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马车缓缓驶过湿沥沥的长街,在李府门前停了下来。

    还未进院,方淇君隔着绵绵细雨嗅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浓郁幽香。

    传闻当朝大理寺卿李东甫甚宠其妻,得知小周氏喜爱九瓣玉兰,于是便种下了满院的白玉兰。玉兰花色白微碧,香味似兰,盛开时洁白如雪山瑶岛,古朴典雅。

    周氏如今三十有八,平日里保养得当,瞧着倒像是二十出头的□□。

    周央央身上穿着徐家一品阁中最时兴的云罗绸,举手投足尽显雍容贵气,脸上薄施粉黛,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笑意。

    “梁老夫人怎得冒雨来了?喜儿,快去添碗热茶。”周央央朝身旁的小丫鬟吩咐。

    张嬷嬷收起伞扶着她缓缓坐下,方淇君半天才施施然开口。

    “前些日子老身以苑清的名义向周夫人递了拜帖,夫人迟迟未做回应,这不老身只能厚着脸皮前来了。”方淇君笑着自嘲。

    “梁老夫人说的是哪里的话,早先我身子欠佳,东甫许是怕我操劳,有意压下了那几日的拜帖。”周央央面色微窘,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似要滴出水来。

    “原该由我这小辈去拜会老夫人的,老夫人怎可屈尊纡贵,可真是折煞我了。”周央央对着她一脸惶恐。

    方淇君假装没听出她暗里的埋怨。

    “李家与梁家原本是亲家,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周夫人不必如此介怀。”方淇君一笑置之。

    周央央脸上的不虞一闪而过,依旧摆出一副温柔解意的江南女子模样。

    “那是自然。”

    “那依周夫人的意思,敏姐儿和固安的婚事何时……”方淇君决定乘胜追击。

    周央央捂着嘴剧烈咳嗽了一阵。

    “周夫人这是怎么了?”方淇君神色一凝。

    “梁老夫人有所不知,尚书夫人也在为自家嫡女张罗婚事,瞧着倒是有意与我李家结为姻亲。”周央央面露难色。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方淇君声音中带了点愠怒。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瞒老夫人了,那刘家女郎私下是与固安见了面的。”周央央边说边观察着方淇君的脸色。

    “周夫人此举欠妥。”方淇君只觉心中一寒,不由得沉声道。

    “老夫人也许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刘尚书向来是依附于赵丞相的,赵丞相在朝中只手遮天,我若是不答应,只怕东甫在朝中难做人。”周央央绞着帕子面上泫然欲泣。

    “我与你父亲同辈,他当年在我方家做幕僚时受了我父诸多恩惠,就连进京的盘缠也是我方家给的,走我方家的门路,托我方家的人脉,这才当上了西河郡的太守。”方淇君不动声色的饮茶。

    周央央颇有些下不来台,“老夫人若是真咽不下这口气,不如由我李家以平妻的名义娶敏仪姑娘进门。”

    “简直荒唐,我梁家嫡孙女岂能给你李家儿郎当平妻?”方淇君气笑了。

    “周央央你莫要忘了,当初因我出嫁,夫人才有幸来到今周城,这才成就了一桩郎情妾意的美事。周夫人如今攀上了高枝便打算将当年的往事一笔勾销?”方淇君句句讥诮,一双慑人的眼睛直视着她。

    周央央脸色煞白。

    她当初在嫁入李家前,父亲就已经在西河郡替她定了一门亲,她嫌弃那家人日子过得清苦,在大婚之夜打晕夫君后逃跑了,幸得方淇君相助,才没被那家人抓回去,最后随着方淇君嫁入梁家一路来到了今周城,与时任大理寺评事的李东甫相识相恋,这才有了今天。

    东甫极其看重女子贞洁,若是让他知道她还有这般境遇,即便当初什么都没发生,今后二人也会心生嫌隙,再难回到从前。

    “是啊,自我父去后,方家便没落了,可周太守欠我方家的恩情尚在,老身有此字据为证。”说着就拿出来了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清清楚楚标着周央央父亲周舜的落款。

    周央央脸色骤变,笑意敛了几分,“老夫人言重了,两姓婚姻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敏仪自是要嫁入我李家的,再者固安若是对敏仪有意,便是见了那刘家女郎,这门亲事也是难成的。”

    “周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方淇君琢磨着周央央的言外之意。

    李固安莫非对敏姐儿不满意?

    “固安仁孝,对男女之事却是冷淡,与梁家结亲一事原先都是听我的。亏得我几番安排下来,他才与敏仪热络了些。”周央央语气轻柔中带了点安抚。

    “周夫人如今是何打算?”方淇君并不吃她这一套。

    “我的意思是,他们二人的感情还需慢慢培养,不过梁老夫人不必忧心,将来敏仪定要嫁入我李家为正妻的。”周央央将“正妻”二字咬得极重。

    方淇君满意的尝了一口茶。

    “周夫人既然这么说了,老身也就放心了。”

    周央央亲自把方淇君送到府门口,由着张嬷嬷扶着她上了马车,静静的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喜儿,去把梁老夫人用过的茶具尽数丢了。”周央央语气中透着不可冒犯的威势,全不似人前那般柔情似水。

    “通传下去,梁老夫人今日在厢房所言之事,不可让家主知道。”周央央想了想道。

    “是。”

    车轮碾过路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溅起了片片水花,凉风吹散了玉兰花的扑鼻香气。

    张嬷嬷一时打破了轿中的宁静,“夫人既然有周太守当年的字据,为何不早一点拿出来?反倒容忍那周氏嚣张多时。”

    “哪里有什么字据,我不过是拓印了周舜的字迹,拿来诈一诈她罢了。”方淇君轻笑一声。

    没想到她还和当年一样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周氏其人,趋利避害,曲意奉承惯了,难成气候,不足为惧。”

    一旦拿捏了她的命门,堵住了她的利益,她便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敏小姐哪里……”张嬷嬷欲言又止。

    “日后让她去李家大郎面前多走动走动,自家夫婿若是看不住可怎么行。”方淇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此刻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四月的春雨,渐渐沥沥,时而稠密,时而稀疏,不像初夏的雨水那般,来的疾迅,去的急燥。举目眺望,一切都在烟雨的朦胧之中,一丝凉意的风,带着雨丝的柔,不断吹拂着飞檐青瓦。

    阳春的气息渐浓,恰是赏雨季节时。

    “主子找我?”惊雀敲门走了进来。

    “嗯,把门关上。”

    惊雀虽疑惑却也照做。

    “惊雀,你觉得我待你如何?”栾宁拢着细碎的额发心中起了几分烦闷。

    “主子待我很好。”惊雀眉心一跳。

    “那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栾宁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她。

    “主子这是何意?奴婢听不大明白。”惊雀白着脸,唇边强撑着笑。

    “撤下去的午膳中青鱼片性寒,兔肉凉血,清蒸最难去其腥,害喜之人若吃下必会呕吐不止。木耳又称滑腹菜,性属寒滑,有滑利凉血之弊。”栾宁娓娓道来,面色显得格外淡然。

    “这些菜肴你一口未尝,唯有那碗酸中带甜的酒渍樱桃你吃了几口。”

    惊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我已经让文湫姑姑去下房里搜查了。若是真搜出来什么不相干的东西来,你恐怕……”

    惊雀跪在地上,脊背阵阵发凉,不知不觉间已被冷汗侵透。

    “主子恕罪,奴婢打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主子撤下去的菜肴奴婢不大爱吃,念着那碗酒渍樱桃是主子亲自赏的,这才吃了些。奴婢是梁老夫人跟前的人,清白一身,怎得到了主子耳边却成了这般模样,定是有人在背后构陷。”

    惊雀想不通,一直以来她都藏得颇深,从未在人前露出过马脚,五皇女为什么会突然怀疑到她身上。

    “构陷?你不过是一个玉衡宫的小宫女,谁会处心积虑去算计你?”栾宁面色阴沉,语气隐约带着一丝戏谑。

    她不过是偶然撞见了两次这档子事。

    惊雀磕磕巴巴答不出话。

    “若你真觉得自己冤枉,不如将身上的衣物除了,好让我瞧瞧你胸前的守宫砂。”栾宁撑着手肘坐在榻上,微眯的双眼透出狡黠的神色。

    惊雀听她说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地一下,一时难以辨别东西南北,顷刻间跌坐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栾宁微微皱眉,睥睨着她,心中已然明了。

    不一会儿,文湫取来了一个漆红的小匣子。

    栾宁径直打开匣子,取出里面仅剩的一袋药包和几封信笺,她将药包拆开之后低头闻了闻,又放在指尖来回的捻着。

    “我多少通些药理,但还是想问你一句,这到底是不是安胎药?”栾宁的脸冷得像冰碴子。

    “回答我。”

    “是。”惊雀哆嗦着毫无血色的唇,认命的闭上眼。

    栾宁气息沉重,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孩子是谁的?”

    一行滚烫的灼泪挂在她俏丽的面颊上,随后是死寂的默然。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只好把你送回梁家了。”

    惊雀脸色大变,呜咽着挪到栾宁跟前,用力的抓着她的手腕,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主子,求求你,不要把奴婢送回梁家,奴婢真的不想死。”惊雀吓得连连磕头。

    明明就快要熬出头了。

    “我再问一遍,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栾宁抬眸与她冷冷对视。

    “是……李固安。”

    果然。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我阿姊的夫婿暗通款曲,如今还怀了孩子?!”栾宁佯装大怒。

    “那日,他在梁府中喝了些鹿血酒,无意闯进了小姐的闺房,却误将奴婢认成了敏小姐。这才……”惊雀哭得浑身颤抖,眼帘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止不住。

    “自那次之后,他便屡屡找上奴婢,奴婢担心被老夫人发现,于是谎称想进宫伴主,以姑姑之名向老夫人求了恩赐。然而即便是奴婢进了宫,依旧摆脱不了他的纠缠。”

    “那李固安究竟为何要缠着你不放?”栾宁觉得自己拥有剑走偏锋的洞察力。

    一个小小婢女有什么值得他这个贵公子惦记的?

    惊雀满脸羞红,“大抵是苑清夫人有意让奴婢成为恒少爷的通房,一直以来习了不少房中术。”

    栾宁听罢,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心中一阵气血翻涌。

    气氛一时凝固。

    栾宁偷瞄了一眼文湫姑姑的脸色,下意识轻咳了两声。

    “李固安知道你有身孕吗?”

    “他还不知。”惊雀立刻摇头。

    “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上位?”栾宁不禁挑眉。

    “奴婢与梁家签的是一辈子的死契,生是梁家人,死是梁家鬼。奴婢常听苑清夫人言,李家夫人向来重名声,即便奴婢真怀了李固安的孩子,世家大族里去母留子也是常有的事。”

    “你倒是清醒。”栾宁心中五味杂陈。

    “为何不出宫打了这胎?”文湫出声质问。

    “奴婢的月信一向不准,等清楚身体有了征兆后,腹中胎儿已经足足三月了,轻易是打不掉的。若是强行用外力堕胎,奴婢的命只怕是保不住了。”惊雀脸上笼着一层愁云,心里阵阵发苦。

    文湫默然不语。

    外力堕胎往往借助外力捶打、挤压、猛击腹部,迫使胎儿流产,此法虽简单易行,但往往会危害母亲的身体,甚至危及性命。

    “秽乱后宫,罪不容诛,你当真以为我能留你?”栾宁眉头紧蹙。

    “主子再宽恕奴婢些时日吧,等奴婢将孩子生下来掐死,自会去梁府请罪。”惊雀泪眼朦胧的恳求。

    栾宁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后从匣子里取出一沓信笺,“这些书信是怎么一回事?”

    惊雀紧紧咬住发白的唇,手心出了好多汗,“那些是与梁府往来的书信……梁老夫人让奴婢定期汇报关于梁美人的事宜。”

    “梁美人?”栾宁神色一凛,眸中迸发出一股冷冽的寒意。

    “这是为何?”

    “奴婢只是按老夫人吩咐办事,其余一概不知。”惊雀显出几分慌张。

    栾宁拆开几封信笺,细细的读,满篇都是些稀疏平常的饮食起居,倒也无伤大雅。

    “这些书信是怎么传出去的?”

    “每隔五天,奴婢都要在酉时去一趟武阳门,城门刚巧会换一波守卫,轮班的侍卫中有一个手系红绸带的年轻男子,信笺一直都是交给他的。”

    “这是梁老夫人让你进宫的条件?”

    惊雀犹豫半晌,“是。”

    “下一次递信是什么时候?”

    “四天后。”

    栾宁抿唇沉思。

    “行了,起来吧。你的事我可以替你瞒下去,不过你该断的也该断了。稍后我会让人给你单独分一间屋子来,今后你除了往梁家递信以外,不可再独自出玉衡宫,直到生产完那一刻。”

    “奴婢明白。”惊雀面上欣喜。

    “如今天也热了,你的肚子即便不显怀,也不宜再穿之前的衣服了,改日我找人替你裁几身新衣。”

    “谢主子。”惊雀说着又朝她跪了下去。

    惊雀走后,栾宁满脸愁闷的盯着满桌的信件。

    “姑姑觉得这些信笺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奴婢瞧不出。”文湫一脸惭愧。

    “梁老夫人如今怎么这么在意阿娘?”

    明明之前都是爱搭不理的。

    奇怪。

    “惊雀的话,小主当真信了?”文湫忍不住问。

    “半真半假的话岂能全信?”栾宁不以为然。

    苏梅的侄女倒是比她本人聪明得多。

    无论是利用李固安脱离梁府一步登天,还是以梁老夫人为饵诱她把她留在宫中安胎。栾宁都很好奇她接下来打算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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