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云一回去,就发了大火。

    国公爷夫妇一月前得了信,出了远门,无法管教,否则是绝不可能让温宁玉作出这一桩事来的,起码不会让她当着客人的面惹祸——多半也不是拦她,而是藏好了温宁安。

    不过温行云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长兄如父,自觉有教育妹妹的责任。

    他相貌本来就生得说不上和善,一发起火,眉目阴沉,看起来更加可怕,指着温宁玉道:“跪下!”

    温宁玉茫然地抬起脸,对上他的眼神,也瑟缩了一瞬。

    但她娇纵惯了,很快回过神,又耿着脖子,有恃无恐地反问:“哥哥怎么一回来就凶我!”

    “还在闺阁就善妒欺人,母亲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温行云并不给她面子,“我问你,你妹妹的伤,是不是你打的?”

    温宁玉明白了。她脸上浮起厌恶的神色:“好哇,温宁安敢告状了?妹妹?我不认她这个妹妹!看我不抽烂她的脸!”

    “够了!”温行云厉声喝止,“你还如此不知悔改,拿家法来!”

    老夫人见闹得大了,轮到用上家法,哭笑不得地觉得两个小孩小题大做,却立刻起身拥住了温宁玉护着,像之前那样打圆场:“好了好了,玉儿也是心里有苦,年纪又小,她知道错了...”

    温宁玉就在祖母的庇护之中,猩红着一双泪眼,委屈地嘶吼:“你要为了她打我?”

    “要不是她,我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温行云的目光顺势落在了温宁玉的脸上。那道显眼醒目的疤痕,突兀地盘踞在她光滑姣美的脸颊上。

    温行云停了停,气势也软下来:“我在仙门,伐髓的丹药都有,自然会给你找来可以焕颜生肌的法子。”

    温宁玉冷笑了一声:“药呢?你倒是找来啊!说要帮我,等了这几年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温宁安一跟你告状,立刻就来找我问罪了!”

    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温行云闭了闭眼,话在嘴边转了一转,最终没有出口,只是拂袖而去。留下温宁玉仍僵直着犯倔,最终在祖母好言好语的温声劝哄下,埋首在祖母的怀里,委屈地放声哭泣了起来。

    正堂里面上演的闹剧,温宁安大概可以猜到。

    遇袭那天,他们一起去郊外的寺庙上香。匪徒从后面来,却掠过了当时温宁安所乘的马车,劫持了在前一些的温宁玉。

    因此,温宁玉始终觉得,是温宁安动了手脚,是温宁安让自己毁了容。

    总之她受伤,她吃苦,她有道理。

    哪怕那几个长辈并不在心里认同温宁玉,但面子功夫要做足了,温宁玉控诉她的时候常常帮腔,事后虽然偶尔补偿,但也总是劝她,让着温宁玉一点。

    刻薄一点的,就告诉她嫡庶有别,让她嘴严着点,别去外人面前装委屈。

    此时天色昏暗,温宁安靠在枕头上,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破旧的古书。

    这本书混在她生母的遗物里面,压在妆奁匣子的最底下,封面上的书题写得苍劲有力,叫《八荒奇经(卷一)》。

    温宁安的生母柳娘临终之前,倒是教导温宁安,能遇着和善的公子少爷,就赶紧凑上去讨好巴结,哪怕做妾,逃出温府之后的日子还不是自己做主?

    柳娘虽然自己做了一辈子被踏在脚底的妾室,可是眼界只有这么一点。

    她对温宁安说,能做正妻那是最好的。可是你出身不好,好在有才情和美貌,你要去外面挣名声,找一个真心爱你的男人,这才是庶女的正经出路。

    柳娘觉得,自己的一生悲苦不幸,说到底还是因为国公爷并不真心爱她。

    不过柳娘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让温宁安读书。

    她学会了认读写字,才能发现这本书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志怪画本,而是一本记着八荒之内的求仙见闻,引气入体的书。

    这书开篇就说,普世人间灵气稀薄,求仙问道的灵根也多在沉眠之中,所以不能上仙山拜师修仙的凡人无法像修仙者那样结出内丹。

    但是凡人也有修炼的途径,就是引气锻体。

    温宁安起初也是将这本书当做消遣看着玩的。

    室内灯火如豆,温宁安垂着手,指尖开始有微弱的光芒流转,最终凝成一小点亮光。这光芒微弱,像一只小萤火虫,但凡外面有一点光亮都会淹没这一点光。

    但这是她以凡人之体,在阴森偏僻的后宅凝练出来并内化于体的灵气。

    求道问仙!

    和长生得道相比,家财万贯算什么,建功立业又算什么?她处心积虑地花全部积蓄买了一颗刚凝结的妖丹捏碎,又设计昏倒在温行云的面前,为的就是这件事。

    她要去罗浮山求道!

    在这个烂透了的国公府里,只有远游过的温行云有更广阔一些的眼见,能够明白她生存的不易。温宁安想,即使不能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样,一去就拜入什么仙师名下做弟子,去当外门洒扫的也是可以的。

    能逃出这里就好了。

    温宁安按了按眉心,把书又翻过一页。

    八荒奇经上同时还记载着无数奇珍轶闻,上到伏羲女娲,下到灵兽草药。譬如她眼前的这一页,画着一只背上长着八瓣莲花纹样的蛊虫。

    手绘图样的右边写着名字和效用,这种蛊的名字非常亲民,叫做情蛊,效用却稀奇,是“得世人之爱”。

    世人之爱,那是怎样的爱?

    稀奇的效用,但注解也写得详细,这只蛊虫寄生体内,会逐渐蚕食心脏取而代之,进而控制躯体,像仍觉得不够骇人似的,作者最后又加了一笔,写:不得善终!

    一滴浓重的墨水,晕开在泛黄的纸页上。温宁安兴致寥寥地又翻过一页,她的脊背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但她却没有任何忍痛的神色,只是悠哉地看书,葱白的指尖不紧不慢地点着书脊。

    她在等。

    温宁安对灵气的运用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知,对于那些仙门如何看人的根骨也是一窍不通,她只能兵行险招。

    她只能勉强把灵气内化于体,所以她有心头血来浇灌前院的花圃,花上自然会带上灵气,从而引起温行云的注意,认定她是一个深宅后院不可多得的修行天才。

    她赌温行云是一个惜才的君子,不会对一个有修行天赋和命运悲苦的女人坐视不管,只要他愿意松口了,她就有了一条新的路——

    寂静的黄昏,济竹苑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兰玠去开门,惊道:“大少爷,您来了。”

    温行云的指尖,捻着一枝雪白的山茶,那上面笼罩着丝丝缕缕的灵气,他被兰玠领进屋内,和温宁安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借着昏暗的灯光,他打量了一圈。

    这间屋子,作为一个少女的闺房,实在有些过于朴素了。

    ——与他受尽宠爱的嫡妹相比,当然是寒酸又简陋。

    少女单薄的影子透着烛火打在屏风上,清晰地勾勒出她侧颜的轮廓,温行云觉得非礼勿视,便别开了眼,问道:“好些了吗?”

    温宁安就低声回答:“已经上过药,不碍事了。”

    温行云问:“这花是你种的?”

    温宁安答:“图一时消遣,用了些新奇的法子。怎么样,开得好吗?”

    温行云垂下眼,那朵山茶柔嫩美丽,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温宁安提着裙裾,无声无息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没等他询问,温宁安伸出手臂,她穿着亵衣,衣料随着动作自然滑落,露出胳膊上深浅的青紫淤痕。

    温行云的瞳孔缩了一缩。

    那些青紫的痕迹布满了整个白皙如藕段一般的手臂,因为她脆弱的苍白肤色而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事实上这其中有不少是温宁安自己的手笔。

    温行云狠狠皱紧了眉,他想刚才就不该心软放过温宁玉——也对!既然她都能鞭打庶妹,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转身就要去找温宁玉算账,温宁安却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含着泪,带着哭腔说:“兄长,你如今在家里,可以兴师问罪,你离开了家,宁安又该怎么办呢?”

    温行云站住了,他的衣角被温宁安攥在手里,柔弱的少女总是引人怜惜的,他停了婷,苍白地找补道:“宁玉会懂事的。”

    “兄长!”温宁安打断他,她凄切地呼唤他,“兄长,你带我离开吧,我想去罗浮山!”

    “唯有离开国公府,我才有一条活路!兄长,我想求仙!”

    温行云第一次听到如此大胆的诉求,他一时有些迷惘,可他想起手上拿着的那朵山茶,他知道他的庶妹的确是可以修行的人。

    他想起师父教导他,凡人求仙,求的是心中道,要除魔降妖济世救民,叩问自己的大道。

    带他的庶妹离开,难道不算济世救民吗?

    她的呼唤是那么悲切,她的处境他也知道,少女的苦难,就在他眼前啊。

    烛火摇曳,温宁安把一只手握成拳贴在胸口,她握得用力,指甲几乎刺破掌心,她不敢动,不敢打扰面前掌握她生死的人的思考,她突然觉得自己渺小,自己的未来全在眼前人的一念之间!

    她想,还是她心急了。这件事的准备并没有万全,怎么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呢?

    如果他拒绝了,那她就另寻出路吧,柳娘还剩下一些微薄的产业,她可以经商,只是不知道要多久才能...

    “好。”

    温宁安仰起脸,她的神色带着一丝茫然,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难得的出现了一瞬神情上的空白。

    温行云俯下身,握着她的肩把她扶起来,她当时那样轻,在手里又是这样的瘦,温行云郑重地说:“好,我会和父亲说的,当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去罗浮山。”

    那株山茶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温行云想扶她去坐下,就看见她的琥珀色眼睛忽然湿润了,紧跟着大颗的泪就滚滚地滴下来,哭得他心里发慌,还没等他伸手去擦,温宁安就垂下头,自己擦去了。

    她声音颤抖着,真情实感地说:“谢过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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