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晨钟要敲三百下。
承天门城楼上敲第一声，再是南北三十八条大街，海浪般次第传接下去，撞响长安每日清晨的奏鸣。
宋家第一个听到晨钟的是主母杨氏。她撑着腰慢慢坐起来靠在枕上，透过竹篾糊的窗纸瞧瞧天色。
天色才翻白，还早得很。
便又扶着腰后慢慢躺回去了。晨钟哪里是敲给她这久病在床的人听的。
第二道晨钟敲响时，天光越发清晰明亮起来。宋家二郎观涛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又努动了下嘴唇。
宋观涛是怀德坊里有名的懒汉，睡到日上三竿都还嫌起得早了。
长女宋观花却像是被这钟声刺醒一般，鲤鱼打挺地从榻上坐起。
她缓缓搓了搓双颊，翻身下榻，趿着一双鞋去洗漱了。
宋家曾经虽然是小康之家，如今早已成破落户了。家里只用着一个仆役，所以穿衣梳妆这些事都得自己动手。
宋观花洗了洗脸，抬起头来对着铜镜里那一张鹅蛋脸出神。
她叹了口气，开始往脸上搽面脂。
如今宋家实在捉襟见肘，不仅面脂非得俭省不可，就连口脂、眉黛一类也都好久不曾买过了。
怀德坊里一帮老光棍刻薄她，说她正是因为在胭脂水粉上抠门过狠，才十九岁了还嫁不出去。
想起这事，她又叹了口气，便往阿娘房里走去。
估摸着阿娘应该早是醒了。她站在门口唤了声：“阿娘。”
阿娘慢慢地翻过身来，喉咙眼里哼哼唧唧，算是回答。
宋观花打量着阿娘，眼下两个青黑圆圈，蜡黄的双颊像骷髅一样陷进去。她问阿娘：“阿娘昨夜睡得安生吗？”
阿娘嗳了声道：“比前些日子是要安生些。想来还是你那药起了效用。”
宋观花应道：“阿娘好生将养着，改日儿再去请那樊大夫瞧瞧。”
其实，她们两人都明白，光是维持这药费已经艰难，更不要说再去请那爱财如命的樊大夫了。
阿娘又问她：“你那兄弟的事说得怎样了？”
她一愣，想了想说：“那卢家仆役仗势欺人，儿求了半天，连门都求不开。”
宋家两个儿子，阿爷在世时原本都是按科举的路子来培养的。
五年前，大郎观潮不顾家里人挽留，竟去投了军，任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如今早已音讯渺茫。
二郎观涛念了几年圣贤书，科举又落了榜。从此便醉心道学，成日里跟坊间子弟讨论炼丹升仙之事。
宋家阿爷曾在朝中做官，与京中几个大族有过交情。如今家道中落，阿娘就打起了上门求人提携二郎的算盘。
无奈宋观涛跟他兄弟脾气一样犟，说是打死也不肯做官的。阿娘自己又卧病在床，这副担子便落在了长女宋观花肩上。
阿娘气得恨恨道：“你就没说是宋子通家的找？”
又来了。宋家阿爷在世时也不过一个六品官，与卢家侯爷相爷的简直有天渊之别。阿娘好像还觉得宋家这名字一说出去京城都要抖三抖似的。
宋观花叹口气道：“是儿愚笨，没和那仆役解释清楚。”
阿娘闭上眼，念头转了几转，又软下声调劝她道：“你莫灰心，如今是咱们去求人家，碰些钉子也是有的，自然是要不顾些脸皮才能奏效。一回不行咱们就再去一回，总不信那卢家的门回回都不开。”
宋观花又垂下头。
阿娘这话固然说得轻松，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三天两头就跑去人家门口求情，不得不畏惧他人闲话。
阿娘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又安慰她：“知道是委屈了你，要怪，就怪你那兄弟不争气吧。将来卢家若肯给你兄弟疏通些门路，人家指头缝里漏点好处，就够咱们受用不尽的了。”
说着又闭上眼，嘴角浮起个干瘪的笑容。“若是光景再好些，给你找个不挑的人家嫁了，也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宋观花听着阿娘的教诲，背后一阵阵寒冷，眼皮止不住地颤抖。
推拉一番，还是说定改天再登门去求个情。宋观花走出阿娘的卧房，天光已大亮了。
今日倒是个响晴天气，长安城的天瓦蓝瓦蓝的，像床洗了又晒干的被子。
回到房里，宋观花找出一身旧衣裳，动手缝补起来。
好在近日长安城终于放了晴，渐渐也露出了春日气象，至少冬衣是可以慢慢地脱下来了，也不必再为石炭的费用发愁。
宋观花低头手上做着针线，却渐渐两眼放空开始走神。
将才又梦到从前的事了。
宋观花把指头放进嘴里吮了一下，像是又被针刺了。她皱着眉头盘算着，要是真得去请那樊大夫，家里这点积蓄肯定就难办了。
算来算去，还是得上质库去一趟。
又做了会儿针线，她估摸着西市的开市锣大约敲过了，便戴上帏帽披上氅出门去。
路过时瞥了眼，她这弟弟仰面躺在榻上，脸上覆着本《火莲经》，正一声连一声地打鼾。
西市邻近怀德坊，从小她就常跟着阿爷来这里看牵骆驼的胡人，因此这眩人眼目的繁华市集也不过如吃饭饮水般平常。
西市十字街边有一间质库，自从阿爷下世后，她便时常到此变卖些什物。一来二去，竟然成了质库的常客了。
宋观花把马系在棵柳树上，便径直朝那质库走去。
“哎哟，宋娘子今日可终于舍得抹上面脂了，难不成又要到卢相公府上吃茶啊？”
搭讪的是个叫柳二的光棍，腆着油光满面的老脸，凑上来打量她。
宋观花面上波澜不惊，抬手捉住他正要摸索上来的手。“柳二郎眼好尖，奴还正愁没钱买胭脂眉黛呢，不如就请你做个顺水人情吧。”
柳二摸摸自己那只被打的手，嘻嘻地笑将起来。
旁边又有个正从书肆里走出来的书生，听见宋娘子的声音，急忙冲上来前英雄救美：“好你个不知羞的，宋娘子的脸也是你摸得的？”
柳二一看这书生，眉毛立时就竖起来，怪声怪气道：“我就摸得，拿我怎么着？穷醋大。”
“你！”书生气得一振袖。
宋观花见不是事，便在旁劝道：“算了算了，戴郎，不跟他一般见识。”
见他们仍一副气红了眼，斗鸡般难舍难分的样，便自个儿抽身走了。
她家自衰败以后，什么话她没受过，什么事她没经过。就是有人上前往她脸上吐一口唾沫，只怕她也会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擦干净。
质库的管事姓朱，一见到她进门便招呼了句：“哟，又是宋大娘子啊。”
如今她与这质库管事竟已算半个熟人。
管事将两只胳膊懒懒地支在柜台上：“不知宋大娘子又带来什么好宝贝。”
说完，自己哼哼地笑起来。
宋观花也勉强回了他一个笑容。
“朱管事，您瞧瞧这镯子怎么样。”她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对镯子。
朱管事接过去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来。
“哟，大娘家里头是真山穷水尽了啊。金啊玉啊的都见底了，这回给来了个银的。”
宋观花低头瞧着桌面。
朱管事还在研究：“雕工倒还过得去，可惜就加上这雕工，也值不了几个钱。”
宋观花只道：“朱管事您看着给吧。”
朱管事肥头大耳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个神秘的微笑，凑上前来道：
“娘子，我还不知道你吗。家里阿娘等着抓药吧。”
宋观花脸上的笑容褪了色。
被他猜中了。
朱管事又怪声怪气地道：“哎呀，我们宋娘子可是出了名的孝女啊，全长安城里哪个不晓得娘子的好名声的。”
她垂着头。
朱管事凑上前来道：“听说娘子芳辰都十九了，虽说生得是好模样儿，可也再是耽误不起的，不如早做打算。 ”
他又凑在她耳边秘密道：“崇化坊里开染行的那刘郎君，一直对娘子倾慕得很呢。虽说年纪大些，家里殷实得很，不愁吃不愁穿的。原配又刚过世，娘子嫁过门去保准是顺顺当当的，也不受人欺负。”
见她低头一言不发，又加上一句：“我这也是为娘子好。”
宋观花没回答。
朱掌柜见她毫不搭理，便悻悻地扭过头去叫了人来算价钱。镯子入了库，宋观花拿了钱道声谢，便径直出了门。
长安城有东西两市，东市虽说富贵人家云集，却不如西市繁华照眼，也许应归功于聚集在西市的胡商。
这些高鼻深目，操着晦涩语言的异国商人，却是西市繁华锦绣中不可忽视的亮色。
宋观花在街上骑马徐行，瞥见前边人潮簇围着穿红绿胡服的粟特人。那粟特人鼓着腮从嘴里喷出火来，又是吞了剑，又是从拳头里变出只白鸽，引得看客们眼花缭乱，纷纷叫起好来。
那群簇围着的看客里，曾经就有她。
她把帏帽拉得更上去些，偷眼瞧那红眉毛绿眼睛的粟特人。
与此同时，簇围在四周的看客里，站着两位格格不入的年轻郎君。
“还记得当年咱们怎么溜出来看这粟特人喷火的吗？”
被问的那个绯袍郎君点点头道：“记得，你当时屁股都被你阿爷打肿了。”
提问的白袍郎君嘶了声道：“韩晔，你莫在大街上揭我短。”
又道：“你还记得当年带咱们出来的那宋小娘子吗？”
被问的人不做声，那白袍郎君便自个啧啧一阵：“真不知道那小娘子现在婚配了否。”
见他一副牙酸的表情，韩晔忍不住道：“卢恢，这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你也真是个情种。”
卢恢转头看他，伸手搭在他肩上摇了几下：“你也莫在我面前充什么正人君子。当年对那小娘子痴狂得很的，难道不是你么？”
岂料韩晔闻言，慢慢拨开他的手臂，转头小声自语道：“这都多少年了。”
卢恢原先只想调侃一下，却没想到他竟这副反应，简直乐不可支，冲街上往来行人大叫道：“怪道韩舍人二十四岁了都还未娶亲，原来是在等这位娘子啊！”
韩晔摇头道：“你也太没正形，叫人听去了我可怎么做人。”又在他肋上推一下道：“那你呢，不也是没娶亲么？”
卢恢别过头去，闭上眼鼻子里哼一声道：“我呢是不把长安佳丽薅个遍绝不娶亲的。”
正谈笑间，那粟特人突然从背后掏出个盆，伸手向看客讨要起钱财来。原本如潮水般的看客竟像是见了瘟神一般，慌慌不迭地四散开去。
卢恢见状啧了声道：“真见不得这样！”便要从腰间掏钱。
谁知人群推搡，踩踏之间钱囊竟掉在地上不知所踪了。又急忙回头向韩晔大叫一声：“玉郎替我看顾着！”忙弯下腰在地上搜索着。
忙乱一阵，好容易待人潮散去。过了一阵子，终于见到韩晔拎着个钱囊向他走来：“看好，这是你的么？”
卢恢忙推开他的手道：“这倒是其次。”又附耳上去道：“知道我将才见着谁了么？”
“见着谁？”
“我见着你那宋小娘子了！”
承天门城楼上敲第一声，再是南北三十八条大街，海浪般次第传接下去，撞响长安每日清晨的奏鸣。
宋家第一个听到晨钟的是主母杨氏。她撑着腰慢慢坐起来靠在枕上，透过竹篾糊的窗纸瞧瞧天色。
天色才翻白，还早得很。
便又扶着腰后慢慢躺回去了。晨钟哪里是敲给她这久病在床的人听的。
第二道晨钟敲响时，天光越发清晰明亮起来。宋家二郎观涛在睡梦中皱起眉头，又努动了下嘴唇。
宋观涛是怀德坊里有名的懒汉，睡到日上三竿都还嫌起得早了。
长女宋观花却像是被这钟声刺醒一般，鲤鱼打挺地从榻上坐起。
她缓缓搓了搓双颊，翻身下榻，趿着一双鞋去洗漱了。
宋家曾经虽然是小康之家，如今早已成破落户了。家里只用着一个仆役，所以穿衣梳妆这些事都得自己动手。
宋观花洗了洗脸，抬起头来对着铜镜里那一张鹅蛋脸出神。
她叹了口气，开始往脸上搽面脂。
如今宋家实在捉襟见肘，不仅面脂非得俭省不可，就连口脂、眉黛一类也都好久不曾买过了。
怀德坊里一帮老光棍刻薄她，说她正是因为在胭脂水粉上抠门过狠，才十九岁了还嫁不出去。
想起这事，她又叹了口气，便往阿娘房里走去。
估摸着阿娘应该早是醒了。她站在门口唤了声：“阿娘。”
阿娘慢慢地翻过身来，喉咙眼里哼哼唧唧，算是回答。
宋观花打量着阿娘，眼下两个青黑圆圈，蜡黄的双颊像骷髅一样陷进去。她问阿娘：“阿娘昨夜睡得安生吗？”
阿娘嗳了声道：“比前些日子是要安生些。想来还是你那药起了效用。”
宋观花应道：“阿娘好生将养着，改日儿再去请那樊大夫瞧瞧。”
其实，她们两人都明白，光是维持这药费已经艰难，更不要说再去请那爱财如命的樊大夫了。
阿娘又问她：“你那兄弟的事说得怎样了？”
她一愣，想了想说：“那卢家仆役仗势欺人，儿求了半天，连门都求不开。”
宋家两个儿子，阿爷在世时原本都是按科举的路子来培养的。
五年前，大郎观潮不顾家里人挽留，竟去投了军，任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如今早已音讯渺茫。
二郎观涛念了几年圣贤书，科举又落了榜。从此便醉心道学，成日里跟坊间子弟讨论炼丹升仙之事。
宋家阿爷曾在朝中做官，与京中几个大族有过交情。如今家道中落，阿娘就打起了上门求人提携二郎的算盘。
无奈宋观涛跟他兄弟脾气一样犟，说是打死也不肯做官的。阿娘自己又卧病在床，这副担子便落在了长女宋观花肩上。
阿娘气得恨恨道：“你就没说是宋子通家的找？”
又来了。宋家阿爷在世时也不过一个六品官，与卢家侯爷相爷的简直有天渊之别。阿娘好像还觉得宋家这名字一说出去京城都要抖三抖似的。
宋观花叹口气道：“是儿愚笨，没和那仆役解释清楚。”
阿娘闭上眼，念头转了几转，又软下声调劝她道：“你莫灰心，如今是咱们去求人家，碰些钉子也是有的，自然是要不顾些脸皮才能奏效。一回不行咱们就再去一回，总不信那卢家的门回回都不开。”
宋观花又垂下头。
阿娘这话固然说得轻松，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三天两头就跑去人家门口求情，不得不畏惧他人闲话。
阿娘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又安慰她：“知道是委屈了你，要怪，就怪你那兄弟不争气吧。将来卢家若肯给你兄弟疏通些门路，人家指头缝里漏点好处，就够咱们受用不尽的了。”
说着又闭上眼，嘴角浮起个干瘪的笑容。“若是光景再好些，给你找个不挑的人家嫁了，也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宋观花听着阿娘的教诲，背后一阵阵寒冷，眼皮止不住地颤抖。
推拉一番，还是说定改天再登门去求个情。宋观花走出阿娘的卧房，天光已大亮了。
今日倒是个响晴天气，长安城的天瓦蓝瓦蓝的，像床洗了又晒干的被子。
回到房里，宋观花找出一身旧衣裳，动手缝补起来。
好在近日长安城终于放了晴，渐渐也露出了春日气象，至少冬衣是可以慢慢地脱下来了，也不必再为石炭的费用发愁。
宋观花低头手上做着针线，却渐渐两眼放空开始走神。
将才又梦到从前的事了。
宋观花把指头放进嘴里吮了一下，像是又被针刺了。她皱着眉头盘算着，要是真得去请那樊大夫，家里这点积蓄肯定就难办了。
算来算去，还是得上质库去一趟。
又做了会儿针线，她估摸着西市的开市锣大约敲过了，便戴上帏帽披上氅出门去。
路过时瞥了眼，她这弟弟仰面躺在榻上，脸上覆着本《火莲经》，正一声连一声地打鼾。
西市邻近怀德坊，从小她就常跟着阿爷来这里看牵骆驼的胡人，因此这眩人眼目的繁华市集也不过如吃饭饮水般平常。
西市十字街边有一间质库，自从阿爷下世后，她便时常到此变卖些什物。一来二去，竟然成了质库的常客了。
宋观花把马系在棵柳树上，便径直朝那质库走去。
“哎哟，宋娘子今日可终于舍得抹上面脂了，难不成又要到卢相公府上吃茶啊？”
搭讪的是个叫柳二的光棍，腆着油光满面的老脸，凑上来打量她。
宋观花面上波澜不惊，抬手捉住他正要摸索上来的手。“柳二郎眼好尖，奴还正愁没钱买胭脂眉黛呢，不如就请你做个顺水人情吧。”
柳二摸摸自己那只被打的手，嘻嘻地笑将起来。
旁边又有个正从书肆里走出来的书生，听见宋娘子的声音，急忙冲上来前英雄救美：“好你个不知羞的，宋娘子的脸也是你摸得的？”
柳二一看这书生，眉毛立时就竖起来，怪声怪气道：“我就摸得，拿我怎么着？穷醋大。”
“你！”书生气得一振袖。
宋观花见不是事，便在旁劝道：“算了算了，戴郎，不跟他一般见识。”
见他们仍一副气红了眼，斗鸡般难舍难分的样，便自个儿抽身走了。
她家自衰败以后，什么话她没受过，什么事她没经过。就是有人上前往她脸上吐一口唾沫，只怕她也会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擦干净。
质库的管事姓朱，一见到她进门便招呼了句：“哟，又是宋大娘子啊。”
如今她与这质库管事竟已算半个熟人。
管事将两只胳膊懒懒地支在柜台上：“不知宋大娘子又带来什么好宝贝。”
说完，自己哼哼地笑起来。
宋观花也勉强回了他一个笑容。
“朱管事，您瞧瞧这镯子怎么样。”她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对镯子。
朱管事接过去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来。
“哟，大娘家里头是真山穷水尽了啊。金啊玉啊的都见底了，这回给来了个银的。”
宋观花低头瞧着桌面。
朱管事还在研究：“雕工倒还过得去，可惜就加上这雕工，也值不了几个钱。”
宋观花只道：“朱管事您看着给吧。”
朱管事肥头大耳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个神秘的微笑，凑上前来道：
“娘子，我还不知道你吗。家里阿娘等着抓药吧。”
宋观花脸上的笑容褪了色。
被他猜中了。
朱管事又怪声怪气地道：“哎呀，我们宋娘子可是出了名的孝女啊，全长安城里哪个不晓得娘子的好名声的。”
她垂着头。
朱管事凑上前来道：“听说娘子芳辰都十九了，虽说生得是好模样儿，可也再是耽误不起的，不如早做打算。 ”
他又凑在她耳边秘密道：“崇化坊里开染行的那刘郎君，一直对娘子倾慕得很呢。虽说年纪大些，家里殷实得很，不愁吃不愁穿的。原配又刚过世，娘子嫁过门去保准是顺顺当当的，也不受人欺负。”
见她低头一言不发，又加上一句：“我这也是为娘子好。”
宋观花没回答。
朱掌柜见她毫不搭理，便悻悻地扭过头去叫了人来算价钱。镯子入了库，宋观花拿了钱道声谢，便径直出了门。
长安城有东西两市，东市虽说富贵人家云集，却不如西市繁华照眼，也许应归功于聚集在西市的胡商。
这些高鼻深目，操着晦涩语言的异国商人，却是西市繁华锦绣中不可忽视的亮色。
宋观花在街上骑马徐行，瞥见前边人潮簇围着穿红绿胡服的粟特人。那粟特人鼓着腮从嘴里喷出火来，又是吞了剑，又是从拳头里变出只白鸽，引得看客们眼花缭乱，纷纷叫起好来。
那群簇围着的看客里，曾经就有她。
她把帏帽拉得更上去些，偷眼瞧那红眉毛绿眼睛的粟特人。
与此同时，簇围在四周的看客里，站着两位格格不入的年轻郎君。
“还记得当年咱们怎么溜出来看这粟特人喷火的吗？”
被问的那个绯袍郎君点点头道：“记得，你当时屁股都被你阿爷打肿了。”
提问的白袍郎君嘶了声道：“韩晔，你莫在大街上揭我短。”
又道：“你还记得当年带咱们出来的那宋小娘子吗？”
被问的人不做声，那白袍郎君便自个啧啧一阵：“真不知道那小娘子现在婚配了否。”
见他一副牙酸的表情，韩晔忍不住道：“卢恢，这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你也真是个情种。”
卢恢转头看他，伸手搭在他肩上摇了几下：“你也莫在我面前充什么正人君子。当年对那小娘子痴狂得很的，难道不是你么？”
岂料韩晔闻言，慢慢拨开他的手臂，转头小声自语道：“这都多少年了。”
卢恢原先只想调侃一下，却没想到他竟这副反应，简直乐不可支，冲街上往来行人大叫道：“怪道韩舍人二十四岁了都还未娶亲，原来是在等这位娘子啊！”
韩晔摇头道：“你也太没正形，叫人听去了我可怎么做人。”又在他肋上推一下道：“那你呢，不也是没娶亲么？”
卢恢别过头去，闭上眼鼻子里哼一声道：“我呢是不把长安佳丽薅个遍绝不娶亲的。”
正谈笑间，那粟特人突然从背后掏出个盆，伸手向看客讨要起钱财来。原本如潮水般的看客竟像是见了瘟神一般，慌慌不迭地四散开去。
卢恢见状啧了声道：“真见不得这样！”便要从腰间掏钱。
谁知人群推搡，踩踏之间钱囊竟掉在地上不知所踪了。又急忙回头向韩晔大叫一声：“玉郎替我看顾着！”忙弯下腰在地上搜索着。
忙乱一阵，好容易待人潮散去。过了一阵子，终于见到韩晔拎着个钱囊向他走来：“看好，这是你的么？”
卢恢忙推开他的手道：“这倒是其次。”又附耳上去道：“知道我将才见着谁了么？”
“见着谁？”
“我见着你那宋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