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7 回响

    “你还不明白吗唐念?”宋洄胡乱擦了擦眼泪,“我想让你在寂静无声的国度遇见人声鼎沸,你那么好,那么聪明,不应该只当聋哑学校的老师,你应该有更加光明……”他背过身去咳了而声,“光明的前途与未来”

    那你呢?我茫然地睁着眼睛,嘴巴张大,又闭上——如我当年在父母面前尝试的那样——你难道不是吗?你成绩好,长相好,拿过那么多个项目的奖杯,若不是……若不是父母双亡,你才应该走向先明前途,去像北平那样的大城市去施展你的才华,不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摄相师,也不会……再与我有交集。但即便这样,你又何苦为了我,断送你的大好前途与生命——?

    宋洄把我拉到身前,用袖子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大夏天的,他竟还穿着一件长袖衬衫!

    宋洄理了理我鬓边因为冷汗与泪水已然粘在一块的头发,呢喃道:“这是我选的路,该由我走下去……这不只是为你,小念。”他哽咽道,“这不仅是为你,也是为我,为我们……我已经烂在泥里了。”

    “我不像高考落榜的那些人,他们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我没有。”宋洄的眸子里闪烁着痛苦,“我甚至连高中文凭也没有拿到!”我们沉默半晌,而后他幽幽开口,”我该庆幸我有你,不然我就真的要下地狱了。”

    我看着宋洄,沉默,而后抬起手。宋洄可能以为我要比什么,没想到我抬起的手在下一刻带着劲风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是替你的父母打的。”我重重比划,”他们养你七年,怎么也不会想到昔日自信阳光的儿子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是你来报警,还是我来?”

    宋洄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变为痛苦挣扎,最后化为一句:“我来。”

    那天下了暴雨,我和宋洄在家里等着警察的到访。收拾衣物时,宋洄突然说:“我可能没几月好活了。”

    我比划:“别瞎说。”

    宋洄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所以……”

    我蓦地闭上眼睛,大脑的疾病却让我清楚捕捉到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字——“忘”。

    “我在医院里等你。“我闭着眼比出这句话,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将快要溢出的泪水憋了回去,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

    在洗手间里门好门后,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干任何一件事,双腿一软,直直跪在了卫生间冰冷的瓷砖上,而后慢慢瘫坐了下去。

    那是艾滋!是艾滋啊!我捂着嘴,那其实无济于事,因为我根本发不出声音。

    黑夜里,红蓝交替闪烁着的警灯犹如一把利剑劈开长夜。宋洄拎着一个公文包,里面是所有的收据以及保密协议。他最后看了一眼家的窗户,而后被警察客气地请上了车。

    他可能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

    深夜的住院大楼里没有什么人,我机械地走上楼层,来到警察帮宋洄提前联系好的病房里,把一切东西摆好。

    我带来的东西很少东西很少,床头柜上除了我和宋洄的合照,就是我们结婚以来每一份礼物。

    陶瓷小白兔,是我在玩具店看店时用工资买下的。

    一个摄相机袋,是我跟手艺人奶奶学会织的第一个东西。

    一个干花钥匙扣,宋洄送我的22岁生日礼物

    ……

    最后是我手上的戒指——那是宋洄在银器店打工时,亲自选材、设计、打磨的,因为学艺不精,手上被烫了一串水泡。

    我把戒指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起身去找医生。

    把一切和我坦白后,宋洄帮助警察抓住了卖血团队,半年多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回医院的路上就发了40℃的高烧,医生说,他的凝血系统已经出现混乱了。

    出问题的似乎不止凝血系统,宋洄的脑子好像也出了什么问题。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说话,就比手语。好在主治医生会些手语,这才能好好治疗。有一天,我正给宋洄擦手,他突然拍了拍我,说:“我们来玩锤子剪刀布吧。

    我一愣:“你不是说石头吗?”

    “将死之人了。”宋洄温和道,“顺着你,省的又哭。”

    我鼻子一酸,比划:“瞎说什么?快呸呸呸!”

    宋洄顺从地“呸”了几口,眼中带着笑意,“同你商量件事。”

    我点了点头,把手上的苹果切块递到他嘴边。

    宋洄用牙咬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苹果拿了下来,那只手上已然布满针孔,青青紫紫,肿了有一倍大了。

    我险些又落下泪——我还记得那双带着皮质露指手套的手捡起我小小助听器的时候。但现在,宋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竟然已经变成如此模样了。

    宋洄道:“去做手术,植入人工耳蜗,好吗?”

    我摇头:“贵,钱要留着治病。”

    宋洄皱眉,“小念,我于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还没比出什么,就被宋洄压了回去。

    “小念,”他眉眼间带着哀求,“让我临死前把愿望实现,好吗?”

    我再没办法拒绝,只得应了下来。宋洄微微笑了,眼里内过一丝难过。

    忽然一丝色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愕然望向窗外,烟花升向空中,无声的绽开,丝线一般散落在漆黑一片的苍穹。

    宋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四散的烟花。

    “最后一次了吧。”我看见他喃喃道。

    此时我无比渴望可以听见宋洄的声音,让我们俩近一些、再近一些……

    新的一年到了呢。

    我凝视宋洄瘦削的侧脸,悲伤充斥在心中,却又在后者望过来时,努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听闻一起看烟花的人会在接下来的一年陪在你身边,我希望这不是个传闻。

    我的手术安排在一个月后,耳鼻喉科的主任检查过后非常惊诧,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又是先天性聋哑,装人工耳蜗用处不大了,但我的耳朵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便是院长所说的“信号”了吗?

    我回头去看宋洄,他坐在轮椅上,正仔细听着医生的话。看见我的目光,便投过来鼓励的一笑。湛蓝如海般的眼睛眯了起来,俊秀而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红晕。

    他这些天有些奇怪,总是在半夜带着相机进卫生间,好久好久才出来。

    我责问他是不是还想再得个痔疮,他也只是一笑,并不作答。

    我发觉,宋洄最近的笑太多了。

    这是否……也是一个讯号呢?

    宋洄是在我手术的那天走的。

    他走的兵荒马乱,下午三点时忽然咳血,紧接着开始呕血,待到被推进ICU时,已经休克了。彼时的我正躺在病床上,等待着麻药的过去。

    宋洄撑着最后一口气,对抢救他的医生说了他的遗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就合上了,再没睁开。

    我睁开眼,突然心生出慌张,急速跳动,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伴随着巨大的翁鸣声传入我的耳朵。

    ……对,我的,耳朵。

    “植入手术十分成功,姑娘,你可以听见我说话吗?”主刀医生温和的问道,“如果能听到,就点头。”

    我迟疑地点头。耳边爆发出欢呼,医生和护士同时松了口气。

    “但是姑娘,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医生的神情凝重起来,”你的先生,恐怕不行了。”

    我被这个消息砸昏了头,血液在一瞬间冲上大脑,眼前弥漫出血色,医生的声音变得飘渺而不真实,

    “师父!您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总是要接受的。”医生叹了口气,对我说,“15号床的宋洄先生,于2008年1月27日下午3点47分心跳停止,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死亡?怎么会呢?我茫然无措地盯着天花板,久久没有动作。

    那双蓝色如大海的丹凤眼就这么....闭上了吗?

    医生低头道:“节哀。”

    我仍处于震惊的状态,我以为我会哭,可是真到了这时,我的泪水

    反而出不来了。

    而哭又能怎样呢?歇斯底里就能把宋洄唤回来吗?

    那个耀眼如太阳的肆意少年,那个温暖如旭日的青年,我的爱人,我的阿洄,就这么……走了吗?

    医生说:“宋先生最后说了句话,您……”

    我的眼珠机械地转了转,落到了医生身上。

    医生说:“他说‘我爱你,小念,所以请你一定要忘记我’。”

    我抓着床单,用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

    ——真是可笑,我恢复听力时听见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来自他的死讯。

    忘记?可能吗?在我平淡无味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神来一笔的人让我忘记他。

    可能吗?

    我下了床,在一众医生的惊呼声中走出病房。

    如果我忘记他,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再记得“宋洄”,我的生命也再无意义。

    所以我不会忘记他,我会一直一直记住,直到我死去。

    所以我不会给他回响的,哪怕这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请求。

    我不会回应的。

    我可以给他的,只有一句我也爱你。

    站在病房门前,我突然想到昨天,也是最后一次我与宋洄的对话。那时宋洄正往被子里钻的时候,我推门进来。

    “很冷吗?”我把粥放在柜子上,问他。

    宋洄僵了僵,半晌才回答:“是啊,太冷了。”

    宋洄的肺不好,畏寒,在冬天每每吸进极冷的空气,总是要咳上一会才能缓过来,因此怀里总会装着个热水袋。

    我一摸被子,冰凉的,热水袋早就冷了,连忙拿出来换热的。换水时宋洄一直盯着我,等我拧上盖子转过身才道:“跟你——”

    我打断他:“说,别废话。”

    宋洄捏了捏手臂:“我死之后,直接火化好吗?”见我久久未语,他解释说:“太……太平间阴气重,太冷了,我想——”

    “怕冷你每天晚上只穿一条裤子?”我摇摇头,装作不在意,“准了。”

    宋洄松了一口气:“好歹不怕冷了……”

    “唐女士——”医生的呼唤把我拉出这痛苦的回忆,我不等他说话,直接比划,“我想现在把我先生送去殡仪馆可以吗?”想想又补了一句,“他怕冷。”

    医生一愣:“可以。”半晌又问道,“您要再看宋先生一眼吗?”

    “不了。”我疲惫地比划,“我希望他在我心中一直是……活着的。”

    看吧,最后还是自欺欺人啦。

    阿洄,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

    “天啊!雪都下这么大啦!”不知是哪个人喊了一句。

    殡仪馆里寂静一片,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是不太习惯这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声音。

    “唐女士,这是宋先生的遗物,您看……”工作人员拿着一个相机走过来。

    “给我吧。”我比划道。

    接过相机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变得急促,潜意识告诉我,相机里有宋洄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咔哒”视频播放。

    画面中是身着病号服的宋洄,他移动相机,让自己的上半身出现在镜头里。

    “你好,唐念。”

    我曾在脑海里幻想宋洄声音的特点,用我在书里看到一切关于声音的形容词去想象。是清澈或低沉,但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声音,

    “你应该可以听见了吧?”宋洄局促的笑了笑,“我声音……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我定在原地——何止是不太一样,宋洄的声音十分低哑,不是言情小说男主的那种,而是真正的低而嘶哑。形象一些,就如同一把锯齿割着桌面,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啊,是不是吓到你了?”宋洄海蓝色的眸子满是抱歉,“上帝给我关的窗子有些多。”接着他眯了眯眼睛,笑说,“我估计没几天时间了,总要给你留点什么,那我就给你讲讲咱们错过的那些年吧。

    “1983年,我出生了,嗯……时间过得有些久了,我的记忆力不太好,记不清什么,对于小时候唯一有印象白就是我的母亲。

    “她有一张美丽的东方面孔,眼睛是黑色的,但是她每天都……太正常,现在想想,应该是产后抑欲吧。

    “六岁之前我们一起生活,那段记忆已经消失在时光里了,唯一能记起的,就是她在一天半夜里突然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手伸向我的眼睛。”

    我捂住嘴,这些事情,宋洄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的头撞在了床脚,便昏过去了,再醒来,就躺在了医院。身边是正与医生沟通的院长阿姨。”宋泪叹了口气,”如果没有她,那也不会再有我啦!”

    画面外传来三声短促的敲门声,宋洄莞尔,“是你来催我呢。”而后起身转了两下门把手——这是我与他的暗号,马上的意思。

    宋洄重新坐下,喘了几口气,“我住了很久的院,等双眼完全养好之后才去了福利院。那时我仍病着,双眼也不大能接受光,只能每天在屋里待着,在新的班级里,被小朋友们叫怪物和小瞎子。

    “我于是意识别,他们是真的讨厌我,因为我的眼睛是蓝色的,是人群中的‘异类’。

    “直到有一天,”宋洄眼中闪着温柔,“我遇见了一个小姑娘。她不怕我,愿意和我玩。我当时想啊‘她真的很可爱,眼睛下面有颗红色的痣,还有一个像小兔子一样的嘴巴’。”

    “于是我想,我一定要和她做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在沙发上坐着,呆愣看着相机里的宋洄,时间过了好久,十几个视频到了尾声。

    “小念,我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当我在那个车箱里看见你的时候,就请求老天,让我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你看……”宋洄呢喃道,“果真灵验了。”

    “很高兴认识你,并爱上了你。”宋洄温柔说,“下辈子,我会找到你的。”

    “再见,我的爱人。”

    我呆呆地看着相机里笑着的宋洄,在心里轻声问,那我呢?

    我只是许愿,许愿你再留下一年,你为什么不肯实现呢?

    宋洄的骨灰被送到了我手上,很轻。

    屋外的雪已经到了我的膝盖,很厚。

    原来南方也是有这么大的雪的。

    我抱着阿洄,听着前二十多年人生从未听到的万家灯火,慢慢走在街上。

    不多时,竟走到了福利院的门口,漫天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很轻很轻。

    我轻轻拂去宋洄身上的雪,张开嘴,无声道。

    “我们回家。”

    阿洄啊,我也信。

    信我的爱,终有回响。

    ——全文完——

    《回响》by凌故

    2022.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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