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难赴约的信送到河东公裴府上,满座都愣了神,面面相觑着。

    这门亲事,韩舍人本来就一副不大热心的模样。

    如今这消息更像只蜜蜂,在每个人心上蛰了一下。

    还是长子裴侍郎放下酒盏,转过头去道:“阿爷,实在也怪不得玉致,他们最近忙得紧,我们都知道的。”

    老河东公满脸酒糟红,摸着胡子里的嘴,嘻嘻笑将起来:“我倒不是在意他,只苦了婵娘,又要哭一回鼻子去。”

    坐在下首的年轻娘子闻言埋下头,脸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就连旁边河东公夫人也放下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人人都说河东公最近有些老糊涂了,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偏要说。

    连性子也好像翻了转,竟这样开起三娘子玩笑来。

    裴府里的人都知道,从前他是最不待见这个三女儿的。

    河东公子嗣艰难,三十岁才得了长子,往后便连着三个女儿。其余都是嫡出,就只这三娘子是薛姨娘所生。

    突然,席上响起一道声音:“我看阿爷怕是喝得有点多了罢。”

    众人目光立即聚焦过去。

    出声者便是二娘子裴臻。

    裴府里的人都知道,夫人最纵容这二女儿。

    二娘子承继了夫人容貌,见过的人都说二娘子像极了夫人未出阁时,一大一小两尊玉观音。

    裴府子嗣单薄,长子又是温吞性格,在府里,几乎都把这二娘子当半个主母看待。

    夫人石膏般的面孔总算有些松动,嘴角露出点笑意:“你倒是想着你爹爹。”

    又回过头吩咐道:“还不快把郎主扶下去。”

    家仆一左一右上来,硬是把半醉的河东公踉踉跄跄架下去,回房去了。

    河东公夫人又留心确认一眼,这才转过头去对众人道:“我就最恨你们爹爹喝醉,到了老了,还这样不害臊。”

    先前被提了嘴的裴婵依旧低着头,像要哭出来了一般。

    坐在旁边的裴臻却微扬下颌,脆声道:“正是,人家还都说酒壮人胆,我瞧阿爷是越喝越怂。”

    河东公夫人望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微笑,仿佛在照一面年轻的镜子。

    裴臻刚生下来时被抱到庙里女冠跟前,女冠点着她的额头道:“小娘子命格贵不可言。”

    夫人摇摇手里的团扇,嘴角的笑意越发盛了。

    这样一个贵女,将来的姻缘定也是不可限量的。

    先前卢家那竖子硬要贴上来,她还提心吊胆了一阵。

    殊不知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好在臻娘自己有主见,三下两下就打发掉了。

    夫人不禁摇摇头,满头珠翠也琳琅作响。

    这样一个纨绔,也敢来攀河东公府嫡长女,真是做梦。

    *

    宴席散了以后,便各自回房去。

    裴婵与生母薛姨娘同住西院。

    裴府规矩不算顶严苛,但让姨娘同桌用饭这种事情也断然做不出来。

    薛姨娘一见到她,就上来拉着她的手道:“可见着那韩郎君了?”

    裴婵脑子里盘旋着夫人那端庄的面容,还没回过神来,嘴里只嗯嗯地答应着。

    薛姨娘满是皱褶的眼角流出笑意,赶上前去扶着她坐下,还不迭问道:“怎样,他待你好么,瞧着称心不称心?”

    裴婵回想起与韩晔头一回见面时,她一直抬不起头,没敢看他的脸。

    想来他应当生得很不错吧?要不然帘幕后面一群表姐妹怎会像疯了般推搡她,直在她耳边叫有福气。

    她说:“还好罢,大户人家的公子,都长那一个样。”

    薛姨娘知道她嫌自己多事,还是喜得搓手:“那太好了,我问了那洒扫丫鬟,也是说韩郎君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着实俊俏得很。”

    洒扫丫鬟哪里见过几个外男?她的话堵在嘴里,脱口而出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还顾得上人家郎君俊俏不俊俏。”

    薛姨娘被她噎了一下,还是高高兴兴地道:“那可不一样,嫁到个俊郎君,受用的是你自己。”

    又凑近她耳边,神神秘秘道:“夫人嘴里说的给你安排门好亲事,还不就是看官做得高不高,至于你日子过得好不好,他们才懒得管。依我看,只要郎君可人心意,别的那些都不重要。”

    旁的不提,薛姨娘自己,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反例。

    家里人听信官媒娘子的鬼话,才十五岁,把她卖到这河东公府上做姨娘,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

    老河东公留着大胡子,她一见就怕,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培养出感情。

    好不容易有个女儿,又叫嫡母收过去教养,如今一见自己就皱鼻子,跟躲耗子似的。

    果然,裴婵听得牙缝里倒抽冷气,像碰到毒蛇般挪开肩膀:“姨娘慎言!”

    明明一个府里的女儿,怎么自己的娘就这样粗鄙,裴臻就那般福气,有那样一个好娘?

    越想,心里就越气,再转念想到自己遭那韩舍人放了鸽子,就忍不住扭过头去呜呜咽咽起来了。

    *

    虽然昨日受了风寒,睡上一觉,却又像是能坐起身来了。

    宋观花坐在榻上,自己挽起发髻,春香在旁垂手呆立着。

    刚才她在被子上嗅到了他熏衣用的沉香。

    虽然只有淡淡的一层,也瞒不过她。

    她只往旁边扫了一眼,春香立即垂下头去。

    “春香,你和我说实话,阿郎昨夜到底怎么说的?”

    半天没有答声。

    直到她皱起眉头,才听到旁边瓮声瓮气的应答。

    “阿郎他怎么说的,娘子自己可比我更清楚。”

    那么不是梦了。

    昨夜的余热仍然停留在脑后,她蜷起手指在掌心掐出甲痕。

    不是她的梦,也不是他的梦。

    又想起和韩湄的约定,颤声道:“去后苑,我要会会这韩娘子。”

    都说韩湄举止粗放,现下看来,却似乎比她那老成持重的哥哥还着调些。

    原先还只道妹妹胡闹,如今哥哥也昏了头了。

    春香在旁看见她脸烧得通红,皱起眉头道:“娘子眼下正病着呢……”

    瞥了眼她的脸色,又难为地改口道:“那先用过朝食再说罢。”

    她回过神来,这个时辰韩湄原该在阁子里用饭,倒是她发热烧糊涂了。

    便点点头道:“好,麻烦你。”

    于是便由春香扶着她出门,穿过长廊,到了阁子门前。

    岂料踏进门槛,却发现案边坐的不是韩湄,换成了她阿兄。

    她本能地缩回身去,顿了顿,还是踏进门来。

    脸颊不由得发烫,语气却还淡淡的:“郎君,可见着湄娘了?”

    韩晔用调羹慢慢搅着,头也没抬:“她做了错事自己知道,就禁足了。”

    她哦了一声。

    正犹疑要不要上前坐下,他却站起来道:“我用完了,娘子请便。”

    这是知道昨夜失言,所以故意躲着她了。

    他站起身来,她上前去。

    正当两人要擦肩而过时,耳边却传来低低,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

    “昨夜的事,娘子就当是个玩笑吧。”

    她愣住了。

    他转过身来,向她颔首:“昨日实是韩某一时唐突了,现下娘子有疾,万勿因此而烦恼。”

    就当是个玩笑?

    “恕奴愚笨,未能领会韩舍人的意思。”

    要不是这阁子里静得针落有声,简直不敢相信这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

    “娘子,我想说的是……昨夜我和娘子说的话,就先放一放吧。”

    像是一幕戏演到最后,狐狸精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固然知道台本上写得清楚,戏也只能按部就班地演,可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就这样破碎掉了。

    自怨自艾很快被熊熊燃起的怒火浇灭,她不可置信地咬紧嘴唇。

    她居然,就这样被他给耍了!

    官再高又如何,模样再俊俏又如何。

    现下她只知道,自己一个良家女,被他捧在手里把玩一阵,次日便又弃之如敝履。

    她上前抓住他的衣袖:“韩舍人,翻脸真比翻书还快。”

    不是没有过自知之明。

    便是云泥之别也罢了,可却是他一力打破这界限,让她有了痴心妄想的资本。

    总得有个理由。

    她两眼紧盯着他:“不能是无缘无故就告吹了吧,韩舍人总得给一个理由出来。”

    他垂眸看着被牵住的衣袖,像是想要抽出来,却还是垂下手。

    又低声道:“韩某自觉无颜面对娘子,但凭娘子责罚。”

    是了,那裴三娘子。

    倒是她自己烧糊涂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瞪大眼睛,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那你这张面皮就别想要了!

    这是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她立刻攥拳扑上去,被他一下子钳住了手腕。

    “娘子现在还在病中……”

    却被她一下子挣脱开:“闪开,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旁边的春香见阿郎与娘子突然开始这样厮杀,早已呆若木鸡,张着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先娘子已经差点击中阿郎的脸,却被阿郎闪躲过去,又在娘子脑后击了一下。

    只见娘子手一顿,脚下便立刻发软了。

    眼见着便要向后倒去。

    还是韩晔扭过头来,抹了一把脸:“还不快把你家娘子扶下去,都烧得不省人事了!”

    春香口里忙答应着,犹犹豫豫地迈开步过来搀着娘子,脑筋却一时转不过弯来。

    阿郎莫不是将娘子许给了山贼头子?竟害得娘子要与他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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