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云回来的第三日,国公夫妇也回了家,家人团聚的盛况,温宁安是看不见的。

    她得到了温行云口头的应允,便安心下来,事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容易,反而成了意外之喜。她的心情也连带着雀跃起来。

    兰玠倒是高兴不起,因为入春了反而潮湿起来,连日里沉闷得透不过气,看起来要下雨了,下过雨,春天就来了。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天。

    一个小丫头在济竹苑前探头探脑,兰玠便抬头问:“你是新来的?要找哪个院子?怎么绕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小丫头便怯生生地问:“这里不是二小姐的院子吗?”

    兰玠就放下手头的活:“是啊,你是谁家的?找我们二小姐有什么事?”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天边阴沉沉积压的乌云与夜色交融,看不清了。温宁安已经用过晚膳,正在屋里看书,听见交谈,她就站起来细听,窗上倒映着窈窕的身影。

    小丫头说:“大少爷叫我来的,他说有事和二小姐商议,请二小姐到书房去。”

    说完,她就匆匆跑了。兰玠还在纳闷,就看见温宁安已经出了门,她急急地甩了甩手,跟了两步又折返,大声说:“小姐!看着要下雨呢!等奴婢拿伞!”

    温宁安的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用了,你也不用跟来了。”

    兰玠想,小姐从来都是沉稳安静的性子,今天怎么这样?

    不过她转瞬又想,这样也好,活泼一些,多讨少爷和老爷的欢心,这样小姐的日子好过,她也会舒服一些。

    夜色四合,温宁安当下引气入体,已经可以夜视,在黑暗中并不害怕。

    她想,温行云特意请她过去,是因为带她去罗浮山有事要交代吗?

    也许是因为问过了父母,被拒绝了。她这几日已经想过,就算不成,她可以求温行云指教一二,温行云再过一年回来,说不定她就有新的进益。

    温行云仅仅松了口,她就有了许多的希望。

    书房里亮着灯,她临近门口,走得有些气喘,就放慢了脚步,整理一下仪态。

    远处有轰隆的雷声响起来,大约真的要下雨了。

    书房里响起男人的声音:“...你在罗浮山,不仅要拜师学艺,也要结交友人...”

    这是温国公的声音。温宁安不明所以,站停了脚步,无声无息地立在窗下。

    温行云不卑不亢地应声:“我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友人,父亲不用担心。”

    “志同道合?行云,为父今日把话与你敞开了说,你虽然入仙门之中,但未来终究要入仕,罗浮山的弟子中也有皇室中人,那些才是你真正要结交的对象!家族当下,虽然是烈火烹油之景,其实已无权势功名傍身,我和你母亲子嗣又稀薄,家族的希望都在你一身...”

    温行云长久地沉默了。他是一个大道为先的君子,十分适合求道,大概没有想到修仙竟然和进入国子监学习在父亲眼中是一样的功用。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知道了。”

    温国公爷并不在意他的这阵沉默,反而十分得意道:“你不必心焦,为父早已和永宁侯结交,下月把你二妹嫁过去,他必会给我助力——”

    紫电疏忽划破天际。

    温行云讶异道:“宁安?要把宁安嫁过去?”

    “永宁侯夫人崩逝已有三载了,宁安性子温柔谦和,虽然是庶出,但是样貌才华皆好,你母亲已经和老夫人私下说过,只消过几日踏青宴,让她过了侯爷的眼,便可敲定婚事了。”

    温行云迟疑道:“可...宁玉为长,宁玉还没论婚嫁,怎么轮到宁安了?”

    “宁玉的脸...你也知道。她左右不怕这些议论,你母亲又舍不得她,左右招婿入赘,不看这些。”

    温宁安站在窗下。她如坠冰窟,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闪电之后又是沉闷的雷声,紧跟着大雨瓢泼而下,她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锦帕,如同一株伶仃的树。

    国公爷似是怕他还有意义,又补充道:“她在家受了欺侮,我和你母亲也知道。但总不能为一个庶女,苛责你妹妹——她已经够苦了。”

    “宁安出嫁之后,自然就不会再吃苦了。永宁侯府婆母慈爱,又有先夫人留下的子嗣,也无妯娌磋磨。侯爷人品也好...”

    温宁安的身后,幽幽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些话你不会信了吧?”

    温宁玉打着伞,站在黑暗的暴雨之中,身形几乎如同鬼魅。

    她笑着说:“哦,我忘记了,母亲不带你出门,你又没有朋友,怎么会知道这些?但你也要想一想,如果真像父亲说的那么好,他先夫人怎么会年纪轻轻,早早崩逝啊?”

    温宁安其实知道的。

    永宁侯在官场左右逢源,从不得罪人,有时还仗义执言,是世家交口称赞的“好人品”。他也时常扶贫救孤,救过一些女子,妥善地安置在后院。

    这样的一个“好人”,很难拉下脸去惩治谁。而永宁侯夫人又恰好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女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愿“麻烦侯爷”。因此,在内宅的争斗和磋磨中,在侯爷的放纵和忽视中,先夫人一日日地枯萎,诞下子嗣之后的某一个深夜,因为后遗症血崩而亡。

    温宁安浑身已经湿透,她说不出话,只是听着温宁玉的声音,和书房里父亲的声音交错着响:“卑贱的婢妾生的女儿,能做正妻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你不如安分一些,靠你这张脸,在侯府多活一阵,啊?我的好妹妹。”

    “宁安一个女儿家,找一门好亲事才是要紧事...什么修仙,那是你该做的事,她还能抛头露面去?以后怎么嫁人?”

    ...

    温行云像是想了又想,真心实意地认可道:“父亲说得是。我就留到宁安成婚之后再走吧。”

    像庭上的惊堂木,这一声应诺,比惊雷还要响,震得温宁安脑中嗡嗡,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兰玠看了一会儿天气,最后还是被嬷嬷赶着,打着伞出门去接了。走到半路她又后悔,难道大少爷会让小姐冒雨回来?这雨太大,她的小伞根本挡不住,才走了不远,裙摆已经湿透,身上也被打湿。

    她正要折返,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缓慢独行的黑影。

    她眯眼细看,不是温宁安还能是谁?

    她冒着雨,宛如一具行尸,冒着瓢泼的大雨慢慢地走。这把兰玠吓了一跳,冲上去打伞,一边搀扶着她往回走,一边讶异地问:“小姐?怎么淋了雨自己回来了?大少爷不送,也可以站着等啊?”

    “小姐?”兰玠问,“是不是跟大少爷吵架了?”

    嬷嬷把他们俩人迎回屋里,温宁安已经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了。她连连说小姐身子骨弱,这怎么吃得住,张罗着烧火打水,又敦促温宁安脱下湿衣。

    温宁安安静地垂着眼,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像一个漂亮安静的人偶,任由嬷嬷和兰玠摆弄她。

    热水是打不来了,嬷嬷把她简单擦过,拿褥子裹好,她小巧的脸被厚厚的被子拥着,但依然苍白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

    她想,她真是异想天开啊。什么修仙问道?她连出这个国公府的门都出不去,她根本逃脱不了她的命运!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她的美貌、才学乃至品性美名,并不是她逃离和自卫的武器,而是家族的筹码,是插在她身上的草标,意味着待价而沽。

    她原以为她步步谨慎,她的愿望已经放到最低,她自以为哪一条路都留了后手,她以为她有的选!

    但那不过是她自己臆想的出路,她实则是瓦罐里的蛐蛐,一个樊笼之外,只有另一个樊笼!

    除了婚姻——除了提线之下的婚姻,她有什么可以选的呢?

    温宁安啊温宁安,你居然天真至此,你居然愚蠢至此。

    兰玠和嬷嬷睡下了,一点零星的烛火虚浮地摇曳着,温宁安枯坐一夜,那一点灯火居然也堪堪地撑着,一直到天亮也没有熄灭。

    雨到天亮也逐渐变小了,窗外逐渐只剩下屋顶上瓦片存蓄的积水淅淅沥沥倾倒的声音。紧跟着是叩门的声音,兰玠打开门,这回她认识了,外面站着的是大夫人院里的莲心,有什么事要通传,大夫人都打发她来的。

    莲心说:“明日...梁王府办的踏青宴,夫人说二小姐也该去看看,你可把二小姐拾掇清爽漂亮些...”

    她压低了声音:“各家的公子小姐都要去,听夫人的意思,也是要替二姑娘相看呢。”

    兰玠大喜过望,她谢过莲心,就高兴地转身回屋,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就要跟温宁安分享这个喜讯。

    温宁安深居简出,但美貌和身段摆在这里,去了踏青宴,难道还愁婚事不成?

    “——小姐!夫人派人来说...”

    她的笑还挂在脸上,声音却突然小了。她看见温宁安坐在窗前,还是墨发雪肤,眉眼皆在阴影之中,那双琥珀色的翦水秋瞳低垂,盛满了冷漠和麻木。默然端坐,几乎如同一尊无心的神女泥像。

    她讷讷地失了声。她所见过的温宁安,多是温柔和善的,哪里见过这副模样的呢?

    温宁安低声说:“知道了,去吧。”

    她没有哭。

    她已经流不出泪了。

    温宁安葱白纤细的手指,慢慢地抚摸过她微薄的妆奁,心平气和地叫住正要离开的兰玠:“你不是常说你会盛京时兴的妆样?明日就替我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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