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我的祖辈父辈都是天主徒，我大学以前的学生时代都是在教会女校度过的。
自小到大在教堂里，我日复一日对牧师祈祷，忏悔着自己对世人来说十分微小的罪过。我对《圣经》了然于胸，我是在主的光泽下长大的人。
可即便如此，在我学习生涯中也常常有很多疑惑——
为什么以色列人便是旧约中的正统，但千百年来，没有几个欧洲国家对正统神明眷顾的犹太人有好脸色？连我的家庭教师，一个西班牙人，他提起犹太人，也会是一副很轻蔑的样子？
为什么圣经说西方是恶魔之土，可亚特兰蒂克洋径直往西，却真有新大陆与无尽财宝？
为什么神明眷顾者得不到好运，神明的话有所谬误？
我不敢问。
我日复一日地闭眼、跪地、双手合十。
-
我的中学时期颇爱学习历史，可是我的课本上并没有自1600年以后西方哲学史的内容。
课本的编纂让我感觉十分混乱，哪怕是按照编年史，我也认为我这三年学下来算是只能窥见世界的一角。
我抱有无尽的困惑——为什么过去的中国不信天主仍在宋朝成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为什么主的爱不能惠济那些因黑死病死去的虔诚信徒？为什么我在报纸上看见教廷对苏联杀戮教士的行为百般谴责可主却没有对这些该死的异端降下惩罚？
由于幼年时期好奇的疑问带来的恶果，我什么也不敢问，我什么也不敢说。
-
我考上了历史系，以末尾的成绩，但好歹是自己考上的。
我在大学的第一年，加入了学生会。我的大学是德国人的天主教廷建的学校，故而常常举办一些教会活动。是时军阀政府刚被推翻，校内国民党员激增，故而学校的教会活动里，常有人一副不耐的死样子，也不知给谁看。
我只是双膝跪地、双手合十。
我的父母也是国民党员，他们背地里总爱说着国民党那些警察对教会有多不礼貌，高谈阔论委员长有多愚蠢。我有时常有疑问，我爹这样的人哪像留过洋？他和他讨厌的那些每日呆在茶馆里吃茶传流言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可令人惊奇的是，作为过去大地主留了洋的儿子，我爹已经做到省长的职务了。他每天诅咒中央派来的那个监察委员赶紧死，他好大肆敛财，再买点赎罪券抵消自己的罪过。他常常得意地对我说，他们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实则都要下地狱。
那个监察委员我见过，姓刘，样貌周正，穿着总是一丝不苟，每天谈论的内容都是些人听不懂的什么三民主义，什么梁公康公，什么十年饮冰，一副大义凛然、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根本听不懂，当然，也不敢问。从没人教我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每次他来家里，我还要忍着躁意赔笑脸听他说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也盼着他早点死。
爹说我大学读到大三就该休学嫁人，生完孩子再把最后一年补上。我知道他就我一个女儿，所以正在物色一个能力又强，又没什么身份的男学生继承他的衣钵，以后生了孩子好跟着我姓。
我不太想这样，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爹就我一个女儿，要是不这样做，他就绝后了。
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我的大学课程，我爱学历史。大学的历史讲师是个国民党员，讲得比中学的历史要稍微多些，好歹我终于知道1600年以后发生什么了。
文艺复兴，启蒙运动。
我贪婪而困惑地咀嚼着得之不易的知识，但我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便主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仍然没有降临自己的愤怒，反而那些大哲学家荣誉加身，被国王奉为座上宾呢？
他们又怎么敢背离天主的意志，创造一个新教，按照自己的想法信奉上帝呢？
那节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印象很深，讲完启蒙运动以后，我的老师淡淡的看了一眼书本，作出总结：
“所以说，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天主，同学们应当认清，所谓天主乃不过是社会竞争、变革、心力因素叠加的后果，是进化的象征，自原始时代的信仰多神变为一神罢了。”
这在教会学校里，算是惊人的一记耳光。
于是他被免职了。
这件事传到了其他学院学生的耳朵里，我听闻他们要罢课来反对这件事。领导这罢课的学生，正是学生会新任的主席，祝熙。
我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我是学生会的后勤干部。他是建筑学院的学生，辅修了近代历史，故而那堂课他也在的。此人鲜少有高谈阔论，每日都是一副平淡的样子，不恼不火，只有谈及中国近代史，偶尔眼里才迸射一些光。我没想到他干出这样的事，这简直是公然在和教会作对。
我有点恼火，于是在他们打算罢课的前一天特意到男寝找他问话。
我对着一个男同学说：“能帮我叫一下学生会主席祝熙祝同学吗？学生会沈老师让我拿些报表给他签字。”
他点了点头，没有怀疑便上去了。
很快，我听见哒哒的下楼声，揉了揉眉头整理不自觉阴沉的表情，走到墙角招呼他过来，将钢笔和报表递给他，耐心等他签字。
我假装自己随口一问：“明日你们要罢课？”
“是。你亦来吗？”他头也没抬。
“为什么要罢课，虽说我也以为老师讲得算颇有理，但他到底是不敬主的。可我们生沐教会之恩长大，怎么可以吃里扒外反而帮他来对付主……你们可不怕下地狱去吗？”
我低声诘问。我实在不明白。
他签字的笔一顿，抬起头来看我。
“我竟从不知你是这样想的。”
我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硬是沉下心来说：“这是我该想的。”
顿了顿，我犹豫着说：“也是你该想的。”
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不敢。我一向是这样的人。
“你这样想……”
“也没错。”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为了维护你的信仰，你的精神信仰就是你的利益，而我们也只是为了维护我们的利益。”
我皱起眉头，“在我看来，你们只不过想闹事。”
“在大学课里学的很多事你是不是在中学里从未听闻？”
“你没听说过启蒙运动，对吗？”
他用那双如夜色沉静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像耐心训导学生的老师。
我迟疑地盯着他，最终还是点点头。
“还得烦你仔细想想这是为什么。是此事子虚乌有，全然杜撰，你的大学教授精神失了常，还是教会不想让你听，怕你怀疑他们的合法性？文同学，烦你仔细想想。”
“我们罢课只是因为教授说的是真理。真理容不得沙子，也不允许被任何事物掩盖。”
“我们在捍卫的并不是教授的尊严、愤怒的对象也不是学校，而是教会。”
“吾等愿以鲜血淋漓之双手捧起闻道之权利。我是这样想的。”
他眼里认真的信念震慑住了我。
我张了张嘴，似乎指望自己再说什么来阻止他，可最终还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抿了抿嘴，“我不会来……我不阻止你们。”
他低下头去草草签完字，我听见他温和的嗓子对我这样评价：“文同学，我看出你是一个好问且善良的人，我理解你可能没有勇气同我们一道，我只希望若我们以后因信仰死了，像你这样的人能记住我们，帮助我们将火种传递下去，这是很重要的。”
我皱了皱眉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说我胆怯吗？火种又是什么呢？
“文同学，你等我。”
他还我钢笔，转过头奔回寝室，不一会跑回来，喘了两口气，将一本书递给我。
我仔细看了看，一本《共产党宣言》。
这不是□□的玩意吗？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本小册子。
“卡尔·马克思。”
“我知道你有很多困惑不懂。我常看见你一副恍然大悟的眼神，特别是哲学思想——在历史课上。你很有趣，文同学。”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
“这本书里也许有你许多问题的答案，它能帮你找到你所追求的真理。”
我佯装收了下来，觉得这真是个烫手山芋。
我决定回去便把它烧掉。
-
我最终还是翻开了那本书，在外面浩浩荡荡传来游行的声音之时。
“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
“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
“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所以他们同样地受到竞争的一切变化、市场的一切波动的影响。”
“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
我仔仔细细地盯着每一个字。一遍遍地舔舐着这些话。
原来一切耶和华神无法解释的，在这本书里我都找到了基本的答案。
为什么神无法解释新大陆呢？
原来如此。我所信仰的神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产物，是统治的手段，是无法跟上时代的阶级的统治工具。
神在被淘汰。
我无法区分我的感情，究竟是暴怒还是狂喜，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有什么东西在心脏滋生成长。
-
我与祝熙相见的时刻多了些。起因是教授由于罢课的压力被返聘回来，我俩一起上一节现代历史，我低头整理书本，左耳声音翕动，有什么人坐在我身边，于是我偏头看去。
是祝熙。
他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顿了顿，眼睫颤动，慢慢地点了点头。
“上回给你的书可看了吗？有什么问题，可要问我吗？我多少懂得些。”
我咬住舌头努力装作平淡地说，“没有，我早已烧掉了。”
“你不太会骗人。”
他笑了一下，像在我耳边吹风，激起一重重鸡皮疙瘩。
“我看出来了，你不仅看了，你还看懂了。你不仅看懂了，你还悟到了，对不对？”
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些？”
“你回答我的时候搂紧了你的书包，神色有些惴惴不安。我想你应该不太想让我看见那是什么。”
“那应该就是那本书了。”
我从怀里皱着眉头抽出来。
“确实是。”
他一下子得了逞，笑得眼都弯了。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还在犹豫……我被说服了，可我不该被说服。我是天主徒。”
“你可以在习惯上当一个天主徒，在思想上当一个……”
“没有主，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你告诉我的内容是，我过去一切跪地贡献我的尊严、心中默念根本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救赎我一类的行为都是无用的自我感动。”
“这样的行为告诉我，我过去的投入成本全都是一场空。你的书里说了，成本效益是资本家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如果付出了成本得不到额外的收益，那就算了，但是我付出了精神成本，你却要让我连本带利地赔光，我做不到接受这一切。”
“你让我过去的生活毫无意义。”
他慢慢皱起眉头，慌忙嗫嚅着说：“对不起，文同学，我……”
“但我挺感谢你的。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东西远没有我得知真理重要。”
我笑起来，从包里抽出一张写满了问题的纸，感受自己飞快跳动的心脏。
“毕竟我过去最苦恼的事情就是不敢去问，也得不到回答。”
他叹了口气，“文同学，你不要吓我。”接过我的纸，从头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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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到大在教堂里，我日复一日对牧师祈祷，忏悔着自己对世人来说十分微小的罪过。我对《圣经》了然于胸，我是在主的光泽下长大的人。
可即便如此，在我学习生涯中也常常有很多疑惑——
为什么以色列人便是旧约中的正统，但千百年来，没有几个欧洲国家对正统神明眷顾的犹太人有好脸色？连我的家庭教师，一个西班牙人，他提起犹太人，也会是一副很轻蔑的样子？
为什么圣经说西方是恶魔之土，可亚特兰蒂克洋径直往西，却真有新大陆与无尽财宝？
为什么神明眷顾者得不到好运，神明的话有所谬误？
我不敢问。
我日复一日地闭眼、跪地、双手合十。
-
我的中学时期颇爱学习历史，可是我的课本上并没有自1600年以后西方哲学史的内容。
课本的编纂让我感觉十分混乱，哪怕是按照编年史，我也认为我这三年学下来算是只能窥见世界的一角。
我抱有无尽的困惑——为什么过去的中国不信天主仍在宋朝成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为什么主的爱不能惠济那些因黑死病死去的虔诚信徒？为什么我在报纸上看见教廷对苏联杀戮教士的行为百般谴责可主却没有对这些该死的异端降下惩罚？
由于幼年时期好奇的疑问带来的恶果，我什么也不敢问，我什么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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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上了历史系，以末尾的成绩，但好歹是自己考上的。
我在大学的第一年，加入了学生会。我的大学是德国人的天主教廷建的学校，故而常常举办一些教会活动。是时军阀政府刚被推翻，校内国民党员激增，故而学校的教会活动里，常有人一副不耐的死样子，也不知给谁看。
我只是双膝跪地、双手合十。
我的父母也是国民党员，他们背地里总爱说着国民党那些警察对教会有多不礼貌，高谈阔论委员长有多愚蠢。我有时常有疑问，我爹这样的人哪像留过洋？他和他讨厌的那些每日呆在茶馆里吃茶传流言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可令人惊奇的是，作为过去大地主留了洋的儿子，我爹已经做到省长的职务了。他每天诅咒中央派来的那个监察委员赶紧死，他好大肆敛财，再买点赎罪券抵消自己的罪过。他常常得意地对我说，他们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实则都要下地狱。
那个监察委员我见过，姓刘，样貌周正，穿着总是一丝不苟，每天谈论的内容都是些人听不懂的什么三民主义，什么梁公康公，什么十年饮冰，一副大义凛然、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根本听不懂，当然，也不敢问。从没人教我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每次他来家里，我还要忍着躁意赔笑脸听他说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也盼着他早点死。
爹说我大学读到大三就该休学嫁人，生完孩子再把最后一年补上。我知道他就我一个女儿，所以正在物色一个能力又强，又没什么身份的男学生继承他的衣钵，以后生了孩子好跟着我姓。
我不太想这样，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爹就我一个女儿，要是不这样做，他就绝后了。
我唯一的慰藉就是我的大学课程，我爱学历史。大学的历史讲师是个国民党员，讲得比中学的历史要稍微多些，好歹我终于知道1600年以后发生什么了。
文艺复兴，启蒙运动。
我贪婪而困惑地咀嚼着得之不易的知识，但我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便主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仍然没有降临自己的愤怒，反而那些大哲学家荣誉加身，被国王奉为座上宾呢？
他们又怎么敢背离天主的意志，创造一个新教，按照自己的想法信奉上帝呢？
那节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印象很深，讲完启蒙运动以后，我的老师淡淡的看了一眼书本，作出总结：
“所以说，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天主，同学们应当认清，所谓天主乃不过是社会竞争、变革、心力因素叠加的后果，是进化的象征，自原始时代的信仰多神变为一神罢了。”
这在教会学校里，算是惊人的一记耳光。
于是他被免职了。
这件事传到了其他学院学生的耳朵里，我听闻他们要罢课来反对这件事。领导这罢课的学生，正是学生会新任的主席，祝熙。
我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我是学生会的后勤干部。他是建筑学院的学生，辅修了近代历史，故而那堂课他也在的。此人鲜少有高谈阔论，每日都是一副平淡的样子，不恼不火，只有谈及中国近代史，偶尔眼里才迸射一些光。我没想到他干出这样的事，这简直是公然在和教会作对。
我有点恼火，于是在他们打算罢课的前一天特意到男寝找他问话。
我对着一个男同学说：“能帮我叫一下学生会主席祝熙祝同学吗？学生会沈老师让我拿些报表给他签字。”
他点了点头，没有怀疑便上去了。
很快，我听见哒哒的下楼声，揉了揉眉头整理不自觉阴沉的表情，走到墙角招呼他过来，将钢笔和报表递给他，耐心等他签字。
我假装自己随口一问：“明日你们要罢课？”
“是。你亦来吗？”他头也没抬。
“为什么要罢课，虽说我也以为老师讲得算颇有理，但他到底是不敬主的。可我们生沐教会之恩长大，怎么可以吃里扒外反而帮他来对付主……你们可不怕下地狱去吗？”
我低声诘问。我实在不明白。
他签字的笔一顿，抬起头来看我。
“我竟从不知你是这样想的。”
我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硬是沉下心来说：“这是我该想的。”
顿了顿，我犹豫着说：“也是你该想的。”
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不敢。我一向是这样的人。
“你这样想……”
“也没错。”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为了维护你的信仰，你的精神信仰就是你的利益，而我们也只是为了维护我们的利益。”
我皱起眉头，“在我看来，你们只不过想闹事。”
“在大学课里学的很多事你是不是在中学里从未听闻？”
“你没听说过启蒙运动，对吗？”
他用那双如夜色沉静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像耐心训导学生的老师。
我迟疑地盯着他，最终还是点点头。
“还得烦你仔细想想这是为什么。是此事子虚乌有，全然杜撰，你的大学教授精神失了常，还是教会不想让你听，怕你怀疑他们的合法性？文同学，烦你仔细想想。”
“我们罢课只是因为教授说的是真理。真理容不得沙子，也不允许被任何事物掩盖。”
“我们在捍卫的并不是教授的尊严、愤怒的对象也不是学校，而是教会。”
“吾等愿以鲜血淋漓之双手捧起闻道之权利。我是这样想的。”
他眼里认真的信念震慑住了我。
我张了张嘴，似乎指望自己再说什么来阻止他，可最终还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抿了抿嘴，“我不会来……我不阻止你们。”
他低下头去草草签完字，我听见他温和的嗓子对我这样评价：“文同学，我看出你是一个好问且善良的人，我理解你可能没有勇气同我们一道，我只希望若我们以后因信仰死了，像你这样的人能记住我们，帮助我们将火种传递下去，这是很重要的。”
我皱了皱眉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说我胆怯吗？火种又是什么呢？
“文同学，你等我。”
他还我钢笔，转过头奔回寝室，不一会跑回来，喘了两口气，将一本书递给我。
我仔细看了看，一本《共产党宣言》。
这不是□□的玩意吗？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本小册子。
“卡尔·马克思。”
“我知道你有很多困惑不懂。我常看见你一副恍然大悟的眼神，特别是哲学思想——在历史课上。你很有趣，文同学。”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
“这本书里也许有你许多问题的答案，它能帮你找到你所追求的真理。”
我佯装收了下来，觉得这真是个烫手山芋。
我决定回去便把它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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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终还是翻开了那本书，在外面浩浩荡荡传来游行的声音之时。
“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
“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
“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所以他们同样地受到竞争的一切变化、市场的一切波动的影响。”
“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
我仔仔细细地盯着每一个字。一遍遍地舔舐着这些话。
原来一切耶和华神无法解释的，在这本书里我都找到了基本的答案。
为什么神无法解释新大陆呢？
原来如此。我所信仰的神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产物，是统治的手段，是无法跟上时代的阶级的统治工具。
神在被淘汰。
我无法区分我的感情，究竟是暴怒还是狂喜，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有什么东西在心脏滋生成长。
-
我与祝熙相见的时刻多了些。起因是教授由于罢课的压力被返聘回来，我俩一起上一节现代历史，我低头整理书本，左耳声音翕动，有什么人坐在我身边，于是我偏头看去。
是祝熙。
他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顿了顿，眼睫颤动，慢慢地点了点头。
“上回给你的书可看了吗？有什么问题，可要问我吗？我多少懂得些。”
我咬住舌头努力装作平淡地说，“没有，我早已烧掉了。”
“你不太会骗人。”
他笑了一下，像在我耳边吹风，激起一重重鸡皮疙瘩。
“我看出来了，你不仅看了，你还看懂了。你不仅看懂了，你还悟到了，对不对？”
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些？”
“你回答我的时候搂紧了你的书包，神色有些惴惴不安。我想你应该不太想让我看见那是什么。”
“那应该就是那本书了。”
我从怀里皱着眉头抽出来。
“确实是。”
他一下子得了逞，笑得眼都弯了。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还在犹豫……我被说服了，可我不该被说服。我是天主徒。”
“你可以在习惯上当一个天主徒，在思想上当一个……”
“没有主，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你告诉我的内容是，我过去一切跪地贡献我的尊严、心中默念根本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救赎我一类的行为都是无用的自我感动。”
“这样的行为告诉我，我过去的投入成本全都是一场空。你的书里说了，成本效益是资本家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如果付出了成本得不到额外的收益，那就算了，但是我付出了精神成本，你却要让我连本带利地赔光，我做不到接受这一切。”
“你让我过去的生活毫无意义。”
他慢慢皱起眉头，慌忙嗫嚅着说：“对不起，文同学，我……”
“但我挺感谢你的。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东西远没有我得知真理重要。”
我笑起来，从包里抽出一张写满了问题的纸，感受自己飞快跳动的心脏。
“毕竟我过去最苦恼的事情就是不敢去问，也得不到回答。”
他叹了口气，“文同学，你不要吓我。”接过我的纸，从头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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