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六月初,细雨霏霏。

    白景声准备乘邮轮从上海出发去往美国留学,白家一大家子除了腿脚不便的长辈全都从淮江赶来为他送行,人群在码头挤成一团,很是热闹。

    每个人都拉着白景声,有嘱咐不完的话。只有他的小未婚妻怯怯地躲在人群后头,张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正越过他望向停靠在码头的大船。

    小未婚妻名叫杜春晓,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只记挂新奇玩意儿,不懂离别。

    雨水蒙蒙的凝成了薄雾,没打伞的杜春晓打了个寒颤,细雨从旁边人的伞间缝隙飘落,沾湿了她的睫毛。

    不细究倒还有些依依送别的意味。

    白景声不由想起今早的场景,他刚拎着箱子走出旅馆,一抬眼便瞧见了街对岸抱着小皮箱的杜春晓,她穿着一身白色洋裙,身后站满了因一路奔波匆忙而疲惫的大人,尘土飞扬间她清丽得像朵枝头初绽的白玉兰,婷婷又袅袅。

    夹杂在来来往往的黄包车和挑着担子行走的小商贩间,那朵清丽的白玉兰终于察觉了他的视线,遥遥望了过来。

    大街上满是烟火气的喧嚣,那无声一眼,仿佛回到少时做客杜园,同她一道处高台厚榭折柳枝逗弄一泓清泉中红白锦鲤的静谧光阴。

    可惜岁月匆匆,他们已不复孩提时候的嬉笑亲密。

    自他上海求学以来,他们已有三年多未见了,若非此次杜家执意要她跟着白家人一同来送行,恐怕还要再增几年。

    杜春晓显然是不愿来送他的,今早和他第一次相见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中小皮箱递给了他,仿佛在扔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这是我母亲叫我带给你的,她亲手做的夹袄,冬天冷时可以穿,要是觉得样式丑可以穿在外套里,很暖和的。一共做了两件,还得劳烦你把另一件捎给我哥哥。”

    送出时还不忘特别说明,好像生怕他误会是她送的。

    他失笑,想起杜春晓以前黏着他的样子,和此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和杜春晓是打小定的娃娃亲,他家是前些年略有起色的商户人家,杜春晓家里是江淮那一片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

    一个觉得自家满是商贾铜臭味,缺点书香气;一个不愿再固守前朝成见,想经商走出条新路子。

    两家一拍即合,定下了姻亲,也就此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幼时不懂定亲之意,见大人们开心便也满口“媳妇儿”乱叫,实则尽是孩童戏言。

    后来年纪稍长,明些事理,方才领悟其中深意,又恰好处个爱事事和家中长辈唱反调的时候,自然怎么看这门亲事怎么不顺眼,连带着也一天到晚捉弄杜春晓。

    那年小姑娘没少哭鼻子告状,直到白老爷将他送往上海求学才停了恶作剧。

    如此想来,杜春晓不待见他的原因恐怕是他先前真的伤透她的心,以致她这些年还怨怼着。

    可惜再如何不喜他,也得被家里人赶着来送他,两家人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杜家人让她来送行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在提醒白景声不要忘记了家中还有个未婚妻。

    近些年愈来愈多接受了先进思想的青年不甘封建礼教的束缚,退了家中一早定的亲,哪怕杜家不是古板的守旧人家,教育自家女儿也是按新派的做法,但担心也是难免的。

    白景声心生抱歉,虽然他仍不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动心,但让小姑娘能回去交个好差事,他还是愿意装装样子的。

    心里如此想着,便看着杜春晓失了神,耳边人絮絮叨叨的话也听不清明。

    直到邮轮发出沉重的声响。

    快开船了,他得走了。

    “杜春晓。”

    白景声从长辈簇拥中挣出身来,在杜春晓的面前站定,使坏地挡住了她望船的视野,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向自己。

    杜春晓瞪了他一眼,踮起脚想侧过身看船。

    “你不和我说点什么吗?”白景声手里抛着家里人塞的大核桃,换了个方向又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小姑娘有些急了:“船快开了。”

    他捏住手里核桃,使劲掰开了壳,挑了两块碎核桃仁往嘴里塞,看起来悠闲自在,毫无去意。

    她便又催促:“你该走了。”

    “我知道。”白景声反笑了起来,“但我还在等你和我告别。”

    “特意等我告别?”杜春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随后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俯下身。

    “我巴不得你快快出国,最好永远别回来。”

    杜春晓特意压低了声量,在他耳边气哼哼地放了狠话。

    看来还真是在记恨小时候的捉弄之仇,白景声叹了口气,行程漫漫确实不知生死,临行前还是为少时犯的错道声歉的好,免得出了意外,到时灵前上香有人还记挂着他的仇。

    “以前捉弄你是我不好,在这里先同你道个歉,若我有幸学成平安归国,定当竭力弥补当年过错。”

    雨丝如幕,杜春晓看着他,杏眼扑闪,嘴巴也开开合合,看起来像是忘了心中拟定的下一句念白。

    “雨大了。”

    白景声撑起横在脚边皮箱一旁的伞,褐黄色的伞面透着一股子桐油味,竹节伞柄带着微微寒意沁入掌心,他将伞往杜春晓的方向移了移。

    杜春晓没懂他的暗示,只站着不动。

    “接伞,别再淋湿了。”

    他上前抓住了杜春晓的手,小小只的,指头还有些茧,是练字磨得。

    而后将伞柄塞进了她的手里。

    一开始没拿稳,油布伞往后倾了倾,她的宽袖子也都往臂弯处滑落,露出一节白玉似的臂膀,还有缚于其上的茉莉花手串。

    花香隐隐传来,他又有了主意。

    “我把伞都给你了,你是不是也该回个礼?”

    听到回礼,杜春晓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我出门可没带什么能送出手的东西。”

    “我又不要什么贵重的。”白景声指了指她手臂上戴着的茉莉花手串,“我就要这个。”

    “你都多大人了……”杜春晓看了他一眼,“算了。”

    还是摘下了手串,递了过来,“喏,给你。”

    白景声接过,将袖子往上翻了翻,露出戴上的那串手串,完事还不忘在杜春晓眼前晃上两圈,显眼得很,“回家你母亲盘问起来,你就说送了我茉莉手串,到时她就不会烦你了。”

    “这能有什么用?”杜春晓小声嘟囔着,显然是丝毫未曾深究其中意味。

    “我说了有用就一定有用。”白景声也不解释,就让这谜语一直打着。

    其实答案简单得很,不过杜春晓还小没那个少女心思。

    古有灞桥折柳送别,今朝上海码头相送,以茉莉寄情相赠,亦是同理。

    可惜的是小姑娘不懂,他想打趣也打趣不了。

    码头上的邮轮又发出了一声沉闷长鸣,他真的得走了,手里剥好的核桃仁堆了一掌心,腻得很,他实在吃不下。

    瞧见眼前杜春晓仍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坏心思又起。

    “你伸手,我给你样东西。”白景声俯下身子装作要提点提点的样子。

    杜春晓警觉地看着他,生怕他又打什么坏主意,“我不要你的东西。”

    “拿着,有用。”

    白景声笃定得很,杜春晓被唬得摊开了手,一把剥好的核桃仁尽数落入她的手里。

    “这核桃又有什么用?”又是茉莉又是核桃的,她实在想不明白。

    “没什么用,也就留给小姑娘补补脑。”白景声拍了拍手里的核桃屑,笑得肆意妄为,整个码头都没他那么招摇的人。

    杜春晓这下是听明白了,他是在内涵她脑子不行呢。

    小姑娘从小起,家里长辈、街坊邻居、教书先生们无一不夸她聪慧的,哪被人嘲过笨的,这下涨红了一张脸,恨恨瞪着白景声,可见是气极了。

    “你——”

    “走了。”

    白景声根本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转头拎起皮箱就跑进了雨幕中,连伞也不要了。

    杜春晓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身白色长衫汇入人群,渐行渐远变成一个小小白点,人员往复交错,各色衣衫交织,缓慢的流动的人海中惟有那个白点是最显眼的。

    *

    等到那艘载着白景声的邮轮启航驶远,杜春晓被家里安排的活也总算是完成了。

    好不容易无事一身轻地回了家,刚在房中没看一会儿书,杜母就端着一碗汤推开了房门。

    匆匆遣了跟随的佣人,杜母开门见山,直奔最关心的问题,“送景声时你可上前说了我教你的那些话了?”

    杜母要她说的话都是些酸歪的海誓山盟,她讨厌白景声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些话,要她说那些话,还不如要了她命。

    见杜春晓装聋作哑还捧着书,杜母心里也有了数,拉下脸来准备老生常谈一番。

    杜春晓不爱说谎话也不爱听杜母唠叨,正没法子间,想起了白景声嘱咐的话。

    “我早说了你这——”

    “我送了他茉莉手串。”

    杜春晓急急打断了杜母。

    “你倒是比我教的聪明。”短暂沉默过后,她看见杜母泛起了满意的笑,“我就先走了,不打搅你做功课。”

    门被小心带上,杜春晓却已无心书本。

    “茉莉手串有这么大功效?”她抱着手中摊开的书,靠着窗牖边的椅子坐下,顺着窗外看去,正有一丛茉莉开得正好。

    “茉莉……”她低喃了一声,突然领悟了其中深意。

    茉莉,莫离。

    白景声又占了她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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