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男人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周曼侬心不在焉地轻吐烟雾,假装在听。

    等一支烟燃尽了,才找了个缝隙打断,转身进大堂去了。

    许袂站在前台附近等她走过来,花城的冬天实在不冷,他没穿外套,上身就套了件黑色毛衣,干干净净地露出额头,头发有几根睡得翘起来。

    不过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周曼侬想,其实他也可以像她一样靠脸吃饭。

    如果他们两个在陌生的大城市流浪下去,会饿死吗?

    她还在胡思乱想着,许袂在旁冷不丁地开口了。

    “刚才干嘛不接电话?”

    “已经看见你了。”

    “那人谁啊?”

    “不认识。”

    许袂扫她一眼,闷闷地出声:“哦,不认识,又看上人家的烟了是吧。”

    周曼侬被他这股阴阳怪气的味冲到,又有点想笑,她故意道:“哦,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许袂不说话了。

    周曼侬的心情莫名好多了,“出去吃晚饭吧,我饿了。”

    附近就是小吃一条龙,两人沿街走着,最后决定在一家大排档吃,这家店面装修粗糙,生意却十分火热,还要排队,看着就像是好吃的样子。

    等了十来分钟,才有张空出的桌子让他们面对面坐下。周曼侬要了一碗蚝仔粥,热腾腾的粥端上来后,她先是用冰凉的手捂了好一会,等粥略微冷却了才开动。

    味道果然细腻香浓,入口即化,蚝仔又颗颗新鲜饱满,味道鲜得要命,直融进粥里去。

    许袂点的是水蟹粥,不知怎么做得格外慢,等的过程中,他往后靠坐在椅子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周曼侬脸上,好像她小口小口吹气吃粥的样子,都像珍稀动物一样值得观察。

    他这么毫不掩饰的目光,她也感觉到了。

    许袂鲜少这么直白地看人,他外表看上去其实挺冷漠,五官出挑,又不爱笑,多少有点阴郁感,但不是畏畏缩缩那种,更容易被误以为是傲慢,撇开眼不看人的时候,有种少年式的赌气。

    而当他真的毫无保留地望着你,深深地,锐利地,探究地看着你,幽黑的瞳孔映出你的影子……

    周曼侬的心脏有一瞬间被电到般的酥麻。

    她蓦地抬起头,睁大眼睛和他较劲:干嘛呢?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许袂不肯相让,他眼底有潮湿的情绪,“什么叫和我没关系?”

    周曼侬转开脸,“本来就是,我和谁说话,关你什么事?”

    许袂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那你之前──”

    他又说不下去,抿紧了唇,“你昨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对我?”

    周曼侬知道自己反复无常,站在许袂的立场,是有资格抱怨,但她也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愧疚,她很自我中心的,充满美女那种喜欢折磨人的骄横。

    “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的。”

    给过什么机会了?

    许袂眉心一跳,看着她脱口而出:“……我是你的男朋友吗?”

    周曼侬闻言一顿,眼神转回来,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那要看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了。”

    许袂真是受够她这种恶劣。

    —

    晚饭后,周曼侬提议去珠江坐游船,虽然很土,但他们确实是观光客。

    两人沿江散步到码头去,今晚的花城广场不知怎么人特别多。二月份,居然还有在草坪上搭帐篷露营的,各式各样的小摊挤挤挨挨地拼凑在一起,排成长龙。炭烤鱿鱼、糖水冰激凌,长沙臭豆腐、钵仔糕……混着香气的白雾四处弥漫,江边人头攒动,让这个寒冷的冬夜热闹非凡。

    许袂也觉出不一般来,“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是演唱会。”周曼侬说,“这些应该都是场外的蹭听客。”

    她突然愿意解释了,“下午那个男的,其实是个黄牛,他告诉我今晚海心沙这边开演唱会,一张票卖三千,我和他讲不下来,算了。你就没有看到那个男的正面长什么样?吃这种醋,有毛病。”

    许袂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还是不想搭理她。

    这是个很晴朗的夜,虽然在大城市,光污染严重,再晴朗也很难看见真正的星星。

    然而对面沿江种着齐齐整整的绿树,间中一团一团黄澄澄的路灯光,映在水中,也像是《塞纳河上的星夜》。

    两人步行至最近的一个码头,十分钟后,登上了一班游船。

    今晚没什么人来游珠江,相比霖安,花城的冬天要温和得多,但露天坐船还是挺冷的。

    除了他们两个,游船露天的三层,居然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老大爷。

    许袂倚在栏杆边,风灌进他的毛衣里,终于还是有些冷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直接塞进周曼侬的手里。

    周曼侬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是一对崭新的手套,浅粉色的,上面还有小小的花点缀。

    她低头看着,想说你什么时候买的,话到嘴边,说出口的却是:“不好看,你觉得这适合我吗?”

    “戴上吧。”许袂很平淡地说,“如果要去北京的话,北京很冷。”

    游船平缓匀速地行驶在江面上,两人并肩站着,对岸是鳞次栉比的CBD大厦,在浓墨般的夜色中耀眼夺目,彻夜不眠的霓虹灯光璀璨至极,象征着一个城市最繁华的一面。

    周曼侬手里捏着那对手套,仰头望着眼前流光溢彩的“小蛮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难理解?”

    许袂摇摇头,他其实十分能理解她。

    “我只是觉得,一个新的地方不意味着新的开始,如果你没有想好怎么做的话。”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劝阻,“你有想过到北京之后,要怎么活下去吗?”

    周曼侬的脸上,似乎带了点不屑一顾的笑意,不知是因为许袂的话,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总是如此的神情。她的眼睛往上看,仿佛也跟着染上了霓虹灯的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你如果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就会知道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都可以活下去。”

    许袂的目光黯然下去,他无措地望着江面起伏的波纹。

    船开到这个位置,从他们两个的角度,能看见不远处演唱会的看台。甚至能听见飘渺的音乐,虽然被夜风吹得散乱,依然勉强能听清歌手的咬字。

    在这里都能听到,怪不得那么多人守在广场。

    周曼侬眯着眼睛听了一会,笑了,“这首歌我会的。”

    她跟着轻轻哼起来,“让晚风轻轻吹送了落霞,我已习惯每个傍晚去想她。在远方的她此刻可知道,这段情在我心始终记挂……”

    许袂的眼睛完全只能看到她,夜色突然如此温柔,这著名的夜景却瞬间黯然失色,她比整个都市的霓虹更魅惑。

    他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溺水感,心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和慌张攫住,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清醒地看着自己沦陷。

    ……

    「人无觅处,心声有否偏差。

    正是让这爱,试出真与假。

    遥远的她,仿佛借风声跟我话。

    热情若冇变,哪管它沧桑变化。

    遥远的她,不可以再归家。

    我在梦里却始终只有她。

    遥远的她,可知我心中的说话。

    热情并冇变,哪管它沧桑变化。」

    ……

    周曼侬的白话不怎么标准,普通TVB观众的水平,她一通乱唱,旁边的老大爷都听笑了。

    “靓女,唱得好好啊。”

    —

    这个晚上变得很奇怪。

    或者说,他们独处的每个晚上都是这样。

    许袂靠坐在床上,垂着眼,手里拿了一本书随意翻着,房间内只开了两盏橘黄色的床头灯,整体光线昏暗沉郁。

    他在等,等周曼侬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然后,他就可以关灯了。

    在酒店的床上,等她洗完澡出来──这听起来似乎特别旖旎,光是这一句对情景的客观形容,就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许袂当然也并不是圣人,他这个年纪的男生,怎么可能对异性的身体没有好奇。

    尽管他们真的只是为了省钱才住一间房,在她穿着浴袍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又要怎样,才能做到不心跳耳热。

    整个房间都漂浮着她的那种香气,是沐浴露的香味吗?为什么他自己用的时候不觉得?

    周曼侬用毛巾把头发裹到不会滴水,就散开一头还湿着的长发,走到自己那张床边坐下。

    许袂没忍住,问道:“你不吹头发吗?

    周曼侬白他一眼,意思是“你管得真宽”。

    她见他手里拿着书,也有点好奇,劈手将书夺过来,“大晚上看什么呢,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待看清书本封面上的字后,她的瞳孔微缩了一下,“哦,这么快开始看报志愿的书了,不是还没高考吗?”

    许袂仰头靠在枕头上,“学校发的。”

    周曼侬沉默地坐在床上,低头翻阅着他这本书。

    “你肯定能上清华北大吧,提前看这么认真干嘛?选专业?”

    “你还打算在花城待几天?”

    周曼侬把书合起来,放到床头柜上,“和你没关系,你明天就回去吧。”

    说完她侧身躺下,一副要睡的样子。

    许袂很配合地把灯关掉,也躺了下去。

    房间内黑得很彻底,也很安静,人的听觉在这样的条件下,总是尤其敏感。

    周曼侬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快,躁动不已,让她不得安宁。

    与此同时,她听见许袂说──

    “我不打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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