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安,平安”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刮骨的北风拍打着窗户,却更显得夜安静得可怕。

    梦里是舅舅在叫我,他总喜欢压低了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地叫我,好像我只是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孩,一点点声音都会惊吓到我,全无平日里那个昏君暴戾的模样。抬眼望去,一样的宫殿,一样的富丽堂皇,仿佛我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平安郡主。

    那是一段很没心没肺的时光,我的母亲是端庄高贵的长公主,我的舅舅是万人之上的大周皇帝,虽然父亲早逝,可全天下有谁敢对我说一个不。彼时年少,骄傲得无以复加。

    “我们平安是朕的宝贝,将来那个小子有福气把你娶了去哟。”舅舅半醉半醒地时候也曾这样调侃过,这时的母亲往往是沉默的,由着那些谄媚的大臣不停地附和。私底下,母亲对我说过“平安,娘亲只希望你能和一个真心疼爱你的人白头到老,什么富贵权势都不重要的”。

    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娘亲,那个温柔隐忍的女人。因为十六岁的刘平安遇见了孟涵辰,她的喜怒哀乐就再不属于自己。

    “娘娘,您醒了,感觉好点了么?”阿碧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我唤回现实。是了,我已经不是大周的平安郡主,我是大秦的贤妃娘娘。舅舅被谋反的臣子毒死,母亲自缢在永和宫,而我的夫君趁乱起事,民心所向,用短短三年成就了一个新的帝国。

    “我睡了多久?”

    “娘娘睡了一天一夜,李太医都来回跑了三趟”阿碧怕我着凉,上前为我掖了掖被子。

    “那,他有来过么?”

    阿碧的动作顿了顿,她在我还是郡主时就跟着我了,自然知道我在说谁。

    “皇上来看过一眼,后来,后来有些事就走了”。说着,阿碧偷偷看了我一眼。

    “是去了她那吧。”我尽量控制语气,努力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郡主”阿碧估计是急了,“皇上心里定然是有你的,他早晚会回心转意的”。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憔悴。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是啊,早就该习惯了,习惯他对自己的漠不关心,习惯他对她的无微不至。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二

    今年的冬天格外难熬,已经大早了,阳光却迟迟不露面,阴沉沉的让人难受。

    我让阿碧在窗户旁给我安了个椅子,这样我可以看着那些小宫女玩耍度过又一个寂寞的冬日。以前,我最近总是想起以前,那个时候的冬天我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赏梅,玩雪,还有我最爱的狩猎,骑着踏雪漫山遍野的疯跑,完全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娴静。在舅舅爽朗的笑声中,没有人会指责我,我也以为一个女子天生就该是英姿飒爽的。后来嫁给了孟涵辰,他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我便收敛了一切的锋芒。再后来,最艰险的那次战役中,我为了救孟涵辰九死一生,踏雪为了救我,负着我们二人直至力竭而死,我便再也不骑马了。

    “娘娘”阿碧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转过头微笑着问她。

    “皇贵妃来了”我没有忽略阿碧语气里的不高兴,但我已经看见那个温柔娴淑的女子了。并不是很出众的五官,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一袭青色的宫裙,罩一件银白的斗篷,更显得她淡雅如菊。尽管她现在是这宫墙中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依旧亲切谦逊。她的温柔是与生俱来的,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见识过这样的风情,难怪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我的微笑还未淡去,又努力扬起,力气大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妹妹,你身子好些了么?”贺若萍关切地问我。

    我努力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虚情假意,却只是徒劳。温柔娴淑,她合该这四个字。

    “劳姐姐挂心,我好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有破绽。

    她细细端详了我“可瞧着这脸色还是没好全啊,要不再去叫一次太医”。说着,她忙唤身边的宫女,我赶紧制止了她,“不用了,姐姐,我休息一下便好了,不用再麻烦。

    “这……”她看着我,似要确定我是否真的不需要太医,良久,她恍然大悟道“呀,瞧瞧我,怎么把这给忘了,今晚我就让阿辰到妹妹这儿来……”

    “不!”我凄厉地大叫,明显吓了她一跳。

    我忽然觉得有些酸涩,多么贤惠的妻子,多么亲切的称呼。我永远只能是多余的那个。

    可我不要,不要你的施舍,不要你的可怜,他是你的阿辰,他不是我的夫君,这是我仅剩的可怜的自尊,你怎么可以再用你的大度让我体无完肤。

    贺若萍有些尴尬,她又细细地嘱咐了我一些照顾身子之类的,见我没有回应,有些黯然地走了。

    “我看她分明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娘娘你不要理她”阿碧颇有些忿忿不平。

    “你别这么说,她是个好人,她又有什么错呢?说起来,倒是我抢了她的青梅竹马”。我缓缓叹了口气,我们都没有错,那又是谁的错呢。

    说起贺若萍,民间关于她有无数传说,尤其是她和孟涵辰的那段佳话。前朝大学士的孙女,清贵世族,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岁才名满天下。她和孟元帅的儿子自幼相识,两小无猜,一个是清秀佳人,一个是少年才俊,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奈何昏君听信谗言,罢了孟元帅的官,孟涵辰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最难得的是贺家本欲毁了这门亲,将贺若萍另嫁他人,熟料她宁死不从,在成亲当日从花轿奔出跳了护城河。而孟涵辰呢,被刁蛮任性的郡主招为郡马。所幸老天有眼,昏君无道,孟涵辰率仁义之师,清君侧,黄袍加身时又听闻昔日恋人未死。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危险奔入敌军的城中救了贺若萍。江山美人终于两全。

    真动听的故事,这是他们的传奇,我却不过是一个世人唾弃的前朝郡主。贺若萍被立为皇贵妃,人们会惋惜为什么不是皇后,而我被立为贤妃,人们只会嗤之以鼻。

    不会有人想知道,一个衣食无忧的郡主甘愿嫁给一个罪臣的儿子,做小伏低,讨他欢心。他的一句不喜华裳,我便布衣荆钗,他喜欢了一道菜,我便洗手做羹汤,他想再次驰骋疆场,我便在舅舅跟前长跪不起,他想造一番太平盛世,我便强忍亲人逝世的悲痛帮他招兵买马……他想去救他的阿萍,身陷囹圄,我便求了副将随我去援救,最终落得一身是伤。

    不能再想了,我不能再想了,否则又如何甘心,看着他们如胶似漆,在这阴森的宫墙中度过漫漫余生。

    三

    已近迟暮,天边的晚霞终于淡去最后一缕余晖。

    满桌的盛宴逐渐褪去温度,一如我的心。

    “阿碧,让他们把饭菜收了吧”我漠然道。

    “娘娘,要不再等一下”阿碧迟疑地说。

    何必呢,那个男人不会来了。我真是可笑,既然不要别人的施舍,又何必如此眼巴巴地望着。

    “收了吧”我再也没有力气等下去了。

    “娘娘”一个宫女走了进来“福总管来了”

    “那你赶快把人请进来呀”阿碧急忙说。

    虽然我知道不应该再抱有希望了,可当听说孟涵辰忙着年底祭祀的事,已经先去皇寺的时候,心依旧沉了沉。

    “皇上心里是记挂着娘娘的,只是这祭祀的大事缓不得,皇上还嘱咐老奴一定要提醒娘娘多休息,把身子养好。”

    “嗯,本宫知道了,阿碧你送福总管出去吧”。

    阿碧回来时故作轻松地安慰我:“娘娘,皇上定是这段时间太忙了,才不怎么往咱们这来,等这段时间过去,他肯定又能想起娘娘的好。”

    我不置可否,抬眼望向窗外,天已经大黑了。待冬天过去,来年他该是要立后的,到了那时,他们自是夫妻。而我呢,守着一个“贤”字,又还能熬多久。

    夜里我又梦见了少年时光,那年冬天我不知怎的惹了眼疾,连着几个月眼睛上敷着药,只能呆在宫殿里,烦闷透了。舅舅费尽心机,赏了我许多珍奇玩意,还请了不少乐人逗我开心,可我一直发脾气,毫不领情。好不容易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眼睛终于好了。那日的阳光真是好啊,熏得人暖暖的,一拆了药,我便迫不及待地往殿外奔去。后面跟着一群的宫女太监,我却只顾撒了脚丫子往前跑,天是湛蓝的,草是碧绿的,微风拂过,一切都是最美的模样。

    后来多少的日子,我都在想,一定是那天的风景太美,才让我那么轻易就动了心。我奔到阶梯处,远远看到那一树桃花开得正好,谁家少年郎打那树下走过,却让最娇艳的红色都黯淡了。原来整个世界再美,不过是为了衬托那抹孤影,白衣少年,眉眼桀骜,从此我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

    梦着梦着就醒了,烛光闪烁,原来我夜里又发了热,阿碧又急忙让人请了太医来,此刻正给我把脉。

    李太医是老太医了,当年我的眼疾正是他给我治好的,我敬他医术,特地又把他留了下来。

    “娘娘,可否进一步说话”李太医悄声道。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示意阿碧让其他人出去。至于阿碧,是早就跟着我的,李太医也知道。

    “昨日,下官就已把出来了,只是娘娘的脉象实在微弱,实在不敢确定,今日再看,应该是了。

    “是什么呀,你倒是说呀”。

    “阿碧,不得无礼。”话虽如此,我也十分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李太医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微笑道:“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只是娘娘向来体弱,这头三个月,还需好好调养……”

    他后来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自我受伤以后,便一向身体不好,也有不少大夫说过,我恐怕子嗣艰难。本已不抱希望了,可现在……我颤着手轻轻抚着依然平坦的小腹,这里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是我和涵辰的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娘娘,娘娘”阿碧已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又何尝不是,已如死水的心又起了涟漪,如果有这样一个小生命的陪伴,就算是熬,我也可以在这宫墙中,熬很久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正色道:“李太医,这件事情先不要说出去”。由不得我不小心,我自小活在这后宫之中,自然明白这其中的艰险,何况孟涵辰膝下无子。而我的孩子,除了我再无依靠。

    李太医感激我从前的赏识,应下了。

    阿碧只有比我更小心的,按捺下激动,亲自随李太医去取药。

    我却再无法入睡,满脑子想着,这孩子会更像谁,是男孩还是女孩,会和我小时候一样淘气么……

    忽然,我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也应当知道这个生命的存在。他,大抵会高兴的吧?

    天还未亮,我便让阿碧给我备了一套太监服,这是我以前常干的事,扮成小太监偷偷溜出宫去。而现在,我实在是等不及要去找他了。阿碧本不赞成,但耐不住我一意孤行,只得千叮万嘱后,给我安排了。

    我是混入要赶去寺里当值的小太监中去的,这寺庙我也去过,还识得路。趁着别人不注意,便一个人悄悄朝着书香苑走去。我知道这是充作书房用的,孟涵辰必然要在其中处理政事。

    我仿佛去得早了,他并不在。我又害怕被别人撞见,就躲入了屏风之后。一夜未睡,靠着屏风,我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一阵说话声,是涵辰,还有另一个,有些耳熟,好像是个参将,很得涵辰重用。

    我想了想,此时出去不太成体统,索性就默不作声,继续躲着。

    “皇上,刘武最近好像不太安分,一直吵着要回封地,计划是否该提前?”这个刘武,说起来还是我的表兄,不过也是个混账的性子,为人颇有几分城府。他的父亲是前朝的安庆王,和舅舅不是同母,很受排挤,不过涵辰起事时,添了很多助力,所以倒还没法明目张胆地处置他。可是最近听说,他和很多前朝势力私下有了不少来往。我不是目光短浅的妇人,这些事,涵辰也不怎么忌讳我。只是,这所谓的计划却从未听他提过。

    “还是再缓缓吧,我……”是涵辰的声音,有些犹疑。

    “皇上,切莫妇人之仁,错过此次,只怕养虎为患。”那参将的声音略略提了提。

    良久,涵辰好像下了某种决心。

    “那就这样办吧,你去安排,切莫走漏了风声。”

    “那,皇上确定了人选吗?”

    有轻叩桌子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是涵辰,当他犹豫不决时,总爱曲起食指,敲敲桌子。

    估计是见他不说话。那参将又道“末将斗胆,皇贵妃在民间威望极高,若我们设计在晚宴上让刘武毒死的是贵妃,那这罪名……”

    “不可”涵辰立即说,“她这些年已经为我受了不少苦,我怎么忍心让她再因我受累。”

    “那,就是贤妃了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反对。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再没有声音传来了,我却如何也没有力气离开。真讽刺啊,孟涵辰,我满心欢喜而来,你却要赠我毒酒一杯。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座牢笼之中的了,可天地再大,我又还能去哪。为了孟涵辰,我执意离开了母亲和舅舅,现在,国破家亡。

    我赌尽了所有,他却忍心让我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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