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忘了?

    演的吧?

    虽说大学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但那段记忆在季棉脑海中却依旧清晰。

    可能因为它太过不愉快。

    也可能因为,它和余谨牵连在一起,于是像他本人一样,张扬难驯,过眼难忘。

    所以,季棉其实从未设想过,他认不出她的可能性。

    她当下有点懵。

    在满室寂静中,余谨又挑眉,随意地笑了下。

    “季棉呢,怎么不回答。”

    季棉终于说:“我是。”

    余谨盯着她。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

    “哦,就是你啊。”

    “是我。”

    “你就是季棉。”

    “是。”

    季棉回想起小学课间休息时那些聚在一起玩游戏的男生:“反弹!”“反弹你的反弹!”“反弹你反弹的反弹……”

    她觉得他们就像两个说车轱辘话的小学生。

    她逐渐确认,余谨是演的。

    空气中有一股暗流涌动的味道。众人的目光都奇怪地在两人之间盘旋。

    门口的工作人员面带犹豫地拦住季棉:“余老师,应该是郑婉小姐先入场……”

    “我让季棉先进,不行吗?”余谨的脾气依旧很臭。

    他甚至扬起了手中那张报名表:“你们为什么不按姓氏首字母排序?”

    工作人员快哭了。

    季棉轻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没事,我进去就行。”她平静地说。

    她刚抬脚要进,身旁郑婉问道。

    “季棉,你和余老师很熟吗?”

    郑婉的语气有点酸,她上下打量着季棉,好像觉得她是个关系户。

    季棉果断说:“不熟。”

    她看向余谨。

    余谨面无表情。

    影棚里,设施很简单。尽头摆着一张白色的长桌,零星坐了几个评委。

    海选了一天,评委们都精神萎靡,七歪八斜,有一两个还在偷偷打哈欠。

    更衬得最中间那一头红发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不过余谨此刻倒没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抱着双臂。

    耀眼的白炽灯下,他的眼神显得有几分晦涩。

    有一位评委看着季棉的报名表,问道:“嗯……季棉,毕业于首都音乐学院粤剧专业。”

    “哦,你和余谨老师是同一所大学的嘛。”评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就说你们刚才怎么那么快就说上话了呢!”

    这时,余谨开口。

    “同一所大学又有什么用?”

    他语调悠悠地,“她刚刚说了,不熟。”

    “呃……好吧,”评委尴尬地说,连忙换了个角度问。

    “你是晚灯粤剧团的老成员,对吧?”

    季棉颔首:“对。”

    “你在剧团唱戏……二十年了,”工作人员看她的眼神逐渐带上惊奇,“你现在几岁?”

    “是二十一年。”

    季棉更正道:“我妈妈是剧团的元老,我从小生在剧团,六岁就开始唱戏了。”

    评委不住点头。

    “你有没有什么社交账号?”又有另一个评委问道。

    “像微博、小红书这种的,如果有一些网络影响力的话,会更好。”

    季棉下意识掏出手机,打开微博:“我有……”

    映入眼帘的ID是:“@绵绵 - 余谨《珊瑚海》翻唱”。

    !!!

    她抬头,看向面前坐着的余谨。

    对方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那意思是: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来。

    季棉使出生平最快的手速,在几双眼睛之下飞快地把绵绵的翻唱号切成了“@晚灯粤剧团官方账号”。

    她把手机递出去:“……有剧团官方号。”

    评委们伸头一看:“粉丝只有几十个,不够啊。”

    “你有没有个人账号?粉丝数多一点的那种?”

    “没有,”季棉立刻回答,“我真的没有。”

    她懊悔得想咬自己舌头:说什么呢,就好像在强行掩饰一样!

    这时,余谨偏偏又像鬼一样说:

    “可是季小姐,我刚刚看到你好像在切号啊。”

    季棉语气很镇定:“我个人号粉丝更少。”

    绝对不能被发现。

    绝对不能被他发现!!!

    余谨倒是好像放过了她,没有追究,干脆地说:“哦,原来这样啊。”

    他随后又轻声笑了笑,语调很从容。

    “看来,你和你的粤剧团一样,都混得不怎么样。”

    “粉丝这么少。”

    季棉望向他。

    他的黑沉眼眸中充满挑衅。

    季棉强行收回思绪,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那张清冷倨傲的脸上恢复了风轻云淡的平静。

    她问:“那您还满意吗?”

    余谨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她的这副模样。

    他再度拿起她的报名表,一字一字念道:“季棉,表演曲目,粤剧《断肠碑》唱段。”

    他唇边的笑容放肆:“满不满意,我得听季小姐唱完这支曲。”

    像在向她发出挑战。

    她没有躲避,直直盯着他。

    心里却一跳。

    她明明很讨厌余谨,因为她知道他们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

    一个演粤剧,一个唱情歌。一个站戏台,一个走红毯。

    一个冷漠孤僻,一个张狂桀骜。

    然而此刻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却感觉她的胸膛慢慢地发热起来。

    那些在长久的失意和寂寞中逐渐黯淡的野心和胜负欲,仿佛被热烈的火焰再次点燃,逐渐复苏。

    他的红发就像把她从颓败的深渊里骤然拉起的野蛮军旗。

    又像锋利的锥子,在冰层上凿出第一道裂痕。

    管他的。季棉想。

    虽然假装着“绵绵”,但她可不是软绵绵的受气包。

    于是,就像冰川狠狠撞击烈焰般,她望着他,声线清晰而冷漠地开口说道:

    “那你听好。”

    她将美丽的脸庞微微扬起,似乎在同样挑衅地宣告:

    她接受了他的挑战。

    -

    季棉从影棚里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沉了。

    片场彻底寂静,只有角落里幽幽燃着一点亮橙色的火星。

    季棉看见独自倚在墙边的郑婉。

    她走过去,皱了皱眉:“工作人员在叫你。怎么不进去?”

    夜色里,郑婉先前那张神色飞扬而夸张的脸微微低垂。

    金褐色长发掩在腮边,好像平白升起一种落寞。

    她掐灭那点火星,对季棉笑笑道:“台柱子,我不进去了。”

    “刚才我在外面,听见你唱那一支戏了。”

    “是《断肠碑》吧?”

    季棉微微点头。

    “那是师父教给我们的第一支戏。”郑婉神色有些恍惚,“但是,我刚刚发现,我把唱词都忘了。”

    “是你的歌声让我想起来的。”

    季棉看着她的侧脸。

    漫长的等待下,原本浓烈明艳的妆容花了一片,显得有些哀痛。

    “你唱得很好。比当年更好。”

    “你的功夫没有丢。”

    郑婉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道:“你加油吧,选上综艺,把粤剧带到大家面前,让他们看看,我们也是有东西的!”

    “我呢,还是去做我的电视剧明星好啦。”

    说着,她转身离开。

    “台柱子,如果你以后也想当明星,就联系我。”

    看着郑婉离去的背影,季棉心情有些复杂。

    季棉知道,她其实不是坏人。

    她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的选择就是这样,为名,为利,却唯独很少为热爱与理想。

    比起人内心的劣根性,这更像是对公共规则威逼的臣服。

    而季棉知道,她自己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只是比起郑婉那种已经彻底接受了规则的普通人,她还在为了一点割舍不下的执念,在自我与世界之间挣扎罢了。

    她不禁心有戚戚。

    然后她转过头,看到背后的那张桀骜散漫的脸。

    余谨抱着双臂,低头俯视着她,焰火似的红发在黑夜里,几乎烧到她的瞳孔里面。

    他说:“季小姐刚刚人间有真情了?”

    这人真的很讨厌。

    季棉冷下面孔:“余谨老师,有何贵干。”

    余谨笑了。

    “我挺喜欢这个称呼的。”他轻飘飘地说。

    “但是。”

    “真的和我不熟?”

    他对上她的眼睛。

    “学姐。”

    -

    「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想从前,在荷池,泛棹池心。」

    「避暑亭,同赏玩,相亲相近;对嫦娥,来欢聚,又复高吟。」

    「两情投,和意遂,细谈心悃;她相爱,我相怜,订下婚姻。」

    余谨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一袭白裙,长发及腰,淡施粉黛,在临时影棚里拈指细唱。

    美丽的瓜子脸上,神情专注而投入,就像一个戏本里的精灵。

    和当年在大学舞台上如出一辙。

    余谨大一刚入学时,被辅导员抓去看戏曲学院的汇报典礼。

    他本想逃走去打游戏机,但是走上台的那个白裙人影让他定住了。

    她神情清淡而平静:“粤剧专业,大三,季棉。表演曲目,《断肠碑》。”

    余谨站在典礼礼堂的走廊上,就那样定在座椅与座椅之间,听完了她的一整支曲。

    直到辅导员过来痛骂他一顿,他才如梦方醒,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再度定睛往台上看去。

    曲落,纯白色的佳人已经走了。

    只留下一方空旷的戏台,就像一个未竟的清梦。

    散场回到宿舍后,余谨抓住同是戏曲学院的舍友,问他认不认识学粤剧的季棉。

    “见过,不熟,”舍友挣扎,“她们专业太小了,没几个人认识啊。不过听说她好像是学生会的。”

    学生会?

    他想象着她同新来应征的后辈交谈的模样。

    那个白色的清丽影子在他脑海里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粤剧专业,大三,季棉。”

    噗地一声。

    他听见蝴蝶双翼在他的胸骨间振动的声音。

    余谨慢慢把舍友松开。

    不熟,很好。

    会慢慢变熟。

    追就是了。

    不过。

    如今坐在影棚里的余谨,抬头看看那个面上镇定,手里偷偷切微博小号的她。

    他又垂下头,微不可察地暗笑了一下。

    余谨在心里盘算道:

    是先追绵绵,还是先追棉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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