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祝熙相见的时刻多了些。起因是教授由于罢课的压力被返聘回来，我俩一起上一节现代历史，我低头整理书本，左耳声音翕动，有什么人坐在我身边，于是我偏头看去。
是祝熙。
他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顿了顿，眼睫颤动，慢慢地点了点头。
“上回给你的书可看了吗？有什么问题，可要问我吗？我多少懂得些。”
我咬住舌头努力装作平淡地说，“没有，我早已烧掉了。”
“你不太会骗人。”
他笑了一下，像在我耳边吹风，激起一重重鸡皮疙瘩。
“我看出来了，你不仅看了，你还看懂了。你不仅看懂了，你还悟到了，对不对？”
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些？”
“你回答我的时候搂紧了你的书包，神色有些惴惴不安。我想你应该不太想让我看见那是什么。”
“那应该就是那本书了。”
我从怀里皱着眉头抽出来。
“确实是。”
他一下子得了逞，笑得眼都弯了。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还在犹豫……我被说服了，可我不该被说服。我是天主徒。”
“你可以在习惯上当一个天主徒，在思想上当一个……”
“没有主，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你告诉我的内容是，我过去一切跪地贡献我的尊严、心中默念根本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救赎我一类的行为都是无用的自我感动。”
“这样的行为告诉我，我过去的投入成本全都是一场空。你的书里说了，成本效益是资本家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如果付出了成本得不到额外的收益，那就算了，但是我付出了精神成本，你却要让我连本带利地赔光，我做不到接受这一切。”
“你让我过去的生活毫无意义。”
他慢慢皱起眉头，慌忙嗫嚅着说：“对不起，文同学，我……”
“虽然，虽然……”
“虽然这是真的，但我挺感谢你的。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东西远没有我得知真理重要。”
我笑起来，从包里抽出一张写满了问题的纸，感受自己飞快跳动的心脏。
“毕竟我过去最苦恼的事情就是不敢去问，也得不到回答。”
“幸好我对真理的渴求远超过突发远离旧习的不适，你把这本书给了我，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你没有看错人，祝会长。”
他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闪闪发光，那是在我的前半生中只有牧师神父一类人眼中才能看见的东西。他似乎是压抑住了笑意，他抿了抿唇，接过我的纸，从头看起。
-
近来半年，我收获良多。我往常从来不敢与教授讲话，我总有很多问题，然后全都压在肚子里，直到把这些问题全都忘掉，就假装它不曾来过。
直到祝熙推了我一把。
我走向教室门的脚步被迫改道，跌跌撞撞地朝着教授走去，而祝熙这罪魁祸首就不紧不慢走在我的身边。
教授看向我，我下意识蹙了蹙眉，脚步泥泞，也张不开口，只好咬住舌头。
祝熙却首先说，“老师您好，我是学生会主席祝熙，我来旁听的。”
教授看向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你，建筑院的。感谢你们合力请愿。”
祝熙于教授寒暄几句，看向我。
“老师，这是我朋友，文珠同学，她是历史系的，常有些问题，却总是羞于启齿问您，要不是我今天推她一把，她险些直截走了呢。”
“女同学总是害羞，我知道。文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我实在如临大敌。可祝熙和老师看着我满是期许，我边冒着冷汗边迟疑地开口。
“老师，呃，我想问的是，呃，英美1910年代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史观思想……和梁公的进化史观所提倡的思想，有什么不同……？”
教授笑了笑，作了然状：“阿……你还知道社会达尔文主义，看来是读了不少书的。梁公的进化史观其实是舶来品，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衍生，只不过，梁公结合了中国古代的变易史观，使之更为合理一些。西方之进化史观，难免衍生一些强者生存弱者死亡之陋俗，如二十世纪初美国有名的面包坊法案一般，对百姓之压迫是极大的……”
我听着听着频频点头，完全沉醉在这种获知的兴奋中。虽说我并不算很赞同进化史观，由于我认为所谓“心力”是唯心的——但我有些难以分辨这究竟是唯心还是社会主义里的主观能动性，故而有些犹豫，既认为它不那么对，也想着它也没那么错。
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于进化史观的信仰者，也就是教授来说，实在太尖锐，所以我没有问，我不敢问。
我想，或许可以问问祝熙，哪怕他不是我们学院的学生。
我与教授侃侃而谈，渐入佳境。
直到我将所有问题问完，教授看了看表，已然过去了一个钟头了。
他微笑着看看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谢谢您，老师。”
临出教室时，我看了看在一旁只是偶尔搭腔的祝熙。
我轻声说：“也谢谢你，祝同学。”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
祝熙愣了一瞬，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也轻声说：“文同学……”
却没有下文。
他想说什么呢？我不太清楚。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泵动的声音，感受到血液一下一下地往身体每一个角落流动。
那一刹那，我在揣测着他想说什么，揣测着我的心脏异响是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问我自己我在想的是什么。
而我终究怯懦地压下一切从未有过的不合时宜的心悸，我说：
“祝同学，关于进化史观的“心力”我想问的是……”
-
不知怎么的，我爹知道了我与祝熙交往密切。
其实也没有多密切，真的只不过是偶尔一起上课吃饭而已。
可这在我爹眼里已经很密切了——于是我的大官爹就花钱找了一位同学作眼线，还去调查了祝熙的身世背景。
总之，至少我在被我爹叫回家里，在爹娘面前跪下的那一刻，我是全然不知的。
我爹高坐上首，面色威严，我娘长叹一气，愁容满面。
我知道我或许应该战战兢兢地磕头，但是我想起我爹嘲笑地大谈监察委员，想起他根本不懂也不想懂的那些三民主义梁公康公真正的含义，我想起我爹一边对着天主磕头一边让手下杀了那些弹劾他的毫无家世的公务员，我以前不知道，可现在看来，我的头实在是磕不下去。
我只是沉默地跪着。
我爹抿了一口茶，然后发力把茶碗狠狠地摔在我头上，茶碗砸过我的头再弹起来飞出去，我感到自己的视野偏斜了一下，那块皮倒是不疼，只是绷紧了，脑子一阵发昏，缓过来才觉得疼。
有什么液体从我头顶流下来，我想那是血。我嗫嚅了一下，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逆女。”我爹看着我，我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感受到了那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性凝视。
我被头顶突突的疼痛逼得不得不眯起眼睛，并没有感到头晕稍微好些，倒是耳鸣也突如其来。
我沉默着，不搭话。既是不敢也是不想，或许有一些不屑？我很难从那样复杂的情绪中抽丝拨缕出每一种。
我爹听不见我服软，满怀着怒意地瞪视着我，我头脑发昏，无能为力，低垂这头任由血和冷汗一起滴在地板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似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冷漠地对我说：“不过短短二年，行事便如此荒唐，与过去真真大相径庭。”
“文珠，文大小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二日内你将那个竖子叫来，若他不肯娶你，便自尽罢。”
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其实不觉得我有什么错，但我的确知道这在我爹娘眼里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事。
我没有如他们所愿顾虑这些，或者说，我不仅顾虑了，且还是去做了。
我爹就是这样，洋不洋中不中的一个人，所谓的信仰天主也不过是一个彰显他高级知识分子名头的工具罢了。但我现在并十分不想去批判我爹、或者怨恨什么，在一瞬的惶恐中，我想过是否要豁出脸面跪在他面前逼着他娶我，或是仿若见到他那张温柔的脸压下眉角收起笑容，露出不可置信而认真厌恶我的表情——或许还有燃起的怒火，随即如他面对那些学校施加的压力，或是阻碍他得知真理的路障一样无畏地面对我。
——再斩钉截铁地拒绝我。
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这太难堪了，我不想死，也不想让他难堪，我不想见到他这样的表情。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欣赏他的无私无畏，可真正站到他对立面才知道我卑微怯懦的心脏会对这件事有多大的不良反应。
他送我一支平凡普通的钢笔、一本普通的本子、几本翻得很旧的书。那是送我闻道的机会、送我问询的路、送我向真理而行。我不该让他难堪，我也不想让我自己难堪，我一想到我或将面对的表情，那是比我头上一突一突的尖锐刺痛，或是身处此刻这样的境地还要令人绝望的瞬间。
我想，或许我该勇敢些逃离这里，然后溜到外滩的厂里做包身工，等钱攒够了再回去读书；或者干脆飘荡在漆光锃亮的房梁上，埋在土里与天地归于一物，化作马克思和我们共同信奉的物质，来默不作声地见证他璀璨的瞬间。
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扶着门框走出厅堂，在仆妇接住我的一瞬间，我不得已昏迷过去的一瞬间，我在想，他得知我死讯以后会是什么表情呢？他会在秋季的阴雨天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带着黑色的礼貌、穿着深色羊绒的长大衣来我的碑前见我吗？
祝熙。
那一瞬间，我有强烈的心悸。那种心悸使我陷入泥泞之中。我拼尽全力抽动双手想突破那重壁障去拥抱他，可当发现裹挟环卫着我的是谁并不健壮的手臂，我渐渐垂下因充血突出而狰狞的眼睛，即使口鼻被泥浆捂住，我心甘情愿湛溺而死。
也许是像幼年拍的照片里，在他如母亲一样安宁的怀抱里定格瞬间，驱散一切对未知的恐慌害怕，由看见相片那一瞬间拉回的思绪，来化作蓝桥送我到他身边。
-
是祝熙。
他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顿了顿，眼睫颤动，慢慢地点了点头。
“上回给你的书可看了吗？有什么问题，可要问我吗？我多少懂得些。”
我咬住舌头努力装作平淡地说，“没有，我早已烧掉了。”
“你不太会骗人。”
他笑了一下，像在我耳边吹风，激起一重重鸡皮疙瘩。
“我看出来了，你不仅看了，你还看懂了。你不仅看懂了，你还悟到了，对不对？”
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些？”
“你回答我的时候搂紧了你的书包，神色有些惴惴不安。我想你应该不太想让我看见那是什么。”
“那应该就是那本书了。”
我从怀里皱着眉头抽出来。
“确实是。”
他一下子得了逞，笑得眼都弯了。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还在犹豫……我被说服了，可我不该被说服。我是天主徒。”
“你可以在习惯上当一个天主徒，在思想上当一个……”
“没有主，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你告诉我的内容是，我过去一切跪地贡献我的尊严、心中默念根本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救赎我一类的行为都是无用的自我感动。”
“这样的行为告诉我，我过去的投入成本全都是一场空。你的书里说了，成本效益是资本家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如果付出了成本得不到额外的收益，那就算了，但是我付出了精神成本，你却要让我连本带利地赔光，我做不到接受这一切。”
“你让我过去的生活毫无意义。”
他慢慢皱起眉头，慌忙嗫嚅着说：“对不起，文同学，我……”
“虽然，虽然……”
“虽然这是真的，但我挺感谢你的。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东西远没有我得知真理重要。”
我笑起来，从包里抽出一张写满了问题的纸，感受自己飞快跳动的心脏。
“毕竟我过去最苦恼的事情就是不敢去问，也得不到回答。”
“幸好我对真理的渴求远超过突发远离旧习的不适，你把这本书给了我，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你没有看错人，祝会长。”
他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闪闪发光，那是在我的前半生中只有牧师神父一类人眼中才能看见的东西。他似乎是压抑住了笑意，他抿了抿唇，接过我的纸，从头看起。
-
近来半年，我收获良多。我往常从来不敢与教授讲话，我总有很多问题，然后全都压在肚子里，直到把这些问题全都忘掉，就假装它不曾来过。
直到祝熙推了我一把。
我走向教室门的脚步被迫改道，跌跌撞撞地朝着教授走去，而祝熙这罪魁祸首就不紧不慢走在我的身边。
教授看向我，我下意识蹙了蹙眉，脚步泥泞，也张不开口，只好咬住舌头。
祝熙却首先说，“老师您好，我是学生会主席祝熙，我来旁听的。”
教授看向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你，建筑院的。感谢你们合力请愿。”
祝熙于教授寒暄几句，看向我。
“老师，这是我朋友，文珠同学，她是历史系的，常有些问题，却总是羞于启齿问您，要不是我今天推她一把，她险些直截走了呢。”
“女同学总是害羞，我知道。文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我实在如临大敌。可祝熙和老师看着我满是期许，我边冒着冷汗边迟疑地开口。
“老师，呃，我想问的是，呃，英美1910年代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史观思想……和梁公的进化史观所提倡的思想，有什么不同……？”
教授笑了笑，作了然状：“阿……你还知道社会达尔文主义，看来是读了不少书的。梁公的进化史观其实是舶来品，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衍生，只不过，梁公结合了中国古代的变易史观，使之更为合理一些。西方之进化史观，难免衍生一些强者生存弱者死亡之陋俗，如二十世纪初美国有名的面包坊法案一般，对百姓之压迫是极大的……”
我听着听着频频点头，完全沉醉在这种获知的兴奋中。虽说我并不算很赞同进化史观，由于我认为所谓“心力”是唯心的——但我有些难以分辨这究竟是唯心还是社会主义里的主观能动性，故而有些犹豫，既认为它不那么对，也想着它也没那么错。
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对于进化史观的信仰者，也就是教授来说，实在太尖锐，所以我没有问，我不敢问。
我想，或许可以问问祝熙，哪怕他不是我们学院的学生。
我与教授侃侃而谈，渐入佳境。
直到我将所有问题问完，教授看了看表，已然过去了一个钟头了。
他微笑着看看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谢谢您，老师。”
临出教室时，我看了看在一旁只是偶尔搭腔的祝熙。
我轻声说：“也谢谢你，祝同学。”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
祝熙愣了一瞬，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听到他也轻声说：“文同学……”
却没有下文。
他想说什么呢？我不太清楚。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泵动的声音，感受到血液一下一下地往身体每一个角落流动。
那一刹那，我在揣测着他想说什么，揣测着我的心脏异响是为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问我自己我在想的是什么。
而我终究怯懦地压下一切从未有过的不合时宜的心悸，我说：
“祝同学，关于进化史观的“心力”我想问的是……”
-
不知怎么的，我爹知道了我与祝熙交往密切。
其实也没有多密切，真的只不过是偶尔一起上课吃饭而已。
可这在我爹眼里已经很密切了——于是我的大官爹就花钱找了一位同学作眼线，还去调查了祝熙的身世背景。
总之，至少我在被我爹叫回家里，在爹娘面前跪下的那一刻，我是全然不知的。
我爹高坐上首，面色威严，我娘长叹一气，愁容满面。
我知道我或许应该战战兢兢地磕头，但是我想起我爹嘲笑地大谈监察委员，想起他根本不懂也不想懂的那些三民主义梁公康公真正的含义，我想起我爹一边对着天主磕头一边让手下杀了那些弹劾他的毫无家世的公务员，我以前不知道，可现在看来，我的头实在是磕不下去。
我只是沉默地跪着。
我爹抿了一口茶，然后发力把茶碗狠狠地摔在我头上，茶碗砸过我的头再弹起来飞出去，我感到自己的视野偏斜了一下，那块皮倒是不疼，只是绷紧了，脑子一阵发昏，缓过来才觉得疼。
有什么液体从我头顶流下来，我想那是血。我嗫嚅了一下，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逆女。”我爹看着我，我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感受到了那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性凝视。
我被头顶突突的疼痛逼得不得不眯起眼睛，并没有感到头晕稍微好些，倒是耳鸣也突如其来。
我沉默着，不搭话。既是不敢也是不想，或许有一些不屑？我很难从那样复杂的情绪中抽丝拨缕出每一种。
我爹听不见我服软，满怀着怒意地瞪视着我，我头脑发昏，无能为力，低垂这头任由血和冷汗一起滴在地板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似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冷漠地对我说：“不过短短二年，行事便如此荒唐，与过去真真大相径庭。”
“文珠，文大小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二日内你将那个竖子叫来，若他不肯娶你，便自尽罢。”
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其实不觉得我有什么错，但我的确知道这在我爹娘眼里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事。
我没有如他们所愿顾虑这些，或者说，我不仅顾虑了，且还是去做了。
我爹就是这样，洋不洋中不中的一个人，所谓的信仰天主也不过是一个彰显他高级知识分子名头的工具罢了。但我现在并十分不想去批判我爹、或者怨恨什么，在一瞬的惶恐中，我想过是否要豁出脸面跪在他面前逼着他娶我，或是仿若见到他那张温柔的脸压下眉角收起笑容，露出不可置信而认真厌恶我的表情——或许还有燃起的怒火，随即如他面对那些学校施加的压力，或是阻碍他得知真理的路障一样无畏地面对我。
——再斩钉截铁地拒绝我。
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这太难堪了，我不想死，也不想让他难堪，我不想见到他这样的表情。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欣赏他的无私无畏，可真正站到他对立面才知道我卑微怯懦的心脏会对这件事有多大的不良反应。
他送我一支平凡普通的钢笔、一本普通的本子、几本翻得很旧的书。那是送我闻道的机会、送我问询的路、送我向真理而行。我不该让他难堪，我也不想让我自己难堪，我一想到我或将面对的表情，那是比我头上一突一突的尖锐刺痛，或是身处此刻这样的境地还要令人绝望的瞬间。
我想，或许我该勇敢些逃离这里，然后溜到外滩的厂里做包身工，等钱攒够了再回去读书；或者干脆飘荡在漆光锃亮的房梁上，埋在土里与天地归于一物，化作马克思和我们共同信奉的物质，来默不作声地见证他璀璨的瞬间。
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扶着门框走出厅堂，在仆妇接住我的一瞬间，我不得已昏迷过去的一瞬间，我在想，他得知我死讯以后会是什么表情呢？他会在秋季的阴雨天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带着黑色的礼貌、穿着深色羊绒的长大衣来我的碑前见我吗？
祝熙。
那一瞬间，我有强烈的心悸。那种心悸使我陷入泥泞之中。我拼尽全力抽动双手想突破那重壁障去拥抱他，可当发现裹挟环卫着我的是谁并不健壮的手臂，我渐渐垂下因充血突出而狰狞的眼睛，即使口鼻被泥浆捂住，我心甘情愿湛溺而死。
也许是像幼年拍的照片里，在他如母亲一样安宁的怀抱里定格瞬间，驱散一切对未知的恐慌害怕，由看见相片那一瞬间拉回的思绪，来化作蓝桥送我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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