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鸢隔日醒时枕边已经凉透了。她揉了揉眼,偏头便看见罗帐外面站着的格桑和另一位叫落英的宫女。

    钟粹宫的宫女在这几日空闲的时候她就挨个看了一遍,反正除了皇帝的耳目就是后宫其他几个主子的耳目,整个钟粹宫漏得像个筛子,没一个清白的人,倒不如提拔个看的顺眼的伺候。

    落英就这样成了她宫内的大宫女。

    也就是这后宫没有皇后,太后又常年在甘露寺祈福,她不用早起去请安。

    她慢悠悠地起身,换上格桑提前给她放到春凳上的衣服。深红色的竖领对襟绣花袄,下面是紫绡翠纹裙。

    契丹的衣物大都是便于骑射的胡服,与中原衣物差异极大,哪怕在中原呆了有一个月了,耶律鸢还是不太习惯中原人的穿法。

    耶律鸢有些笨拙的给自己套上衣物,然后坐下来任落英为她梳妆打扮,中原的发髻格桑是不会盘的,只能让中原人来。

    落英满脸喜色,边梳发边道:“娘娘可真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怪不得陛下那么喜欢呢。”

    这话是真的。落英年少入宫,在宫中已经呆了将近十年,先帝后宫之中美人极多,却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耶律鸢半分颜色。

    其实契丹人的相貌少有符合中原审美的,中原人喜女子娇小玲珑,肤白胜雪,身形纤细。耶律鸢没有一点符合。

    她的身形是很典型的契丹女人,身材高挑,骨架宽大却不显胖,唯有相貌能看出一些中原人的影子。桃花眼狭长勾人,睫毛长而卷,柳叶眉颜色很浓。鼻梁高挺,眉骨有些下陷,更显眉眼深邃。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黝黑的眼瞳闪着几分深蓝色的光泽。

    皮肤光滑细嫩,肤色是形容不出来的白。

    和中原人迥然不同,但就是能让人感到她的美。

    冬天的夜总是漫长的,卯时外面还没有一丝天光,屋内烛火摇曳,暖融融的光柔化了她五官的线条。尤其她此时是安静沉默的,不像是草原上来的凶猛的禽,而是让人想要陷进去的温玉软香。

    像仙境又像红尘。

    “嗯?”耶律鸢不想知道旁人如何被自己的皮相诱惑的五迷三道的。她有些认床,早上卯时就醒,此时还有些困倦,此时靠着椅背休憩,发出一声鼻音。

    “昨晚还是陛下第一次留宿后宫呢,宫里可都传遍了。”

    格桑皱了皱眉,显然不赞同落英的乐观。刚入宫就得盛宠的传闻对于一般的官家小姐可能是好事,但是耶律鸢终究是外族,哪怕是没有人觉得一个女子能做成什么大事,却还是人人忌惮。

    这关头的传言对二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耶律鸢冷嗤一声:“随他们说去。”

    落英见耶律鸢脸上并无欢喜,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心中忐忑,也便闭了嘴。

    “与我说说后宫吧。”落英给她盘了一个随云髻,用了一支双蝶缠金流苏钗。耶律鸢看着铜镜中不施粉黛就已经美到了极点的女子,淡淡开口。

    落英便取了描眉的石黛,边为她描眉边讲。

    “圣上潜心政事,不好女色。后宫加上娘娘有十位主子,承过圣宠的一共只有三人。后宫里头位分最大的除了唐贵妃就是娘娘您了。”

    秀丽的宫女放下石黛,挑了一盒昨日尚宫局送来的胭脂。

    “其余几位主子都是妃位以下的,两位嫔,一位婕妤,两位才人和三位美人。”

    “贵妃最得圣宠,郦嫔是太后指给皇上的,安婕妤是皇上还是太子时的司寝宫女。”

    耶律鸢点点头,第一次的情结,她懂。

    待落英絮絮叨叨将整个后宫的势力分布讲完,就对上了耶律鸢盯着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声,小心问道:“奴婢可有说错什么?”

    “没有,你说的很好。”耶律鸢收回心神:“去传早膳吧。”

    “是。”

    落英退下,房间中只剩下两人,格桑站在一旁不出声,耶律鸢突然坐直端详铜镜中的自己,然后又猛地往后一靠。

    像是自言自语。

    “是谁的人呢?”

    “格桑,你说呢?”

    外面人影攒动,想来是她的早饭到了,也不知道那些个宫人们都是怎么练出的本事,御膳房和钟粹宫的脚程可不近。

    “奴婢不知。”格桑低顺着眉眼。自小的默契让她能够分毫不差地猜出耶律鸢的意思,“但是既然她告诉了娘娘这么多,便定然不会在这事上害娘娘。”

    “罢了,想让我做杀人的刀,也得有那个能力。”耶律鸢眸色发凉,眼底有隐约的深蓝色流光,像是从温顺的猫变成了凶戾的狼,泛着凉薄的冷。不过一瞬,那股危险的气质又被收了回去,“等会吃完饭陪我去御花园看看雪吧。”

    “是。”

    格桑眼睛发亮。草原上这时候每每都是雪深几尺,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不像京城,每次都只是飘点小雪花,没一点意思。

    落英进门,领着人将早膳布到桌子上。

    耶律鸢做事一向是不喜欢别人伺候的,所以早膳时也只留了一个格桑。

    等到吃完,唤人进来收拾时,落英跟着进了屋,这个刚满二十的稳重姑娘满脸惊奇欢欣,她拍拍身上的雪道:“方才传膳的时候还好好的,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外面的雪就大了起来,娘娘要不要出去看看?京城这几年还是第一次下这么大片的雪呢。”

    耶律鸢脸上也有了几分笑,还有些莫名的发沉:“落英和格桑跟着,去御花园看看吧。”

    外面的雪的确很大,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外面的天还暗着,铺了满地的雪闪闪的反着光,脚踩下去,软绵的雪没过了靴底,留下的串串脚印复又被新雪掩盖。

    格桑翻出来一件绛红色的披风,兜帽上是一圈赤色的皮毛,是她三九天跑到狐狸洞抓的赤狐,剥了皮毛,尾巴给阿娘做了围脖。带上兜帽,哪怕大雪不停往身上盖,也遮不住那抹艳色。

    御花园景色一绝,皇宫多的奇花异草,数九寒冬里仍有斑斓的颜色。

    三人脚步一深一浅,最后找了一个小亭歇脚。

    “娘娘,有人来了。”格桑眼力好,隔老远就看见了三两个人影朝小亭移动。

    “把暖炉给我。”耶律鸢偏头看落英一眼,面上带着笑,接过落英手中的暖炉,圈在怀里,像是冷极了。

    来人撑着伞很快到了小亭中,为首的女子披了一身锦绣丹青云缎披风,琼鼻樱唇,脸埋在兜帽的雪白皮毛里,更显的小脸雪肤。

    她看见耶律鸢的脸,眼中闪过浓浓的惊艳和嫉妒。

    女子笑了起来,走近耶律鸢:“是新来的景妃姐姐吧,我说京城这么久没有下过大雪,原来都是攒着等姐姐来呢。”

    她等婢女在石凳上放上软垫,挨着耶律鸢亲亲蜜蜜的坐下去:“我比姐姐进宫早一些,姐姐应该是知道我的。”

    “是郦嫔吧。本宫昨日刚进宫,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耶律鸢颔首,笑意温和,“我素日怕冷,方才用过膳出来刚走到御花园就下了雪,便在这歇了。”

    这时候敢过来找她的,怎么也不会是不得宠的那几人,便锁定到了三人身上。叫她姐姐,便只剩了两人,按照落英所说,安婕妤恭谨安分,不管私底下如何,都不像是敢明目张胆与她交好的人,那便只剩郦嫔一人了。

    “姐妹两个不用说这么见外。”郦嫔笑道,“本就该是妹妹去拜访姐姐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在御花园里碰上。”

    “姐姐长得可真是好看,难怪陛下昨日直接宿在了姐姐宫里头,这可是头一回呢。”郦嫔表情真挚,两只手也搭上了耶律鸢的。

    耶律鸢了然,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

    “皇上岂是为色所迷之人?也不过是本宫与中原人相貌不同,图个新鲜罢了,只怕是过个两天皇上就倦了。”耶律鸢垂眸看着那双手,苦笑一声,在旁人看来却是默认了自己昨夜侍寝的事。

    “姐姐可不要妄自菲薄,我入宫那么多年,就连宫中最得宠的贵妃娘娘,也是没见过皇上在景阳宫中临幸过呢,更别提留宿了。”郦嫔一副好姐妹的亲热模样,耶律鸢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没掩饰好的酸。

    她心里暗笑,眼睛发亮,“妹妹在宫中这么多年,可知道皇上的喜好?”她做出一股羞涩的模样:“昨日皇上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讨皇上欢心。”

    “当然是知道的,妹妹我一见姐姐就欢喜,若是其他人,嫔妾才不与他们多嘴。”郦嫔笑的亲切。

    两人说了将近一个时辰,雪还是纷纷扬扬地下着,看着有一尺厚,耶律鸢看郦嫔唇色有些发白,料想是冻着了,却又死撑面子不肯说,主动开口:“本宫突然想起有点事情要处理,今日天寒,妹妹先回去吧,仔细别受了风寒。”

    郦嫔假笑的时间太长,脸上已经有了些僵硬,闻言温温柔柔地开口:“那嫔妾就先告退了。”

    耶律鸢目送郦嫔走远,掀了手炉的盖子,接过落英递来的小铜火箸拨手炉里的炭火,语气很淡:“想问什么就问吧。”

    “娘娘是要和郦嫔交好吗?”提问的不是经常跳脱的格桑,反而是看起来更为稳重的落英。

    “你怎么想的?”耶律鸢没有回答,反问道。

    落英咬咬下唇:“奴婢认为郦嫔此人不可深交。”

    耶律鸢笑了,扔了手里的火箸:“那就听你的。”

    落英惊讶,想要说什么,却被格桑拉住了,格桑摇摇头,落英会意闭嘴。

    耶律鸢想,郦嫔的确不可深交,才第一天就急不可耐地来探她的底。据说刚入宫时就是嫔位,在宫里待了三年得了恩宠都没升个位分。

    自己半真半假地唬她一通她也信了,演技倒是不错。

    幸好在入京的路上补过宫廷礼仪。她又想到。

    她起身,看着白茫茫的天地,是在看雪,又像是想要透过这场大雪看见自己前途莫测的命运,仍是很淡的语气:“回宫吧。”

    雪地被踩出深深的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御花园盛放的花也被大雪盖了起来,再无来过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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