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媱奔马回将军府时,已经深夜。她一身霜露,才下马来,双目红肿的竹月,便给她端来一碗白萝卜炖牛肉的清汤。这几日,竹月每每收拾行装,都为该如何承受东部艰难的旱情生活,而发愁垂泪。

    而尉迟媱今日虽一意奔走,未食晚膳,但此时过了饿劲,再看这白瓷汤碗,也未有太盛的食欲。她纱罗披风未解,只先由竹月端着汤,一路往寝居走去。

    披风上的孤帆远影图,在将军府的回廊里,由纱灯一照,便随脚步流银细闪,飘摇帆动如在图上活现。

    经过西苑时,忧思中的竹月才忽然想起来,说道:“哦,小姐,真不愧是小姐,今日那银鬃马一送入丞相府,先被丞相看见,把丞相气得不轻,他还来府上说理,说小姐故意为之,羞辱钟离公子的体质,实在顽劣,把大将军乐坏了,紧赶慢赶地过来和老丞相吵一顿。”

    尉迟媱听得好笑:“吵赢了?”

    竹月摇头,差点把汤洒了,赶紧绷紧手臂:“没吵完,是书一那胆小鬼慌忙来叫丞相的,丞相一听,脸色都变了,赶紧回府,然后到下午就听说,就这季节,相府的公子都能染上风寒,又病得下不来床了。”

    “那送去的银鬃马呢?”

    “还在相府,丞相派人牵回来过,但大将军爱看丞相生气,叫人又牵了送回去,还追赠一车草料,说这样相府就养得起了。”

    尉迟媱叮铃铃地笑,这确实是她阿爹爱干的事。

    “那钟离未白,现在是就在相府东苑躺着?”

    “肯定啊,估计又是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可能我们都在东部挖井找水喝了,那公子还下不来床呢。”

    那东方琅可等不了,别真成了晟誉第一个因吃荷花而瘦死的公主。尉迟媱即刻方向一变,改道往将军府西苑走去。

    竹月放不下汤碗,只能端着跟上:“小姐是不是乘胜追击,去问问钟离公子,可喜欢我们尉迟家的银鬃?”

    她也点头:“对,笑他一笑。”

    但刚踏过将军府西苑的门槛,尉迟媱与竹月一前一后,都双双一怔止步。

    只见那晦暗处的共墙墙头,树影之侧,正竖着一道瘦削白影子,像纸糊的,透着一点月色,轮廓飘摇。

    虽是月下异象,但竹月于府内也算身经百战,端着那温热飘香的白萝卜牛肉汤,不管是人是鬼,反正就一句铿锵冷峻的:“小姐,可要兵器?”

    尉迟媱把那影子一打量,也有点吃惊,问她:“你不是说钟离未白病在床上吗?”

    “是啊,估计是病傻了,兵器未必管用,我去寻些符纸来。”萝卜牛肉汤可不要了,白瓷碗盏暂搁院门边的假山石上,竹月立刻提裙飞奔,一蹿就没影了。

    “……”尉迟媱在院门处稍立片刻,也无他想,仍披风覆身,单手端起那碗汤,往共墙走来了。

    钟离未白坐在墙头上出神,目光只盯着手下这一尺来宽的墙距,直到脚步声渐近时,他才有所知觉。钟离未白往下看见尉迟媱,他脸上既非惊讶,也非如愿。在尉迟媱眼中,那月影之下、树影之侧的眉目,只是一片平整的虚无。

    散着头发,他只着睡时单衣,天青色的发带稍挽两边鬓发,在脑后松打一个琵琶结。天青之色在夜幕中游移,身上的白色单衣也鼓风而动。

    钟离未白沙哑的声音,夹在杏树的摇响里,他垂目,迢迢看向她,小心翼翼问:“阿媱,你可是生我的气了?”

    尉迟媱在此时此地,见他这样一副形容,本只当他是风寒后病得梦症,却不意他问出这么一句哀伤的来,只觉得莫名,迷惑反问:“你做出什么大事了,我要生你的气?”

    他脸上空泛,只那双眼睛哀弱地细辨她神色,低声念念:“阿媱,大将军气势逼人,久待京都,人心攀附,圣上便易生忌惮,大将军能不为战事,而去东部暂避,并非坏事。”

    原来仍是这桩,她气倒是不怎么气,将军府并不娇气。想这事果真该如阿娘所说,一阵风罢了,于将军府而言,不疼不痒。

    但今夜看他时隔两年,终于是能自己爬上墙头来了,尉迟媱瞧着新鲜,便在墙下与他多争几句:“那赵大人来时,我本欲将他们父子二人打出去,是你掺一脚,要圆那个场面,怎的,你两头说好话,现在却又成将军府结党了?”

    她似笑非笑,打量他在墙上的架势,虽听说是病中,但能上得墙头,反而像比平日还强健许多。

    钟离未白就她的话一想到底,脸色即刻更加惨淡:“阿媱,我让你觉得,是那样钻营、阴险之人么?”

    不料他竟当真,强健只是虚张,尉迟媱收回:“没有,我同你说着玩的。”

    钟离未白骤然心中万幸,一时心绪跌宕,脸上的虚无便于这一瞬间,有迅疾的崩裂,染了心急红热。他在墙头摇摇欲跌,发丝和白衣都被夜风吹乱,双目盈泪,以一息弱气,声音颤抖道:“阿媱,我怕你厌我,烦我,其实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希望你好。”

    尉迟媱为他突如其来的哭腔一惊,抬眼看他,墙头上的钟离未白,一双眼睛有如水下琉璃,波光粼粼。他咬着嘴唇,鲜红而不自知,泪水积于眼眶,水色盈盈地朝她望来。

    尉迟媱原想是自己玩笑话说得太重,这病人受不住,可对上他这含泪的楚楚模样后,竟有点觉得是她自己也受不大住。

    她有些无奈的笑容,实话实说道:“钟离,你自己说说,你掉起眼泪来都这般好看,我还能怎么厌烦你呢?谁能舍得厌烦你呢?”

    他哭意一顿,本也是为这般脆弱哭诉而心有自厌和羞恼,但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一说,钟离未白反应无措,只得迅疾低头。他将哭腔压一压,半晌,又问:“那你现在可还生我的气吗?”

    孤帆远影的纱罗披风垂掩周身,月中微拂,尉迟媱稳声道:“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

    钟离未白头一转,又看回来,仿佛被扎,两行泪水又急急流淌下来了,他对着霎时一脸茫然的尉迟媱,喘息至哭音模糊:“阿媱,那为何是牙将前来赠马,你本来说的是你牵了送我,我怕了一整天,怕你是因大将军的事,不想见我了,是两清之意,以后再不同我玩了……”

    尉迟媱立在墙下,默默无言看着,原先便知他细敏,但现在直面这细敏的程度,也还是有些心惊。

    她确实没有劳动肝火,但既然将军府遭些盘算,阿爹阿娘皆被扰到,她心中不快却是有的。但于这细小不快,她既端着将军府的傲气,不流露,别人便也不知,只有钟离未白,他却能于无声处察觉。

    披风纱罗涟漪轻漾,尉迟媱一手自披风里掀出来,带出一物拍拍他:“喏,我去给你找这个了,看过东方琅后,原是该回来看看那银鬃你骑不骑得惯,指点你一番,但没赶上,因这也有些难找。”

    搭到他腿上的,正是那把竹丝扇,钟离未白失语。

    他以为早于马市之行遗失,书一曾大为惋恨,想告诉丞相,但钟离未白禁他再提。

    扇面山光水色,扇把象牙玉雕,月下一摇,依然透光显影。钟离未白从上看过那扇面,不仅有皎然的月光,还有墙下尉迟媱的神情,她竟仍是轻巧随意的,有举重若轻的天真。

    “我捡回来了,你病着,可是因没了这扇子,其他用得不好?我记得你用物挑剔。”尉迟媱抬手草草朝他扇两下,笑着问道,“这风可对?扇子坏了没?”

    她是从清凉洲赶往的城外水潭,路途不短,当然不想自己是白费力气,寻回一把已用不得的废扇来。

    钟离未白身上慢慢地颤,眼中只有玩扇的她。她纵马轻易,寻物也是轻易,这样再还给他,亦是一副举手之劳的轻易神情。所有都轻易,于她这样一个随性来去的人,仿佛这本就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钟离未白在竹丝扇的照影里,眼中汩汩又涌出两眼眶的泪水,却忍着未流淌,只怔怔含泪望她。

    失而复得的,其实不仅竹丝扇。

    尉迟媱在墙下又对自己扇一扇,这风势对她来说无分别。她将白瓷汤碗暂搁墙边假山,屈指敲敲这扇面,也从触感上发觉扇面的奇巧,而且这山光水色的图样,浓淡相宜,意境悠远,倒比那雕琢的山水清凉洲,韵致高超。

    她唇边几抹不为目的的取笑:“钟离,这把坏了也没关系,下次再去清凉洲,我翻一翻,定能寻个差不多的来,东方家眼光差,宁用金瓶不取山水,那藏宝阁里闲置的,估计才是好的。”

    钟离未白在共墙上,一动不动,许久,才呐呐应出声音来:“阿媱,没坏,我只要这个。”

    尉迟媱点头,这时趁他已被哄好,再无新泪,就挟着竹丝扇抱臂而立,突然朝他道:“钟离,我给你找回了扇子,那你可是应该报答我的?”

    “报答什么?”他经情绪起伏,心神竭耗,已成趴伏墙头的样子,脑后发带飘飞,他是看着那竹丝扇对尉迟媱说的,“你若不寻这扇子,要我做什么,我也会做,阿媱说的,我都会做。”

    尉迟媱一点也不凶,对他弯了嘴角:“我知道,但与其是令你害怕而答应我,倒不如是令你高兴而答应我。”

章节目录

几处早莺争暖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烬南三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烬南三月并收藏几处早莺争暖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