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日离京,尉迟媱近日便把京都的事情都办一办。

    她派两个牙将,送一匹银鬃马去丞相府。这马,体型健壮,皮毛油光水滑,生的是荣华栗色毛,又兼白鬃白尾的异色跳出,无饰即贵,是上上品的尉迟宝马。

    虽知钟离未白用这马,并非是驰骋旷野或上阵杀敌,这样的好马赠他观赏闲玩,确有大材小用。但她既然先前已说,现在自然也是不计较,宁可豪掷,不为吝啬。

    吩咐过牙将,她便飞身上白术,携了东方琅的一枚绒花耳坠,轻快去往皇家的避暑山庄。山庄在皇城边上,围湖而建,称“清凉洲”。

    尉迟鞍辔,一路都无人敢挡,她于清凉洲中长驱直入。

    在晟誉,清凉洲历史悠久,皇家东方一姓,代代将其修整补充,纳奇珍异宝无数,是堆金积玉的锦绣所在。但远观,这清凉洲的轮廓却是一座朦胧的山水园林,叠山理水,花木繁多,渐次有亭台楼阁峰起叠嶂,仿佛与世无争,淡泊高远。

    尉迟媱不禁马上哂笑,东部三郡,旱热相夹,清凉洲外,亦城民熬暑,而这些皇家人物,却可不出城廓,乐享山水之怡。

    人作的雕梁画栋,非要假扮天开的无为自然,尉迟家的马上客,次次来,都觉得无比滑稽。

    清凉洲内无行马之道,即便皇家走动,园林花木中,也以轿行。但尉迟媱就是高高坐于马上,放任白术的铁蹄一路踩踏,所经的鹅卵石路,又一次粉碎至半,皆需重修。

    尽管如此嚣张,宫中仆役看见,也只管纷纷垂头拜倒,跪在地上,一字不敢多说,只等那阵马蹄声烈烈过去。

    她来到琳琅阁,才刚勒马,阁楼下的提刀护卫一眼先为白术亮目,但第二眼,便是为络头上的尉迟图腾惊惶:“尉迟小姐,皇后有令,四公主需闭门思过半月,不宜……”

    她落袖,将那枚绒花耳坠摔于护卫怀中:“拿去给皇后,当年皇后将此物亲赠楚妃,言两国之好,拜为姊妹,可谓情深谊厚,你可直陈我话,问皇后,将姊妹之女囚困半月,不供吃食,可是要让天下人,看国母失德?”

    护卫两手捧着这陈年的绒花耳坠,怦然跪倒,汗如雨下。话如刀锋,早已高悬于颈。

    她下马,再无人敢拦,直上琳琅阁的台阶,抬腿便是一脚踹开。琳琅阁的雕花之门,有如两面破扇,掀然朝里震撞,反拍在两侧雕窗上。

    她踏靴朝里去,一个仆从都没有,里面闷气闷声,一片幽暗。

    一直走来内室,尉迟媱再没有细找的耐心,往上堂一坐,抱臂说最后一句:“东方琅,吱个声,不然我走了。”

    这时,那乱糟糟的床榻下,才响起些着急忙慌的窸窣,一个也未及笄的圆脸少女,从床幔末端掀起一角来观察,她定一定:“这么安静……媱妹,你把他们都砍杀干净了?”

    尉迟媱飞马过来清凉洲,手边正欲倒杯茶来解渴,却发现壶里空空,墩下茶壶,她笑也不笑:“你有这闲工夫妄想,不如去湖里给我打桶水来,煮个茶供我歇脚,琳琅阁凋敝成这模样,合该让东方珀也住回来受着。”

    东方琅确定没有旁人,就呼哧呼哧地从床下爬出来了。她只是天生圆脸,身上却瘦骨嶙峋,夏纱单衣穿在身上,极为松垮。她自己对此衣装毫不在意,只是这时的精神气极好:“我哥可是又惹你了?”

    “倒也没有,若不是他在眠雨斋留那耳坠给我,我倒还不知你和皇后,是闹到这田地了。”

    东方琅扑到床榻上,掀着被枕大肆翻找,不多时抱出一个本用以储酒的金瓶来。

    她过来,两个茶杯,给两人都倒上水,之后才再看尉迟媱的神色,说道:“我怎么感觉你不气我哥了,你是不是已经替竹月报过仇了?怎的,你没把我哥打残吧?”她说得关切,但那双眼睛,却亮堂地像阁外的日头,仿佛想想都兴奋。

    对此,尉迟媱只管笑笑,不多解释,只心里想着,等那年放榜,她定当聊作安慰,为三皇子的痛失第一,在眠雨斋宴个三天三夜。

    尉迟媱抛开东方珀不谈,只问起:“你最近吃的什么?瘦成这样,可是你的计划?”

    “我有的吃,荷花花瓣,莲蓬,多的是。”东方琅细条条地坐着,珍惜喝着存下来的水,她脸上并无可悲之色,还寻常一般对尉迟媱说,“你可要带些回府?只管去后面荷塘里摘,楚矶移来的荷花,夏天还有些甜,入秋就只有莲藕了,中看不中吃,楚矶的莲藕是涩的。”

    吃法,楚妃在时,都教过她。

    尉迟媱也并无怜悯之色,欢活笑道:“那你这回,是打算闹几天?”

    “能闹几天算几天,她不把母妃的舞衣还我,我还要更疯给她看呢!”东方琅一身瘦骨,眼中却坚毅有光,“着魔便着魔了,关着我,给我做法事,喂我喝符文汤,念经唱咒都行,反正我得要那舞衣,那是我母妃的舞衣!”

    尉迟媱听着,胳膊支于椅边扶手,指尖按在鬓边,含笑思忖半晌,眼睛悦然一动,但紧接着摇头:“东方琅,这我帮不了你,当年楚矶遣使欲与涂梁联合,是我阿翁屯兵驻扎西境,使两国畏惧,那楚矶才送你母妃入京,以示不争之心的。”

    东方琅点头,这旧事不是秘密,是伴着她长大的。

    说起当年的紧绷局势,尉迟媱并不沉重,脸上仍是听惯战事的从容笑意:“可是这件事,我阿翁一直深以为憾,因我尉迟家不主张以女子为献,也不主张拿妇孺性命换江山社稷,而是尉迟出手,那便只有以战止战,是以当年你母妃的车驾,从楚矶跨入晟誉西境的那个瞬间,于你母妃是屈辱的开始,而于我阿翁,也是折损尉迟荣光的。”

    “为何?上将军那时可是赢家!”东方琅惊呼。

    “我阿翁的赢,不是这样的赢。”尉迟媱冷笑,那双丹凤眼神采犀利,“我阿翁是直闯天晟门的挺拔悍将,身后百万之众,岿然立于西境,不是为了争夺一个女子的后半生,也不是一副投诚的车驾就可以打发的。阿翁要赢,是要正大光明的,在沙场的冲杀中赢,要的不仅是敌人的惧怕,还有敌人对尉迟军旗的敬重与拜服。”

    尉迟媱笑无痕迹地摇头,东方家安居京都,整日于笼中勾心斗角,对这些开阔的沙场之事,终究是无法全部理解的。

    “我阿翁之后亦有言,‘楚妃宫事,尉迟合刀’。”

    尉迟媱的意思,是与楚妃相关的事,尉迟家的人,都是合刀不沾的,这到底是漠然还是仁慈,也无法再问先上将军。

    但东方琅没这么理解,她圆脸圆眼睛,到这里,目光蹭蹭一亮:“就是合上刀,然后赶紧搭把手的意思,对不对?”

    尉迟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东方琅,你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公主,如果换了旁人是你,见到我,早该是先让我保她温饱,或是自己就惦念着赶紧恢复公主尊荣了,而你却还只想着那烧过的楚妃舞衣,东方家生出你这人物,倒才真是祖上积德了!”

    东方琅琢磨她这几句话,也没觉得十分有用,纯纯是废话,就自己想主意出来:“媱妹,你要是没法子,在这事上使不了拳头,那你问问丞相府那个小的,差他给我想个办法,我哥说的,‘丞相府的小子是劲敌’,那他准是个脑袋灵光的,他怕你,不敢违抗,你与他说。”

    尉迟媱噗嗤一笑:“你在琳琅阁闹着,大概还不知朝中事,是钟离丞相向圣上提议,才让我阿爹只得去领那个赈治旱灾的杂事,离了京都虽然快活,但治理旱灾,阿爹也是第一次,治得好还好,治不好,还得且看圣上别的说法,也无趣得很。”

    她起身踱几步,到窗边,看起琳琅阁后的荷花池来。

    碧空之下,硕大的花盘亭亭而立,荷叶也生得比之晟誉荷花要宽大,池上大红大绿。楚矶的荷花是让人看不出禅意的,花瓣细长尖削,颜色紫红,如狐媚之眼,开成满池的妖艳。

    尉迟媱迎风而笑,犹记得那日潭边,钟离未白病时的几分娇艳。她从小捉弄他,兴许这次旱灾的事,他起初也是有几分报复的心思在。

    尉迟媱眼中兴味,如逢称得上的挑衅,勾唇而笑。

    东方琅却听得深以为恨:“好哇,也和老丞相一样和将军府作对了,‘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你早该是揍揍他,揍揍才服帖。”趁她走开,东方琅轻手轻脚,把两杯水都喝尽了。

    也就这会儿,皇后那边已经派来教习嬷嬷,正立在庭中问四公主的安,声音沾染威严凤仪。

    东方琅第一件事就是将金瓶重新藏起,沉下脸来准备迎敌。

    尉迟媱也忽然想起一事,留下一份油纸包的眠雨斋茶果子,就快步出去,先行离开。

    庭中的教习嬷嬷一身宫衣,颜色端沉,见这将军府小姐时,果真是极好的宫中规矩,对尉迟媱,行下一个不高不低的礼来。

    尉迟媱对这礼嫣然而笑,但目中无色,若无其事地走过。

章节目录

几处早莺争暖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烬南三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烬南三月并收藏几处早莺争暖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