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未来几天都会下雨。

    宋翠逢坐在店里画画的时候,忽然来了客人。

    她停下笔,看着眼前的祖孙二人,心中有些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在把画给出去的那一刻,她就在等待一个结果。

    这是朵从种下至今已经有十几年的花,迟迟没有结果。

    现在,它终于尘埃落定。

    高大俊美的男人今天没有穿那件菠萝花衬衫,而是着一身深色的西装,稍显正式。他扶着的老人是位优雅的老太太,岁月从不败美人,即便容颜不再年轻,她知性温婉的气质依然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您好,打扰了。我是陶淑,田明波的妻子。”老人朝她笑着说道,哪怕她此刻强忍泪水,情绪激动,也保持着得体的举止。

    “这是我的外婆,那张画像上的人,是我的外公。”男人如是道。

    宋翠逢站起来,放下手中的木炭条,微微弯腰和老太太打招呼,“您好,陶淑奶奶。田爷爷一直都很挂念您,不知道您家里有没有人喜欢吃酸橘子?”

    小时候,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话,此时此刻,宋翠逢忽然就懂了。

    “因为我们要替他们的家人记得他们的样子呀,等有一天找到他们的家人,就把这些画像送给他们。那样,他们家人会觉得,原来以前年轻时候的爷爷奶奶是长这样的呀。”

    宋翠逢记得田明波老人,他是个幽默风趣,不服老的小老头。

    2000年是中山路最热闹的时候,那时街上商铺琳琅满目,“叮叮当”骑着老凤凰单车走街串巷,大街上都是南来北往的人。

    宋翠逢快五岁了,幼儿园大班在读,是班里的皮娃娃,老师总要在宋德娟女士来的时候告她一状。

    今天又在同学脸上画画了,昨天又玩过家家给人家捏泥巴吃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让她少不了一顿打。

    但是小翠逢机灵,知道中山路的爷爷奶奶们都喜欢她,每次怕挨揍就跑去人家家里蹭饭吃。

    她最喜欢去找田爷爷玩,因为田爷爷会做很多手工,小兔子小乌龟小蝴蝶,用木头磨的漂漂亮亮的,让她带到幼儿园里炫耀。

    田爷爷会给她讲故事,电视上放的黑白电影时不时发出“砰砰”声,像过年的炮仗,田爷爷说这是地雷,是炸弹。

    他说,“以前爷爷就是干扫雷的,可厉害了。”

    扫雷是什么,她没有听懂。

    那个电影她也不喜欢看,她更喜欢看动画片。

    等她上小学的时候,妈妈给田爷爷画了第二幅肖像画。

    宋翠逢记得,那时她刚上三年级,好久没见到的,因为生病去医院的田爷爷回来了。妈妈拉着她的手去田爷爷家给他画像,田爷爷给小翠逢剥桔子吃,橘子酸酸的,小翠逢龇牙咧嘴。

    那时候她已经跟着妈妈和外婆学画画一段时间了,不过她画的还是很稚气的儿童画,拿着四不像的“田爷爷”画像四处炫耀。

    田爷爷会写信,写信是学校老师教的话,宋翠逢磕磕绊绊的读信,认得字不是特别多,“家我好的你想”乱读一通。

    六年级的时候,宋翠逢可以读完一封信了。

    田爷爷坐在轮椅上,夸奖了她一番,摸摸她的脑袋。

    “田爷爷,你家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咯。”

    老人头发花白,眼睛也看不清了,记忆里的家乡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怎么擦拭也擦拭不干净。

    她上初一的时候,田爷爷病逝了。

    没有家人,是街坊邻居为他送行。宋家人和他最亲近,宋翠逢跪在灵堂前,看着母亲给田爷爷画的“炭画像”摆在正中的位置,左右两边的香台插满香,果盘上的水果都落到了香灰。

    依照老人的遗愿,他的遗体进行了火化,骨灰交由宋家代为保管。

    宋翠逢记得田爷爷总是跟她说的,“要回家看一看。”

    可他已经不记得家在哪里了,要怎么回家呢?

    “我家里人,喜欢吃酸橘子。”

    这是田爷爷告诉她的。

    于是,她怀揣着一个问题,静静的等待,等待那个喜欢吃酸橘子的人出现。

    陶淑奶奶显然没想到宋翠逢会问这个问题。

    她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笑起来,又流着眼泪。

    “我们的女儿,小时候喜欢吃酸橘子,那时候家门口有一颗橘子树,他老是爬树去摘橘子。”

    原来如此。

    宋翠逢已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想,田爷爷应该也一样吧。

    ——

    炭画店二楼是不对外开放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此时。

    宋翠逢输入门锁密码,打开了二楼的房间。

    这是间采光极好,四面通透的大平层,临街的窗户此时紧闭着,墙上挂着许多肖像画。

    这些肖像画从宋翠逢的外婆开始,到她的母亲,最后这只画笔交到宋翠逢的手中,横跨六十多年岁月始终不曾断绝。

    宋翠逢取下属于田爷爷的肖像画,这是第一幅,绘制于1998年,作者是她的母亲。

    “这是爷爷年轻一些时候的样子,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给爷爷再画新的肖像画。”宋翠逢说道,她把画像递给一直默默听她们对话的男人。

    房间里摆着许多玻璃展柜,分层,每一个上面都有序号和名字。

    宋翠逢站在编号59的数字前,拉出这一层的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了用陶瓷罐密封保存的骨灰,“田爷爷病逝于2009年5月9日,我们周围的邻居一起为他办了简单的葬礼。遵照他的遗愿,骨灰由我们家代为保管,直到他的家人来接他那天。”

    除了骨灰,田爷爷还留下十几封家书,和他的荣誉奖章及军装,这位抗美援朝时期的老兵,始终把保家卫国当作他毕生的荣耀。

    宋翠逢一一从储物柜里拿出,所有遗物都经过密封处理,尽可能的保留它的完整。

    这也是受了重托的宋家人力所能及的事了。

    “谢谢……谢谢……”陶淑奶奶抱着那个小小的陶瓷罐,哭成了泪人,“谢谢你们家为老田做的一切,没有你们,他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家了……谢谢……谢谢!”

    说着说着,陶淑奶奶就要跪下道谢。

    宋翠逢连忙搀扶住老人,她眼眶通红,强忍住泪水,“您不必这样,这都不算什么,我们也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事。”

    她把二楼的空间暂时留给田爷爷的家人,独自下楼。

    这时,店里又走进来一对中年男女。

    只第一眼,宋翠逢就认出女人应该就是田爷爷的女儿,那个田爷爷记忆里喜欢吃酸橘子的小女孩。

    “陶淑奶奶还在上面。”

    “谢谢。”

    女人红着眼眶朝这个年轻的女孩儿鞠躬,良久,她的丈夫扶着她站起。

    他们都上去以后,宋翠逢轻轻叹息。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一如宋翠逢此刻复杂的心情。

    文家棠下楼时就看见女孩儿手里捧着杯热茶,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外面的雨。

    他的动静引起她的注意,她把杯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说道:“我备了些热茶,给陶奶奶他们喝吧,下雨天还是挺凉的。”

    “谢谢。”文家棠真诚致谢,顿了顿后说:“很抱歉,那时候误会你了。”

    宋翠逢想想,才知道他说的意思。

    “没关系,我想无论是谁遇到当时的情况,应该都很难相信吧。”她笑着说道。

    女孩儿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沉静温和。

    “二楼那些都是……?”文家棠问。

    “嗯,都是一些远离家乡的人,”宋翠逢继续他未完的话,抓着自己的手指捏了捏,“身在异乡为异客,远方的游子只想落叶归根。”

    “这么多人,你帮的完吗?”文家棠不解,那挂了满墙的画像,玻璃柜里一个又一个的骨灰罐,不是一朝一夕就积累下来的。

    宋翠逢以前也有这个疑问。

    那么多人,她们能帮的过来吗?

    从外婆到母亲,她们一生都走在这条好像没有出口的路上,为什么还能坚持下去呢?

    “等你以后遇到他们的家人,你就懂了。”

    这是母亲给她的答案。

    的确,在看到陶淑奶奶那一刻,她等待了许多年的问题,终于开花结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她的画笔,承载的是一个又一个的乡愁,它们跨越过千万公里,神州大地,跨越过时间的洪流,在某一天会带着游子抵达家乡的土地。

    这根画笔的重量,她已然体会到了。

    “外婆说她要带外公回去再办一次葬礼,她让我邀请你,如果你有时间去的话。”文家棠说。

    “什么时间呢?”宋翠逢问。

    “就这几天吧,等我们回去了通知亲戚,才能敲定具体的时间。”文家棠拿出手机,“加个微信?时间我回头发你,如果你能来,不胜感激。”

    “好的。”

    宋翠逢去柜台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二维码给他扫,“叮”的一声,文家棠的微信页面弹出一个主页,她的头像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树透着光,茂盛的树叶在阳光下翠绿青葱。微信名字就是她名字的后两个字,翠逢。

    他点了添加好友,对面的人很快通过了。

    “文家棠。”

    他发了个名字过去。

    “宋翠逢。”

    她回以自己的名字。

    至此,他总算知道这间炭画店老板娘的名字,宋翠逢。

    翠逢翠逢,希望在树叶翠绿的时节和你相逢。

    ——

    文家棠的母亲搀扶着他的外婆下楼,他父亲抱着遗物,走在后面。

    下来以后,陶淑奶奶过来抓着宋翠逢的手,“翠逢啊,真的谢谢你了,谢谢你们家所做的一切。你田爷爷在那些信里提到你,说你是个聪明优秀的孩子,他很喜欢你。你们家对我有恩,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奶奶您别这么说,我们做这个事不求报答……”宋翠逢连忙拒绝。

    陶淑奶奶拍了拍她的手,“你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我也该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是啊翠逢,我们回去以后还要给你田爷爷办一次葬礼,让他真正的落叶归根,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文家棠的母亲殷切的看着她。

    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站在后面,朝宋翠逢“敬礼”。标准笔挺的军姿,一看就是个军人。

    宋翠逢点头答应。

    “我会去的。”

    ——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黑色的车子停在门外。

    文家棠打着伞过来接人。

    宋翠逢目送着一家人坐上车,车窗摇下来,陶淑奶奶和文家棠的母亲在车上朝着宋翠逢挥手。

    “翠逢,记得要来,到时候让家棠来接你。”

    “好。”宋翠逢稍微提了提声量,应下了。

    炭画店再次恢复了寂静。

    宋翠逢把茶杯洗干净,擦干了手,走上二楼。

    满墙的画现在多了一个缺口,宋翠逢却打心里觉得高兴。

    她拿着抹布开始打扫这些柜台,直到擦拭完所有的柜子。年轻的女孩儿站在一张张肖像画前,里面有些人的音容笑貌还在她的脑海中没有消失,“各位爷爷奶奶,田爷爷回家了,我相信你们也会的。”

    宋翠逢朝着肖像画深深鞠了一躬。

    炭画店的二楼再次合上,等待着下一次开启的时间。

    晚上宋翠逢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微信有几条未读消息。

    她还没来得及备注,所以看到的还是原始的微信名,一个符号“+”。头像是本人的照片,一张冲浪抓拍。碧蓝大海上,浪花泛起白色的泡沫,冲浪板高高跃起,站在冲浪板上的男人穿着湿透的衬衫,肌理线条清晰,双腿用力绷着,强劲有力。

    他眼神充满桀骜,朝着前方露出张扬的笑容。

    照片拍的很好,宋翠逢觉得拿来做临摹的素材一定很不错,这个肌肉线条的走势,堪称完美。

    她点开消息。

    “时间定了,后天上午九点,在深市。”

    一个定位分享。

    “你有时间过来吗?”

    发信时间是一个多小时前,约莫是她画画的时候,创作时她注意力比较集中,很少会关注手机上的消息。

    “可以。”

    宋翠逢的回复刚发出去,那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过来提前把航班发我,我到机场接你。”

    宋翠逢独立惯了,本想回复自己打车过去就行,最后想了想,还是不要拒绝家属的好意。

    “好的,麻烦了。”

    文家棠盯着屏幕上加上标点符号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冷冷淡淡的七个字,半晌,他无奈笑着叹气,手机被他丢到一边,这姑娘,真是怪古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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