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则有烧手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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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寺院纵火一案告破,空济被关进了大理寺狱。

    近来被焚毁的五座寺院并未重新修缮,不少僧人被迫还俗。

    李绥也被遣送回庄府,一个她十分陌生的地方。

    事实上,目前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只是从他人只言片语中了解自己是东城庄家的庶出小姐,姓庄名绥,其余的她一概不清楚。

    看来,接下来的生活得自己慢慢去摸索了。

    大理寺的人将她送至庄府门前,府邸前守着的小厮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冷静清醒的女子,是他们庄府的二小姐。

    李绥走到大门前,在他们探究的眼光下登上台阶。

    “二,二小姐?!”

    一个门仆不可置信地开口。

    李绥应道:“是我,怎么了?”

    几个门仆像见鬼似地偷偷议论起来,边说边打量着她。

    “怎么可能啊?这二小姐不是个疯子吗?如今怎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啊是啊。”

    “难不成眼前这个是假的?”

    李绥客气地打断他们的议论:“你们挡在门前,我何时才能进府?”

    门仆们反应过来,刚要让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挡住她的路。

    李绥还没迈出一步又被挡住,刚想问为什么。

    其中一个门仆解释道:“二小姐,按照规矩,您只能从侧门进府。”

    “哦。”李绥点点头,转了个方向从侧门进入,十分自然,留下了几个蒙圈的门仆。

    李绥第一次切身感受古代的府邸,庄府很大,一路走来碰见了不少仆役。每个人见了她皆是一副怀疑震惊的模样,这让李绥更搞不清状况了。

    怎么所有人都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直接逮住了其中一个仆役问:

    “我是庄家的二小姐是吧?”

    那小厮大着胆子抬头瞧她一眼,忙低下头应道:“您当然是!”

    “那好,烦你带我至我宿处。”李绥随意扯了个借口,“许久未曾回府,本小姐都不认得路了。”

    那小厮心里直犯嘀咕,这位二小姐整整消失了个把月,府中上下还以为她死在外边了,没成想今日还有命回来。

    而且,看上去竟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很快,这小厮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兴许只是他的错觉,谁家正常人会忘记自家的路如何走,想来这位二小姐内里还是疯性未泯。

    不敢再多想,他连忙在前头带路,引着二小姐回自己屋子。

    李绥走在他后边,一路上不停打量周围。

    不得不说这府中多得花草树木令人应接不暇,的确不枉费这么多奴婢在打理。绕过漫长曲折的小路,越走下去四周的景物越是萧瑟。

    一看便知是许久未有人护理过。

    李绥的院子在最西边,很是偏僻。

    虽是初秋,院子周围的树木却如忧肃的老朽,枯叶残花落了满地,铺成厚厚的一层软绸。

    李绥踩着落叶,伴着清脆的“咔嚓”声,一步一步走近二小姐的宅院。与此同时,森森的寒意也一点点伸进衣领。

    此地偏僻,破败阴森。

    原先这位二小姐便是住在这种地方么?

    小厮规规矩矩将她送达院子,李绥道了句谢,那小厮顿时愣住了,猛然抬起头看她。

    李绥被他这一动作微微吓到,道:“怎么了?”

    小厮有些恍神,二小姐在未得疯疾时,对下人们很好,从不看轻他们,每次需要他们帮忙做事时,也如现在这般会轻声道谢。

    府里的下人们常觉受宠若惊,连道小姐不必对下人这般客气,但二小姐依旧不改先前作风,平日为人友好,府中奴婢大多喜她。

    可她后来却无故突发疯疾,性情大变。

    这小厮原是不信,夜晚冒着被责打的风险偷偷溜到她的院子旁,想要一探究竟。可当看到那二小姐发丝凌乱,浑身脏污,眼神涣散跪在地上嬉笑时,他倏然觉得没有什么比这眼前一幕更加令人心悸。

    他曾见过她丧失心智,走火入魔的模样,也曾见过她笑容明媚与奴婢打闹的模样。

    当两者迥然相异的记忆在脑中相互碰撞,这个从小便俯小做低,一直被人踩在脚下的小厮竟生出了一种世事荒凉之感。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震撼,只是不解,怎么好端端的人就疯了呢?

    看来不愁吃穿,锦衣玉食的人心中也未必快乐。

    只是这种事也轮不到他一个仆役去操心。

    今日,他又好似见到了好久好久前的二小姐。

    真是,太久违了啊。

    “怎么了么?”李绥又问了一遍。

    小厮反应过来,发觉自己直直盯着二小姐已有小半会儿,这俨然是逾越了。

    他诚惶诚恐地弯腰认错:“小的逾矩!”

    李绥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颇觉好笑:“我不在意这些规矩,你不必如此害怕。”

    小厮躬身,连忙寻了个借口离去。

    李绥独自走进院子。

    庭院破旧,满目荒凉。

    她推开蒙尘的屋门,屋里陈设简陋,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基本上没有其他任何点缀。

    清冷肃穆得不像一个女孩子家会喜欢的样式。

    李绥快速观察了一圈自己未来的居住环境。

    虽说物什不多,但好歹五脏俱全,稍微收拾一下应当是个不错的住处。

    李绥向来是个行动派,做了决定后便开始执行。

    里里外外捣鼓了半天,李绥撸起衣袖,将屋内陈设擦的干干净净,她还设法找了根竿子充当帮手,将房梁上的污垢一并处理了。

    从日头正盛忙活到夕阳西下,李绥将最后一桶水撒到庭院中。

    终于,大功告成。

    李绥累得满头大汗,从屋内柜子中翻出原先二小姐的几件衣裳,因着初来乍到,李绥也不知道要去何处打热水,周围也没有奴婢服侍,她便直接洗了个冷水澡。

    直到躺在床上,李绥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天的,真是累死个人。

    李绥本想就这么睡上一觉,可腹中突如其来的响声消散了她的困倦。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晚饭,要去哪里吃?

    虽然她现下是庄府的二小姐,可是从她进府至今,并未有一个奴婢上前服侍,所有的事情都得她亲力亲为。

    这真是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待遇吗?

    李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正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走,屋外便传来了一些动静。

    她下床拉开屋门,庭院中间正站着一男一女,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奴婢。

    那二人看到她,都有些愣怔。

    其中女子率先反应过来,笑着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妹妹总算是回来了,这一个月可真让我们好找啊。”

    李绥不喜与陌生人肢体接触,微微一挣从她怀里退了出来。

    “你是?”李绥问。

    女子立刻回头看了不远处的少年一眼,又疑惑回道:“我是你的姐姐庄眉。”她指了指少年,“他是你弟弟,庄儒。”

    李绥立刻在脑中整理思绪。

    “还请姐姐见谅,妹妹近来脑中昏聩,常不记得以前之事。”

    庄眉叹道:“姐姐知道,你在外受苦了。此番老天有眼,让你遇上了大理寺办案,这才被送了回来,不然,姐姐和阿儒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着你……”

    说完,她的眸中泪光隐隐。

    一旁的庄儒出声道:“阿姐能够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李绥思忖了一会,觉得这些话的可信度不大,她都回府多久了,若是真的关心她,不该第一时间便过来么,而不是等到黄花菜都谢了才来问候。

    庄儒又道:“今日我与姐姐外出为阿姐祈福,方才回府便听到下人们禀告说阿姐已经回来了,欣喜之余急着赶来看望阿姐。”

    “是啊,或许妹妹忘了,你先前遣散了院里所有奴婢。可若成日没有个人伺候,那也是万万不可的,所以姐姐特意为你挑了几个伶俐点的奴婢供你差使。”庄眉眼含泪花,看上去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

    李绥点点头:“多谢姐姐。”

    庄眉又将她的手放在掌心上盖住:“方才听下人们说,回来后的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绥接道:“感念姐姐挂心,妹妹先前无故得了疯疾,如今也是无故便除了此疾,只是先前之事妹妹却忘了个干净,往后若妹妹有什么做得不合分寸之事,还请姐姐能多指点指点妹妹。”

    三人又小叙了一会方才散去。

    用完晚饭,李绥看着屋内多出来的几个婢女,有些不太适应。

    直到此时,她才能闲下来思考当前处境。

    李绥招呼了个婢女,详细询问了关于庄家的情况。

    反正在他人眼中她已然是个疯子,那么疯子会做出各种古怪的举动都能得到包容和解释。原先她还以为自己的失忆会招致怀疑,如今看来,疯疾好巧不巧成了她的托辞,勉强能打消一些人心中的疑虑。

    在婢女口中,她大致了解了一些事情。

    庄府当家主庄庭深乃是当今一品礼部尚书,权势和富贵应有尽有。而庄眉和庄儒是正妻胡宣锦的孩子,庄绥是由二房赵柳所生,三房还有其余几个孩子。

    府内还住着庄庭深的兄弟辈,关系复杂。

    李绥大致理清楚后,又询问了关于自己的情况。

    原来这庄家二小姐本性温和良善,可却无缘无故在三年前成了个疯子。当时众人都不可置信,庄庭深请了多少名医来医治皆无可奈何,府内上下一片唏嘘。

    而这二小姐还喜欢往街上跑,闹得满京城都知道庄家嫡女得了失心疯,将庄庭深的脸都丢尽了。

    后来时间久了,庄庭深也不再过问她,仿佛没了她这个女儿似的。不过庄眉与庄儒二人十分挂念她,三番五次探望,想知道她情况如何。

    李绥托着腮,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

    现下看来,此二人看来是真心对自己好。

    突然,她又觉得不对劲,她问道:“我母亲在何处?”

    婢女回道:“二夫人五年前便失踪了……”

    李绥手指一顿。

    这……未免有些离谱。

    二房统共两个主子,一个不知所踪,一个熬成疯子,这是有什么诅咒么?

    李绥又问:“五年前?至今也找不到人么?”

    婢女道:“至今还未有下落。”

    李绥直觉这其中必有什么隐情,但更深的内幕这婢女也答不上来。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侍琴。”

    李绥笑道:“我是问你未入府前的名字。”

    婢女有些惊讶,回道:“荷香,奴婢本名荷香。”

    “荷香,你介意我这么称呼你么?”

    荷香惶恐应道:“奴婢都行,只要小姐合意。”

    李绥看向其她婢女:“也将你们的名字一并告诉我罢。”

    夜晚李绥让几位婢女各自回去休息,她并不习惯休息时身旁有人守着。

    躺在软榻上,李绥终于能放松身心。

    她摸出脖颈用细绳吊着的一块红玉。

    若说古代与现代有何相通之处,大抵只有这块玉吧。

    在现代时,这块玉她从小戴到大,早已成为她生活中不能失去的一部分。

    而今在古代,在庄绥身上竟也有一模一样的玉。

    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绥翻了个身,倏而想起在现代时的最后一个梦境。

    那时困倦之中,她记下了几个关键词。

    街市,指点,陌生人,眼泪……

    若是按照她平时的解梦方法,她大抵会做如下推测:

    街市,意味着她内心希望外出的迫切愿望,因为那时她一连几天都在家里赶论文进度,几乎足不出户。

    指点,是因着她选定的论文方向是研究古代人与现代人精神疾病的异同,她的指导老师认为此项研究没有太大的现实意义,多次劝说她不要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陌生人,意味着她对不熟悉的人有很强的防备心理,不会轻易相信他人,虽然导师多次劝说,李绥还是一意孤行,成日埋首故纸堆,试图了解几百年前人们的精神状况。

    至于眼泪,多意味着她近期事业中多有压力,与他人间纠葛颇多,所以郁结于心,发之于梦。

    解梦是李绥平日的乐趣之一,虽然没有正解,但她依旧乐此不疲。

    但现下的情况是,她来到了另一个时空。

    结合梦中的种种细节以及今天获得的各路讯息,李绥合理推测,这个梦极大可能是庄绥的亲身经历。

    这位二小姐喜欢跑到街上耍疯,众人指点讥笑,陌生公子为她解围。

    然后,她哭了……

    李绥越想越觉得奇怪,她为何要流泪?

    还有,那个男子又是何人?

    李绥的思路陷入死角,她重新努力回想那个男人说的话。

    ——“你家住何处?我遣人送你回去。”

    ——“装这么久,不累么?”

    ——“庄家二小姐,何至于此?”

    李绥福至心灵,一个荒诞的想法呼之欲出。

    如果,这位二小姐三年来一直在装疯卖傻呢?

    可是,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正常人不做,非要做个疯人?她是什么目的?

    李绥脑子真是要炸开了。

    她叹了一口气,算了,先不去想这些事。

    眼下睡个好觉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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