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宁今日才明白宋砚与她并非同一阵营。

    栾宁木然地跪在祈清宫的宫道上,阵阵凉意从雪后的青石板沁入膝盖,令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栾宁的生母梁美人母族式微,入宫后靠着几分天生地养的姿色引得帝王怜惜,始才在后宫中站稳了脚跟。后来害了一场大病,终日缠绵病榻,日子久了难免失了恩宠。梁美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怕是称了不少人的心。

    她那便宜父皇坐拥佳人无数,处处留情,许是连梁氏的模样都记不清了罢。

    起先宫人们对栾宁的身份尚且心存顾忌,如今却能肆无忌惮地朝她泼脏水。阖宫上下皆知,玉衡宫的那位进宫多年却无所仰仗,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了。

    这日,栾宁如往常一样在八角亭内赏落雪,说是赏雪,眼睛却从未落在雪上。

    半晌,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不着痕迹的抖了抖裙裾褶皱处藏起的雪粒,颇为失望地离开了。

    还未走出多远,她就瞧见一群宫娥拥着三岁的小皇子栾川朝这边迎面走来。栾宁神情诧异,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颖妃的宝贝疙瘩,该离得远些儿才是。

    偏巧天不遂人愿,小皇子在距离栾宁一臂之遥的地方,以一种五体投地的姿态摔到了鹅卵石路上,小嘴瞬间磕破了皮。

    栾宁面色一僵,讪讪地收回没扶住的手,默默后退了一步。

    趴在地上的小皇子栾川呆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里委屈的包着一团泪。

    下一秒,小皇子便被人扶了起来。

    他咧开嘴“哇”地哭出声来,很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滚落到他胸前,浸湿了雪白毛领的袍襟之上,硕大晶莹的泪珠噙在他襟前的长命锁上,似坠非坠,好似镀了一层水雾。

    为首的小宫娥蹲下身子轻轻环抱住他,语气半是诱哄,半是安慰。

    “花枝姐姐,小殿下的嘴巴流血了!”人群中有一个宫女惊呼出声。

    只见一条血线正从小皇子的嘴角溢出来,众人心中大骇。

    “我家小殿下可是哪里惹恼了五皇女?”黛色宫装的少女朝她急言令色道。

    “……”

    栾宁心里顿觉无语,分明是这小儿自个走得踉跄,左脚绊住了右脚,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这话也真是好笑,我与八弟至今也未见过几面,何来惹怒一说?”栾宁有意辩驳。

    “况且方才你们离得也不远,想必也亲见了,我可是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我等身份卑贱,不敢妄议主子的清白。五皇女不必急着辩白,是非曲直还请随奴婢移步至祈清宫。”花枝不慌不忙地跪了下去。

    这小宫娥担不起罪名,就想法设法让她背黑锅。

    “我若不去……”

    未等栾宁说完,黛色宫服的小宫娥黑压压跪成一片。

    “微臣见过五皇女,见过八皇子。”一身玄青官袍的宋砚俯身作揖。

    片刻后,宋砚的视线向着哭声循去,“八皇子可是受伤了?”

    “回大人的话,八皇子先前同五皇女待在一处儿,如今这情景,竟是奴婢们一时失察,疏忽了。”花枝眼见时机成熟,打算恶人先告状。

    宋砚下意识瞥了栾宁一眼,后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八皇子的伤轻慢不得,可请了御医?”

    “此地离祈清宫不远,奴婢正要带小殿下回宫诊治。”花枝一时拿不定主意。

    “下官多少懂些医方,不如先让下官看看吧。”

    “宋侍郎懂医?”栾宁瞪大眼睛,神情愕然。

    “学了点皮毛,眼下倒是用得上。”宋砚一张脸生得清正矜贵,微微一笑恰如星芒。

    宋砚修长的手缓缓撬开栾川的牙齿,“无事,只是破了皮。五皇女不必担心。”

    “幸好。”栾宁愣了愣,展颜一笑。

    不对,这本来也不干她的事,她是被无故牵连的。

    宫娥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下官有要事求见颖妃娘娘,不如请花枝姑娘带路。”

    栾宁的心咯噔了一下。

    “是。”

    花枝招来身后的小宫娥,凑上前说了几句,便放人走了。

    “宋大人莫见怪,奴婢须得提前知会娘娘一声。”花枝嘴角含着笑意。

    “自然。”

    “只是五皇女……”花枝故作为难道。

    栾宁用手绞着裙裾,面上默然不语,心中不由得暗骂。

    “我随你去。”

    御医赶到祈清宫时,栾宁已经跪在了大殿外。

    颖妃身着一袭云锦桃华银锻宫装,金雀步摇衬得她雍容华贵,步步生姿。

    颖妃膝下有一子一女,六皇女栾玉只比栾宁小了一岁,幼子栾川生得粉面玉琢,冰雪可爱,甚得帝王心。颖妃对这宝贝儿子尤为上心,据说曾有宫女伺候不周,险些被自家娘娘杖责致死。

    有了前车之鉴,这群宫娥势必要将此次过错全推给她。

    众口一词,她人微言轻,纵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帮人倒真是会看人下菜碟。

    栾宁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殿内端坐的宋砚,眼底闪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

    宋砚一个前朝文臣有什么要事非要求见后妃?

    江御医行了礼,去往内室听诊了一番。

    没一会儿,颖妃身边的大宫女禾儿前来禀报,颖妃听了禾儿的话,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了。得了空端详着一旁正襟危坐的宋砚,眼角的余光又从跪在殿外的人面前掠过。随后她弯眸一笑,捏着绢帕的手顺势拢了拢鬓角,脸色好似柔和了几分。

    “今日要多谢宋侍郎将皇儿送了回来。”颖妃勾唇浅笑,声线柔媚。“禾儿,快将陛下前些日子赏的鹿皮绒拿来,送与宋侍郎。”

    宋砚惶恐起身,朝后退了半步,正要拱手婉拒:“下官不过是举手之劳,岂敢受娘娘如此大礼。”

    “侍郎莫要推辞,这本驻颜手札本宫托了哥哥好多次都说寻不到,侍郎不过短短五日就找来了,想来是有些本事的。”颖妃满脸喜形于色。

    “娘娘谬赞了。手札乃孤本,原已遗失多年,宋某此番也是碰巧见过摹本,于是设法誊写了一份。”宋砚谦逊得不像话。

    “外头落了雪,本宫瞧着宋侍郎身上好生单薄,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陛下惜才,向来赏罚分明,侍郎青年才俊,本宫也不过是顺陛下的意罢了。再者侍郎若是拜入我赵家门下,荣辱该是一体,侍郎安心拿着便是。”

    宋砚一时神情难测,他迟疑片刻,伸手接过禾儿手里捧着的物件。

    “下官多谢娘娘好意。”

    宋砚斟酌片刻,“不知八皇子如何了?”

    “一些皮外伤,御医说要将养几天。”赵颖真满目疼惜。

    “八角亭的景致固然好,但常年近水背阴,落雪经久难消,路滑得紧,八皇子今后还是不要去为妙。”

    “奴婢愚钝,多谢宋大人提点。”接触到主座上投来冰冷的视线,花枝的心脏砰砰直跳。

    “不敢当。”宋砚微微欠身。

    “叨扰娘娘许久,下官先行告退。”

    “禾儿。”颖妃轻呷了一口茶,脸上挂着柔柔的笑。

    大宫女禾儿立马会意,转身朝殿门的小黄门轻斥道,“蠢东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宋大人撑伞。”

    殿外,宫檐上掀起飘忽的雾气,顺着翩翩的雪花腾空而起。

    宋砚单薄的身影落入眼帘,好似唤起了孤冷的倦意。

    “五皇女。”一把伞举过她的头顶,隔绝了一片湿冷。

    “宋大人这是要走了吗?”栾宁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问。

    宋砚不知该如何作答。

    “五皇女,娘娘请您进殿一叙。”大宫女禾儿走上前道。

    栾宁瞧了一眼宋砚手中的东西,点点头便跟着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颖妃坐在贵妃榻上掀起眼帘,语气散发着阵阵冷意。

    “娘娘可愿听我一辩?”栾宁神情无奈。

    颖妃嘴角扬起一抹讥诮,不以为然道:“你是觉得本宫身边的人有意诬陷你?”

    “娘娘爱子心切,宫女们晓以利害,自然不肯将实情托出……”栾宁扭头盯着那黛色宫装的宫娥,蓦然笑了。

    “奴婢听不懂五皇女在说什么?”花枝觉得委屈。

    “姐姐叫什么名字?”

    “奴……奴叫花枝。”花枝低头呢喃。

    “那姐姐可知我叫什么?”栾宁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颖妃的目光沉了几分,玉掌重重地拍在台案上:“放肆,五皇女莫不是觉得自己没错?本宫本想看在梁美人的份上,不欲与你计较,谁知你这么不识抬举。”

    栾宁心中冷笑连连。

    颖妃盈盈起身望向窗外,笑容里多了许残忍,“眼下殿外景致甚佳,何不请尊贵的五皇女移步到宫门外,再多跪两个时辰,也好欣赏一下我祈清宫的榆叶梅,如何?”

    ……

    栾宁在心里盘算着,大抵是跪够两个时辰了,如今要站起来才察觉出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她揉了揉肿涨的小腿,缓慢起身,咬着牙朝那座灯火摇曳的寝宫福了福身。

    大宫女禾儿撑伞注视着那抹离去的素色,转身回了内殿。

    玉衡宫的宫门落了锁,栾宁从虚掩的脚门悄悄溜回了宫殿。

    侍女翠微听见异响,慌忙从屋里钻了出来,忙把汤婆子塞到了她手里。

    “主子怎么才回来?奴婢差点瞒不过去了。”翠微小声嘟囔道,轻轻拍掉落在她衣上的雪。

    栾宁抖了抖发上的残雪,有个别落在脖颈深处,肌肤顿时湿冷一片。

    “梁美人可歇下了?”栾宁自顾自灌了杯热茶驱寒。

    “戌时未过便歇息了。”翠微神色犹豫,纠结开口,“主子,库房的丹参所剩不多了。”

    “好,我知道了。”栾宁用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茶杯,“翠微,把万灵膏拿来。”

    翠微从妆奁里取出万灵膏,忧心忡忡道:“主子可是伤着哪儿了?”

    “无事,你去帮我打些冷水来。”栾宁拿起手帕抹去了脸上的脂粉,不动声色地吩咐着。

    殿内的炭火熄了,夜里狂风骤起,窗上的纸糊被风吹得鼓胀作响,栾宁这一觉睡得竟还安稳。

    “阿宁,快过来,这是你父皇给你的赏赐。”

    “胡说,你是你父皇的血脉,怎么可能长得不像?”

    “我们阿宁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自然就更漂亮了。”

    “记住,你是天家女,合敬是你的封号,这帛书上绣得是你的八字,半分也做不得假。”

    “走开,离我远点,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美人醉了,还不快扶梁美人回去歇息!”

    “这是后宫常有的把戏,小主子信了可就输了。”苏嬷嬷面色肃然,佝偻着身子对栾宁提点。

    信了可就输了……

    栾宁睁开眼呆呆的望着帐顶,屋内的沉香早已燃尽,只余下一丝清冷气息。

    一个时辰后,院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栾宁贪恋锦被之下的那点温存,半晌才皱着眉头起身。

    “哈,奴婢瞧着昨夜的雪下得可真大呢。丽嫔最宝贝的垂丝海棠昨夜被冻死了,这不正发脾气呢。”翠微揉搓着手推门而入,照例絮叨清晨的见闻。

    “这小夏子也是可怜,原先以为他揽了件肥差,成了丽嫔跟前的红人儿,宫人们背地里都眼馋着呢,如今半条命儿怕是去了。”

    “真是奇了,民间都说海棠耐寒,这怎得一夜就冻死了?”翠微摇摇头唏嘘不已,随后停顿了两秒,一脸郑重其事道:“主子今儿个还是不要出门得好。”

    “嗯,也好。”栾宁用青盐漱了漱口,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夫施与娄星的战事足足打了半年有余,这半年来夫施的军备粮草消耗极大,国库亏空。眼下临近年关,再这样打下去,夫施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各州更是民怨四起。

    “翠微,你那表兄给你回信了吗?”栾宁指捻着发丝随口一问。

    翠微手指灵巧的替她挽了个俏丽的灵蛇髻,神色黯淡的摇摇头:“没有,璋哥儿自从渭山之战退入娄星腹地后,就再未回信。”

    “你且放宽心,你那表兄才认了没多久,我笃定他吉人自有天相,经此一役,若是能立下功勋,我也好把你风风光光嫁过去。”栾宁故作开明状,笑着宽慰道。

    宫中规矩森严,为避人耳目,宫女们常常把与自己情投意合的郎君认作表兄,明面上以表兄妹相称。

    “主子净拿我说笑了。”翠微又羞又恼,作势要逃。

    半月后,夫施国君照例办起了宫中宴,看似是家宴,实则是君王私下笼络人心的君臣宴,当今圣上以仁德治天下,朝中大臣凡有功绩者,均可携家眷一同出席。

    于大臣们而言,天子相邀,无上恩典,莫敢不从。

    这样的君臣宴一般都设在距离议政堂不远处的观津阁,且每年年关都会举办。

    宫宴的标配自然少不了歌舞。

    珠纱遮面的舞姬们身姿曼妙,体态婀娜轻盈,迎着云胡曲轻点玉足,甩动长袖舞了起来,位于首位的女子红纱裹身,纵是一身粗纱也难掩玲珑身段,她的眉眼甚美,眼波流转间更是媚色横生。

    “报——”满身狼狈的士兵冲进歌舞中,扰乱了众人的兴致。

    “启禀陛下,渭山急报。”青年猛地跪在大殿中央。

    一袭玄金夔龙纹烫金袍的夫施国君栾术紧锁眉头,神色不怒正威,孙公公很有眼力劲儿的上前,将那士兵的话听了个正着。

    参宴的高官贵胄一时之间噤若寒蝉,偌大的观津阁唯有匍匐在殿前的士兵喘着粗气。

    栾术听了孙公公的话,心中大喜,爽朗的笑声伴随着胸腔起伏发出阵阵的嗡鸣。

    “哈哈哈哈,好,好啊。渭山之战,蚩尤军果真不负众望大败娄星!”

    大臣们暗暗捏了把汗,纷纷上前道上几句恭维的场面话,借机博得年轻帝王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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