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夏天是很热的。

    老街现在变成了海市的商业景点,新华北那边许多老建筑修复以后,入驻了各种各样的的网红店。年轻人扎堆打卡,热闹的音乐声飘了老远,飘到中山路这边来。

    相比起新华北的人烟鼎沸,这里的街上到了晚上九点只有少数几家店还开着门。

    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本地的老人,开着一家小小的店铺赖以为生。然而随着时代洪流滚滚向前,越来越多的旧时代产物被历史的车轮碾压。比如隔壁的钟表店,隔隔壁的婚庆用品店。

    宋翠逢记得,一个月前,钟表店的老板还在修着一块儿古董表,他戴着老花镜,神情专注地盯着表盘上的机械零件。

    她抱着画板,慢慢在纸上勾勒他的脸。

    钟表店的老板这边的街坊邻居都叫他小刚叔,小刚叔老家是福建的,以前跟着家人来到海市,在这边生活了几十年。儿子女儿都已经出去工作,听说儿子现在在福建,兜兜转转又回去了。

    小刚叔常和她聊天。

    下午太阳落下去后,骑楼底下一片阴凉,他们就搬着凉椅坐在店门口吹风,没个正经话题,大多数都是家长里短。

    “翠翠,你妈妈给你留了好手艺呀,不要辜负她,不要断了你家招牌。”

    小刚叔有着和所有传统手艺人一样的拗劲,戴着块七十年代的梅花表,坏了修修了坏,修到没有零件可以换了,就戴着块不转的破表。

    宋翠逢看了眼店里挂着的一副书法,上书“炭画世家”四字,这就是小刚叔说的招牌,一家祖孙三代人,经营几十年的炭画店。

    “知道的,小刚叔。您放心吧。”

    街上的“叮叮当”骑着单车经过,不断拨弄单车上的车铃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他单车后座上挂着两个保温桶,还有一块纸壳写的“菜单。”

    小刚叔喊停他,买了几个包子和宋翠逢一起吃。

    一个月后,小刚叔的店铺挂上了转租的牌子,宋翠逢画完的画像没来得及送出。

    离别总是猝不及防,或许是知道彼此尚未能接受离别的伤感,所以选择了不告而别。

    在那太阳落下的傍晚,当时的宋翠逢没有听出小刚叔的语重心长。

    她只是在一个月后,才产生恍然大悟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失落和悲伤。

    ——

    “翠啊,来吃西瓜,这个很甜,还没有籽!”

    新华北恼人的音乐要放到很晚,某音洗脑神曲来回切换,让人烦不胜烦。宋翠逢平时会关着店门,阻止自己的耳朵被污染。

    店铺的门被推开,热浪顺着门缝溜进阴凉的室内,被空调强劲的冷风吹散。

    听到声音,宋翠逢抬起头,看见华伯端着一盘西瓜走进来。

    华伯是住在后面的巷子里的一个老人,中山路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只留下父母呆在老家。

    像华伯这样的独居老人,中山路还有很多。这里的街坊邻居,平时都喜欢坐在一起喝茶唠嗑,到了晚上,女士们都去跳广场舞或者散步了。华伯不是很喜欢走动,他就爱看海市的娱乐台,到了晚上八点就会放琼剧。

    宋翠逢站起来接过这碟西瓜,老人摇着手里的蒲扇,边看着她边说:“快吃嘞,很甜的。”

    “谢谢华伯,这么多哪里吃得完?”宋翠逢从碟子里拿出一块西瓜咬了一口儿,冰凉凉的,消散了夏日的暑热。

    “你画画辛苦,多吃点好。”华伯说完,走到画架前眯着眼睛端详,“哎哟,画的真像,我记得阿平之前就长这样咯,生病以后就老了。”

    画架上夹着一张未完成的炭画像,画中老人脸上的沟壑,眼中饱含沧桑的神情,通过明暗光影,黑白灰的勾勒,刻画的栩栩如生。

    这副画宋翠逢画了快七天。

    炭画像就是这样,不追求快,只追求真。

    这句话还是她母亲宋德娟女士说的,宋女士一生致力于传承祖辈的手艺,守着这间炭画店就是一辈子。

    这门手艺虽然说的好听,是省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靠这个吃饭了。

    整条中山路,几十年前有大大小小十几家炭画店,到如今也只剩下她一家。

    母亲离世后,宋翠逢接下了这个担子,守着这间小小的店铺和早已经被时代遗忘的传统技艺,一直努力维持着生计。

    “平伯他什么时候出院?”宋翠逢把西瓜放到店里的冰箱中冷藏,扶着华伯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下。

    她画像上的老人叫平伯,全名赵振平,以前在中山路开一家干货店。宋翠逢记得小时候每次经过平伯的店,里面会挂着晒的扁扁的鱼干,有的鱼干跟她一样大。奇形怪状的吓哭小翠逢,平伯就会哈哈大笑的给她抓几根鱿鱼丝吃。

    这几年中山路的生意不好做了,加上老人年纪大,也没有太多精力看店,最后还是把店转了出去。

    前段时间,平伯突发心梗住院,他家里人匆匆从外地赶回来。

    宋翠逢记得平伯的儿子看起来更像他妈妈,许久没见过的中年男人到她店里来,拿出个红包,跟她说要给他爸画一副像。

    沉默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

    以前的老海市人,会到炭画店画像,不是给家里老人祝寿就是画遗像。宋翠逢不得不想多。

    “平伯他……还好吗?”

    “还在ICU观察。”

    好在过了一个星期,平伯转危为安,到了普通病房。

    宋翠逢去探望老人,他躺在床上,精气神散了很多,没有之前那么精神。不过看到她出现,还是会高兴的叫她“小翠”。

    宋翠逢陪平伯聊天,听他说儿子这段时间怎么怎么样,说的是埋怨的话,语气却不像。

    他是高兴的,只有过年才能回来一趟的儿子现在天天都能见到。

    “翠啊,是不是那小子叫你来的?”平伯笑眯眯的问她。

    “我是替华伯来的,您不在,华伯都没人跟他下象棋了。”宋翠逢坐在床边削苹果,“所以您要早日康复,快点回来。”

    “好啊。”平伯答应。

    宋翠逢思绪回笼。

    华伯坐在藤椅上叹了一口气,“快啦,这两天吧。他哪里在医院待的了?都没人陪他聊天。”

    宋翠逢点点头打开电视,调到唱戏的台给老人看。老人平时呆在家无聊,平伯又不在,没人跟他说话。这段时间到了晚上就会来店里跟宋翠逢聊天,看看电视。

    电视里的声音“咿咿呀呀”唱着戏,坐回到画架前,宋翠逢收敛心神继续创作。

    ——

    直到这副画像告一段落,宋翠逢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和手腕,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时钟,晚上九点多。

    电视里的戏还在唱着,华伯已经拿着扇子睡着了。

    宋翠逢找了张薄毯给老人盖上,站起来活动身体。

    炭画店十点关门,每天关门前宋翠逢会把放在柜台后面书架上的画册拿出来翻阅。这是一本封面贴着许多老邮票的画册,几十年过去了,它的封面也变得陈旧。

    翻开画册,里面是一张张人像,每张人像的右下角都写着日期和画像主人的名字。

    最开始每隔一两年,这人像就会更新一次,到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五年,又五年。

    因为老人上了年纪以后,外貌上就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更新画像的时间也随之拉长。以前这个工作都是母亲在做,母亲离世后,就变成了她。

    小的时候,在她记忆里最多的就是母亲拉着她的手,背着画板拿着画具,走街串巷去给老人们画像。

    这些人,都是些抗战时期的老兵或失独老人。他们背井离乡,一生都漂泊在外。因为种种原因和曾经的家人失去了联系,有很多人直到死去也没能回家。

    那个时候的小翠逢会趴在桌子上看母亲画像,问她:“妈妈,为什么要给爷爷奶奶画像呀?”

    宋女士戴着副眼镜,手里握着木炭条和炭芯铅笔,笑着说:“因为我们要替他们的家人记得他们的样子呀,等有一天找到他们的家人,就把这些画像送给他们。那样,他们家人会觉得,原来以前年轻时候的爷爷奶奶是长这样的呀。”

    小翠逢点点头,似懂非懂。

    母亲给这些老人画的像,会挂在店里或是通过寻亲渠道发出去,帮他们寻找家人。

    去年,画册又添上新的一页,也是画像主人最后的一页,那是个八十多岁的奶奶。

    她年轻的时候跟随家人“下南洋”,又在乱世中走散,从那以后一直到她离世,也没有联系上以前的家人。

    奶奶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儿。殡仪馆遵照老人的遗愿,在她去世后将骨灰送到中山路79号的炭画店来存放。

    有很多过世的老人都会这么做,也许是留个念想,哪怕希望渺茫,也希望有一天魂归故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画像亦或是遗物被取走的少之又少。

    哪怕宋翠逢把老人的信息放在很多热门平台上,试图通过互联网传播,这类信息依然是石沉大海。

    ——

    宋翠逢看完相册,准备收拾工具就关店回家。

    她走出店门,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

    中山路很安静,所以有人打电话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清晰。

    “明天就回去了,就是跟朋友出来玩几天……去哪儿吃饭?外婆那里?不去!去了她老人家又要念叨。”

    说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音色听起来像上世纪唱片带里的港台男歌星,带着独特的醇厚质感,语气漫不经心,尾音还带着一声轻笑。

    宋翠逢先看到的是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随后,男人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穿着极具海岛特色的菠萝花衬衫,纽扣不肯好好扣,开了个深v,脖子上戴着条项链。

    白色中裤,人字拖,一只手抱着一个椰子一只手在打电话。

    看上去非常的入乡随俗。

    但是宋翠逢的注意力在他的脸上,下颌线流畅完美,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说明此人有着非常优越的骨相。

    突然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宋翠逢转身跑回店里,翻开还在柜台上的画册。她的记性很好,毫不犹豫的翻到59页,看了画像上的老人两秒,迅速抽出这页画像跑了出去。

    文家棠就是出来打个电话的,万万没想到会有人突然从他背后跑过来抓住他。

    “艹!”没有防备的男人吓得低咒一声。

    他惊魂未定的扭头看,吓他一跳的是个神色匆忙的女孩子。

    因为跑的很急,耳朵上两枚绿色的玉坠子摇晃不停,此时停下来,人累的还在微微喘气。

    “不好意思……请问,您家里有没有失联的老人?”她开口道。

    “哈?”文家棠错愕。

    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听过最烂的搭讪方式。

    “小姐,你这是什么新型搭讪方式吗?”

    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站直了身子,嘴角扯着笑容,露出一点虎牙,看起来有些稚气,又有些恶劣。

    “真够烂的。”

    文家棠如此评价。

    这女孩儿穿着一身改良的新中式旗袍,半袖露出雪白的藕臂,一只手上戴着玉镯,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画。她头发梳成侧边的辫子,现在有些松散,耳朵上的玉坠子若隐若现。

    五官清秀,气质冷清。

    不是文家棠的菜。

    “我知道这么问很冒昧,但是,您家中有没有失联的老人呢?”宋翠逢把画抬起方便这个男人观看,“您看看这幅画,画中的人您有印象吗?”

    文家棠看了那副画几分钟,无奈道:“小姐,不得不说这画画的真好。但是很抱歉,这画里的人我真的不认识。”

    宋翠逢的心中一沉。

    但她不愿就此放弃,不会错的,眼前这个男人的骨相和画中老人非常相似,他们不是直系亲属也离得不远。

    宋翠逢的母亲曾经说过,宋翠逢就是生来要做这行的,因为她有一双观骨识人的慧眼,一双眼睛能从人三岁看老,这简直是为画而生的天赋。

    从很小开始,她就跟着母亲学画画。现今店里还有她画过的几张特殊画像,那是母亲让她透过一个幼年的孩子画他长大后的相貌,包括青少年时期、成年时期、中年时期和老年时期。

    十几年过去了,当时的孩子已经成了青年,他的长相就和宋翠逢画的一模一样。

    观骨识人,宋翠逢没有出错过。

    “非常冒昧,但是可以拜托您把这幅画像带回去问问家里人吗?这真的很重要,这位老人等了一辈子,一直在等着回家,拜托了。”

    宋翠逢深深鞠躬。

    男人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行,给我吧。”

    低着头的人惊喜地抬起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谢谢。”

    宋翠逢把画像郑重的交给了这个男人。

    文家棠看着那姑娘离开的背影,啼笑皆非。

    真是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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