯有上战场，才能平息自己的思想。
不然，他也不敢保证他的剑锋，最后对准的是敌人还是君王。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师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现在我终于明白。
“他会没事的，母亲。”
我只能这样安慰着，每日为他打扫着院子等他凯旋，就和以往做的事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在他房里找到了很多红纸。
是他写的婚书，月牙和池昌普的名字并排着，足足有一本书厚，上面还沾了酒香。
他喝醉了酒，就写婚书，也不管写得好不好，都将它收了起来，我一张一张地翻看，他写得越来越熟练。
好像已经准备好，要做一名新郎。
他身死的消息是盛小侯爷带回来的，他还是不忍他的兄弟一个人上战场，背着他父亲去帮了忙。
大哥哥中了敌军特制的毒，尸骨面目全非无法从陂澜带回来，父亲得到这个消息一夜白了头，只说了一句。
“池昌普与我池家再无相干。”就拖着身体走了
池家顾虑着怀孕的大姐姐，并不敢大办葬礼，甚至根本不敢将消息泄漏。
我进宫找了晴茵姑姑，态度强硬地要回了那个木匣子，又从大哥哥那一沓婚书中，选了张字写得最好的放进去，带给了她。
她不信我说的话，命人将我赶出来，我走在宫道里，听见一声又一声笑声从朝梧宫传来。
老天磨人，让有情人终不成眷属，一个疯一个死。
他们短短的二十几载，好似过了很多年。
晴茵姑姑神色慌张地跑来，董家的细作将大哥哥身死的消息告诉给了大姐姐，她难产了。
我终于憋不住眼泪，跑回了凤仪宫，只听见她最后一点声音。
“姐姐要去找哥哥了。”她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脸上带着解脱的笑，“好可惜，还没见着你做新娘子。”
她临死都还在担心我的身体，“月见，记得好好活着。”
她甚至，
没等着爹娘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