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娘娘，皇上怎么说，他很高兴吧？”阿碧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忽然晃了一下神，笑着说“嗯，他很高兴，他说无论男孩女孩他都喜欢。”
“我就说嘛，皇上的心还是在娘娘这儿的，他对皇贵妃的感情怎么比得过他和娘娘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阿碧是真心为我高兴，她该是觉得从此我又可以像以前那般开心了。
“阿碧，你和我在一起有多久了？”
她许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她这个，愣了愣，才说“我也记不大清了，怎么也有十五六年了吧，娘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阿碧，你也该有喜欢的人吧？我记着你说过，顾侍郎人很不错的，模样也俊俏”。
“娘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娘娘，将来还要帮着照顾小皇子和小公主的”。阿碧气急地说。
“知道啦，你是要，要照顾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我拉了阿碧的手，缓缓说，“阿碧，为我办件事吧。”
我的母亲死后，本是草草葬在了陵园，后来我再次进京，命人带着她的尸骨去了江南，葬在了一个山水如画的地方。我知道她会喜欢的，我的父亲来自江南，他常说要带母亲去看看那个鱼米之乡。可惜，一切都还来不及的时候，他早早就去了，而母亲终其一生，也未离开过皇城半步。
我让阿碧办的事，便是替我去江南，为母亲上一炷香。阿碧虽然不放心我，但我说的话她从不会怀疑。第二天，她就动身了，我站在城墙上，看着载着她的马车渐行渐远。
阿碧，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父亲，母亲，舅舅，阿碧。这些真心爱我的人，终于一个个都走了。
五
“娘娘，皇上来了”新提拔的小宫女见着我还有些拘谨，中规中矩地禀报道。
话音刚落，那袭明黄的身影就走了进来。
我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蹲礼，标准到无可挑剔，若是从前的教习嬷嬷见了，一定会吓一跳吧。呵，那时的平安郡主哪用得着向别人卑躬屈膝。
刘涵辰似乎也愣了一下，“起来吧，你今儿怎么这么守礼了，朕还以为进错了屋”。我以前行礼也从来都是草草了事，因为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天真，以为就算没有爱，他孟涵辰对我到底是有几分不同的，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我爱到骨子里的男人。若不是亲耳听见，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那么轻易送我去死。原来我爱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看透过他。
他噙着笑向我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好点了没，朕听说你不舒服，还在发热么？”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淡淡道“那是三天前的事了，臣妾现在已经好了”。
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
“呵呵”他轻轻地笑道，“朕的平安是生气了么，怪朕没有早点来看你？这几天朕的确很忙，乖，等忙完这阵，朕天天来陪你”。
我依旧默不作声，他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初识时，我天天缠着他，他虽心里不屑，面上却不得不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后来，他沦为阶下囚，我用一纸婚书救了他，他却有三个月的时间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真真是相敬如冰。再后来，我为他求得兵权，他稍稍对我和蔼了一点。可哪怕是我九死一生地救了他，也只不过得他一个感激的眼神，也是，那时的他只一心挂着另一个女人。
现在，我终于得他片语温存，却也要用这条命来换。
“好了，不生气了，平安，朕还没用膳，陪我吃顿饭吧。”说罢，他牵着我到了桌前。
他好像真的饿坏了，一口气吃了不少。
“你慢点，别噎着。”不知怎的，我就脱口而出了这句关心。
话语刚落，我却只觉得讽刺，这个男人真是天生的戏子，他怎么可以如此若无其事，而我呢，又是什么，天生的傻子？活该为了他，不得善终。
饭后，他让人拿了些折子过来批阅，我默默立在旁边为他拨烛研磨。一如当年他刚起事的那些夜晚，那时的我们多少有了些夫妻的样子，他没有了开始时的冷漠，也会对我嘘寒问暖，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他终于也喜欢我了。后来贺若萍的出现才让我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夹杂着震惊，追悔，还有浓浓的……爱意。他不顾一切拔马而去，留我一人在身后为他斡旋。也是那时，我才意识到他的所有喜欢都给了别人，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一颗心都给了他，又怎么要得回来。
夜已经深了，他终于批完了所有的折子。撇开一切不说，他的确是个好皇帝，比舅舅好多了。
“平安”他唤道。
“嗯，我在。”
“平安”他又唤。
“嗯，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若我有一天再唤‘平安’，却没有人回答我了怎么办”。
我强忍住涌到眼眶的湿意，故作不解道“怎么会？只要你愿意，我一直都在的。”
“呵，是我多想了”他沉默了一会，又问“平安，你可愿意为我放弃所有，甚至包括你的性命？”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贺若萍呢？她会吗？”
他没有犹疑地说“那是自然，当初她为我跳河，与家族决裂，隐姓埋名地生活，早已是为我死过一回了。”
“哦，是么”那我呢，我为你做的一切，就轻而易举了对吧。
你还想要我再回答什么呢？旋即，我笑着说“不，我不愿意。她想为你死是她的事，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他大概是不曾料到我会如此回答，愣了半晌突然又嗤笑道：“是了，这才是平安郡主的答案”。
“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我走了。”他又恢复成一贯疏离冷漠的样子。
“等等”我叫住了他，反正在他面前我早已没有尊严可言了。
“你能不能不要走，再陪一陪我？”近乎哀求的语气。
他挑了挑眉，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你知道的，长安的冬天太冷了，我，我最近又睡的不太安稳,一个人，一个人太害怕了。”我说得语无伦次。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我抱入他的怀里，语气有些无奈，“你也会害怕么，嗯？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那你不走了吗？”我从他怀里抬起头，语气卑微到了极点。
他似乎有些为难，“可是阿萍这几天也有些不舒服，我得去看看。对了，你不是爱赏梅吗。这几天园子里的梅花开得不错，明日散了朝，我陪你去看。今晚，你让阿碧陪着你，好吗？”
话已至此，我又还能说什么，默默地从他怀里出来。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了，我在心里不断默念“回头，回头”，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玩的游戏了，他留给我那么多的背影，却从不肯给我一个回头。这次，当然没有例外。
阿碧已经走了，这夜再冷，也只有我一个人。
六
天还蒙蒙亮，我想着，他该起床准备早朝了吧。便也兴冲冲地起了身，特地让宫女给我仔细画了妆，一边画，一边忍不住絮絮叨叨说“皇上约了我去赏梅，他还记得我喜欢赏梅，那园子里的梅树有几株还是当年我亲手种的呢，你是不知道，赏梅也是有讲究的，这个时候有些晚了，不过晚也有晚的好……”一直没有人回应我，我这才意识到，会同我聊这些的阿碧再回来时，怕是已看不见我了。
今年的梅花开得是不错，我却不忍先逛。寻个显眼的亭子坐了，等着他来。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那时我已存了非君不嫁的心思，也是约了他来赏梅，却怎么也等不来。偶然听见有人议论，说他父亲犯了罪，他现在已锒铛入狱，生死难料。我赶紧跑去求舅舅，母亲却意外地拦着我“平安，孟涵辰实非你的良配，我不允许你嫁给他。”可那时的我哪还听得进去，一心只有一个他。最后我以死相逼终于让母亲松动了，“唉，傻孩子，你终究是要后悔的，可等到那时，怕是你舅舅也无法为你做主了。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只希望你一世平安罢了。”
母亲的话，就像一种宿命，而我再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到底是辜负了母亲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多日不见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挣扎着终于露了脸。开得正盛的梅花在阳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欲滴。
他应该下朝了吧？还是又被大臣们拖着讨论政事。舅舅当皇帝的时候，早朝十有八九是不开的，晚宴倒是开得蛮多。这样一个昏君的外甥女，本身性格又不怎么好，也难怪他当初对我没什么好脸色。
天早已大亮了，再拖沓的早朝也该结束了，他还没有来。
到了正午，宫女犹豫着问我要不要回去用膳，我摇了摇头，他还没有来。
到了下午，天色骤变，眼看就要下雨了，我让宫女们自己回去，她们齐跪在地上不敢。我说再不回去便是抗旨不尊，她们迟疑着还是走了。他还是没有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是很大，却很冷，冷得刻骨。我微微曲了身子，用手捂着腹部。宝宝，对不起，我们再一起等等爹爹好不好。他还是没有来。
天黑了，白天的梅花再夺目也已经隐在了夜色中。再也没有什么景色可言了。远远地来了个身影，我直了直身子，却原来是个宫女，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
“娘娘，回去吧，天已经黑了”说着，她为我披了一件披肩。
“他还没有来。”
“娘娘是在说皇上吗？奴婢听说皇贵妃有了身孕，皇上一直都没有离开皇贵妃。娘娘，回去吧”。
是么，她也有身孕了，真幸福啊。我真的是羡慕，这个孩子，他会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会有疼爱他的父皇母后，他会有所有人羡慕的锦绣前程。可我的孩子呢，他甚至不被允许来看一眼这个世间。不过宝宝，你还有我，娘亲会一直陪着你的，只有我们两个了。
七
因着皇贵妃的身孕，皇上决定宴请众大臣。而宴会当晚，皇贵妃又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于是，也只有我盛装出席了。
孟涵辰让我坐在他的身侧，这一刻，好像我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别人，好像我们从来都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好像我们会一直这样恩爱到白头。
酒席过半，一臣子忽然提议让刘武敬帝后一杯，理由是他即将赶赴逢封地了。我认得这个声音，原来他早已从一名参将跻身三品大员的行列了。
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酒杯送到我面前时，我接过却未喝。
含笑转向刘涵辰说：“皇上，臣妾也有身孕了呢，这杯酒看来是不能喝了，不如皇上替臣妾喝了吧。”
还不待刘涵辰有任何反应，那臣子就急忙道“不可。”
“哦，难道是你想替本宫喝不成？”
“这，微臣不敢。”
刘涵辰这才回过神来，探究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无妨，那我就替爱妃喝了它吧”。
说着伸过手来，却在他刚要碰到杯子时，我松了手。
酒杯落到地上，洒了一地的酒香。
我故作懊恼道：“看来本宫和皇上都无缘刘大人敬的这杯酒了，不若这样吧，听说刘大人武艺高强，就由大人为大家舞一曲剑，也算是告别了吧”。
刘武接过我的眼神示意，便施施然答应了。
前几日我通过旧部告知刘武，皇上将于今日摆鸿门宴，斩杀他于宫中。而我也早不满皇上对贺若萍的宠爱，想要光复前朝。只要他和我联手，在今天逼宫，我便给他提供机会杀了皇上，还奉他为帝，只要他让我这个表姐当上长公主即可。
刘武不是不怀疑，但如今他犹如困兽，也再无他法，只得拼一拼了。
而舞剑，就是我给他提供的机会了。
其实，若刘武事先知道孟涵辰的武功有多好，他就不会冒这个险。
可当刘武的剑刺来时，孟涵辰再快也快不过早有准备的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扑向了那把剑，剑锋从我左胸刺穿，饶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了呵。
惊叫声，刀剑声，这些我都听不见了。这个局可比孟涵辰的毒酒高明多了，人证物证俱在，刘武这个心头大患除去后，他该高枕无忧了。
下坠，不停地下坠，却落入一个颤抖的怀抱中。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孟涵辰，迷茫，恐惧，以及不可置信。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涵辰，你知道么？我也怀孕了，可李太医说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他还那么小，我好难过。
还有那日我在梅园等了你一整天，你一直都不来，我好害怕。
还有为什么你每次离开我时都不回头呢？这次换我离开你了，那我也不回头了吧。
还有你问我的问题，我的答案依然是那样，如果可以，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可是最终，我却只是对着他说“若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他的手猛地颤动了一下，将我抱得更紧，嘴里呢喃道“不要，不要”。
我想问问他不要什么，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恍惚中，我又遇上了最初的他，自那一树桃花下走过，惊艳了时光。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瞎了眼，也不要遇见他。
八
我是阿碧，是前朝平安郡主的贴身宫女，是先昭文皇后的义妹，是当朝顾宰相的妻子。
距离先皇后的辞世已经七年了，我却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郡主已经有了身孕，明明那日的她是那么开心。可待我从江南赶回时却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说郡主救驾而死，而皇上抱着她的尸体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他们还说我走了大运，郡主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认我为义妹，赐婚顾侍郎。
可我却突然明白过来，郡主早就预见了今日，这才早早把我支开，究竟是什么让她愿意去死，我不得而知，不过想来是离不开那个男人。
悲痛，愤怒，我大哭着跑到那个男人的跟前，郡主都已经死了，他又何必如此假惺惺？
“郡主这些年为你做的还不够么？你非要逼死她才甘心吗？她究竟是有哪里对不起你？”我是真为郡主不值，她全心全意爱着这个男人，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那个男人此时却一言不发，他抱着她，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脸上甚至还有未拭去的血迹。任凭我如何大吼大叫，他却毫无反应。
良久，我跪倒在郡主身旁，无声啜泣。他却突然低声问“她说她再也不要见我了，是真的吗？”
我却只觉好笑，便真的笑出了声来。
他也不需要我回答，因为这些天的疲惫让他昏了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皇上。虽然嫁人后我依然在京城，夫君的官越做越大，我却再也没有进过皇宫。
只是知道，他追封郡主为皇后，谥号昭文。不久，皇贵妃诞下一名皇子。自此，后宫再无喜讯，也从未添过新人。有人说，这是因为皇上独宠贵妃，可是又有人说，那为什么他连贵妃的宫殿也不曾踏进，更有人说，皇上这些年一直宿在先皇后的宫里。
我也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不过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倒是有目共睹的。夫君甚至说，皇上早已是满头华发。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孟涵辰，大抵因为记忆里总是他面对郡主时永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没有想到的是，今年冬天，皇上在赏梅时毫无征兆地甍逝。
享年三十四岁，与先皇后合葬皇陵。
而后，皇长子登基，贺太后垂帘听政。渐渐，关于他们的那段往事也再无人提及了。
很多年后，我已儿孙满堂。又是一个冬日，我却突然想起那一年的郡主从梦中惊醒，轻声问了我一句：
“他，有来过么？”
“娘娘，皇上怎么说，他很高兴吧？”阿碧迫不及待地问我。
我忽然晃了一下神，笑着说“嗯，他很高兴，他说无论男孩女孩他都喜欢。”
“我就说嘛，皇上的心还是在娘娘这儿的，他对皇贵妃的感情怎么比得过他和娘娘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阿碧是真心为我高兴，她该是觉得从此我又可以像以前那般开心了。
“阿碧，你和我在一起有多久了？”
她许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她这个，愣了愣，才说“我也记不大清了，怎么也有十五六年了吧，娘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阿碧，你也该有喜欢的人吧？我记着你说过，顾侍郎人很不错的，模样也俊俏”。
“娘娘，你在说什么呀，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娘娘，将来还要帮着照顾小皇子和小公主的”。阿碧气急地说。
“知道啦，你是要，要照顾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我拉了阿碧的手，缓缓说，“阿碧，为我办件事吧。”
我的母亲死后，本是草草葬在了陵园，后来我再次进京，命人带着她的尸骨去了江南，葬在了一个山水如画的地方。我知道她会喜欢的，我的父亲来自江南，他常说要带母亲去看看那个鱼米之乡。可惜，一切都还来不及的时候，他早早就去了，而母亲终其一生，也未离开过皇城半步。
我让阿碧办的事，便是替我去江南，为母亲上一炷香。阿碧虽然不放心我，但我说的话她从不会怀疑。第二天，她就动身了，我站在城墙上，看着载着她的马车渐行渐远。
阿碧，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父亲，母亲，舅舅，阿碧。这些真心爱我的人，终于一个个都走了。
五
“娘娘，皇上来了”新提拔的小宫女见着我还有些拘谨，中规中矩地禀报道。
话音刚落，那袭明黄的身影就走了进来。
我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蹲礼，标准到无可挑剔，若是从前的教习嬷嬷见了，一定会吓一跳吧。呵，那时的平安郡主哪用得着向别人卑躬屈膝。
刘涵辰似乎也愣了一下，“起来吧，你今儿怎么这么守礼了，朕还以为进错了屋”。我以前行礼也从来都是草草了事，因为心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天真，以为就算没有爱，他孟涵辰对我到底是有几分不同的，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我爱到骨子里的男人。若不是亲耳听见，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那么轻易送我去死。原来我爱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看透过他。
他噙着笑向我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好点了没，朕听说你不舒服，还在发热么？”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淡淡道“那是三天前的事了，臣妾现在已经好了”。
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
“呵呵”他轻轻地笑道，“朕的平安是生气了么，怪朕没有早点来看你？这几天朕的确很忙，乖，等忙完这阵，朕天天来陪你”。
我依旧默不作声，他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初识时，我天天缠着他，他虽心里不屑，面上却不得不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后来，他沦为阶下囚，我用一纸婚书救了他，他却有三个月的时间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真真是相敬如冰。再后来，我为他求得兵权，他稍稍对我和蔼了一点。可哪怕是我九死一生地救了他，也只不过得他一个感激的眼神，也是，那时的他只一心挂着另一个女人。
现在，我终于得他片语温存，却也要用这条命来换。
“好了，不生气了，平安，朕还没用膳，陪我吃顿饭吧。”说罢，他牵着我到了桌前。
他好像真的饿坏了，一口气吃了不少。
“你慢点，别噎着。”不知怎的，我就脱口而出了这句关心。
话语刚落，我却只觉得讽刺，这个男人真是天生的戏子，他怎么可以如此若无其事，而我呢，又是什么，天生的傻子？活该为了他，不得善终。
饭后，他让人拿了些折子过来批阅，我默默立在旁边为他拨烛研磨。一如当年他刚起事的那些夜晚，那时的我们多少有了些夫妻的样子，他没有了开始时的冷漠，也会对我嘘寒问暖，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他终于也喜欢我了。后来贺若萍的出现才让我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夹杂着震惊，追悔，还有浓浓的……爱意。他不顾一切拔马而去，留我一人在身后为他斡旋。也是那时，我才意识到他的所有喜欢都给了别人，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一颗心都给了他，又怎么要得回来。
夜已经深了，他终于批完了所有的折子。撇开一切不说，他的确是个好皇帝，比舅舅好多了。
“平安”他唤道。
“嗯，我在。”
“平安”他又唤。
“嗯，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若我有一天再唤‘平安’，却没有人回答我了怎么办”。
我强忍住涌到眼眶的湿意，故作不解道“怎么会？只要你愿意，我一直都在的。”
“呵，是我多想了”他沉默了一会，又问“平安，你可愿意为我放弃所有，甚至包括你的性命？”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贺若萍呢？她会吗？”
他没有犹疑地说“那是自然，当初她为我跳河，与家族决裂，隐姓埋名地生活，早已是为我死过一回了。”
“哦，是么”那我呢，我为你做的一切，就轻而易举了对吧。
你还想要我再回答什么呢？旋即，我笑着说“不，我不愿意。她想为你死是她的事，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他大概是不曾料到我会如此回答，愣了半晌突然又嗤笑道：“是了，这才是平安郡主的答案”。
“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我走了。”他又恢复成一贯疏离冷漠的样子。
“等等”我叫住了他，反正在他面前我早已没有尊严可言了。
“你能不能不要走，再陪一陪我？”近乎哀求的语气。
他挑了挑眉，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你知道的，长安的冬天太冷了，我，我最近又睡的不太安稳,一个人，一个人太害怕了。”我说得语无伦次。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我抱入他的怀里，语气有些无奈，“你也会害怕么，嗯？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那你不走了吗？”我从他怀里抬起头，语气卑微到了极点。
他似乎有些为难，“可是阿萍这几天也有些不舒服，我得去看看。对了，你不是爱赏梅吗。这几天园子里的梅花开得不错，明日散了朝，我陪你去看。今晚，你让阿碧陪着你，好吗？”
话已至此，我又还能说什么，默默地从他怀里出来。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了，我在心里不断默念“回头，回头”，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喜欢玩的游戏了，他留给我那么多的背影，却从不肯给我一个回头。这次，当然没有例外。
阿碧已经走了，这夜再冷，也只有我一个人。
六
天还蒙蒙亮，我想着，他该起床准备早朝了吧。便也兴冲冲地起了身，特地让宫女给我仔细画了妆，一边画，一边忍不住絮絮叨叨说“皇上约了我去赏梅，他还记得我喜欢赏梅，那园子里的梅树有几株还是当年我亲手种的呢，你是不知道，赏梅也是有讲究的，这个时候有些晚了，不过晚也有晚的好……”一直没有人回应我，我这才意识到，会同我聊这些的阿碧再回来时，怕是已看不见我了。
今年的梅花开得是不错，我却不忍先逛。寻个显眼的亭子坐了，等着他来。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那时我已存了非君不嫁的心思，也是约了他来赏梅，却怎么也等不来。偶然听见有人议论，说他父亲犯了罪，他现在已锒铛入狱，生死难料。我赶紧跑去求舅舅，母亲却意外地拦着我“平安，孟涵辰实非你的良配，我不允许你嫁给他。”可那时的我哪还听得进去，一心只有一个他。最后我以死相逼终于让母亲松动了，“唉，傻孩子，你终究是要后悔的，可等到那时，怕是你舅舅也无法为你做主了。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只希望你一世平安罢了。”
母亲的话，就像一种宿命，而我再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到底是辜负了母亲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多日不见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挣扎着终于露了脸。开得正盛的梅花在阳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娇艳欲滴。
他应该下朝了吧？还是又被大臣们拖着讨论政事。舅舅当皇帝的时候，早朝十有八九是不开的，晚宴倒是开得蛮多。这样一个昏君的外甥女，本身性格又不怎么好，也难怪他当初对我没什么好脸色。
天早已大亮了，再拖沓的早朝也该结束了，他还没有来。
到了正午，宫女犹豫着问我要不要回去用膳，我摇了摇头，他还没有来。
到了下午，天色骤变，眼看就要下雨了，我让宫女们自己回去，她们齐跪在地上不敢。我说再不回去便是抗旨不尊，她们迟疑着还是走了。他还是没有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是很大，却很冷，冷得刻骨。我微微曲了身子，用手捂着腹部。宝宝，对不起，我们再一起等等爹爹好不好。他还是没有来。
天黑了，白天的梅花再夺目也已经隐在了夜色中。再也没有什么景色可言了。远远地来了个身影，我直了直身子，却原来是个宫女，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
“娘娘，回去吧，天已经黑了”说着，她为我披了一件披肩。
“他还没有来。”
“娘娘是在说皇上吗？奴婢听说皇贵妃有了身孕，皇上一直都没有离开皇贵妃。娘娘，回去吧”。
是么，她也有身孕了，真幸福啊。我真的是羡慕，这个孩子，他会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会有疼爱他的父皇母后，他会有所有人羡慕的锦绣前程。可我的孩子呢，他甚至不被允许来看一眼这个世间。不过宝宝，你还有我，娘亲会一直陪着你的，只有我们两个了。
七
因着皇贵妃的身孕，皇上决定宴请众大臣。而宴会当晚，皇贵妃又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于是，也只有我盛装出席了。
孟涵辰让我坐在他的身侧，这一刻，好像我们之间从未出现过别人，好像我们从来都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好像我们会一直这样恩爱到白头。
酒席过半，一臣子忽然提议让刘武敬帝后一杯，理由是他即将赶赴逢封地了。我认得这个声音，原来他早已从一名参将跻身三品大员的行列了。
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酒杯送到我面前时，我接过却未喝。
含笑转向刘涵辰说：“皇上，臣妾也有身孕了呢，这杯酒看来是不能喝了，不如皇上替臣妾喝了吧。”
还不待刘涵辰有任何反应，那臣子就急忙道“不可。”
“哦，难道是你想替本宫喝不成？”
“这，微臣不敢。”
刘涵辰这才回过神来，探究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无妨，那我就替爱妃喝了它吧”。
说着伸过手来，却在他刚要碰到杯子时，我松了手。
酒杯落到地上，洒了一地的酒香。
我故作懊恼道：“看来本宫和皇上都无缘刘大人敬的这杯酒了，不若这样吧，听说刘大人武艺高强，就由大人为大家舞一曲剑，也算是告别了吧”。
刘武接过我的眼神示意，便施施然答应了。
前几日我通过旧部告知刘武，皇上将于今日摆鸿门宴，斩杀他于宫中。而我也早不满皇上对贺若萍的宠爱，想要光复前朝。只要他和我联手，在今天逼宫，我便给他提供机会杀了皇上，还奉他为帝，只要他让我这个表姐当上长公主即可。
刘武不是不怀疑，但如今他犹如困兽，也再无他法，只得拼一拼了。
而舞剑，就是我给他提供的机会了。
其实，若刘武事先知道孟涵辰的武功有多好，他就不会冒这个险。
可当刘武的剑刺来时，孟涵辰再快也快不过早有准备的我。就在那一瞬间，我扑向了那把剑，剑锋从我左胸刺穿，饶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了呵。
惊叫声，刀剑声，这些我都听不见了。这个局可比孟涵辰的毒酒高明多了，人证物证俱在，刘武这个心头大患除去后，他该高枕无忧了。
下坠，不停地下坠，却落入一个颤抖的怀抱中。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孟涵辰，迷茫，恐惧，以及不可置信。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涵辰，你知道么？我也怀孕了，可李太医说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他还那么小，我好难过。
还有那日我在梅园等了你一整天，你一直都不来，我好害怕。
还有为什么你每次离开我时都不回头呢？这次换我离开你了，那我也不回头了吧。
还有你问我的问题，我的答案依然是那样，如果可以，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可是最终，我却只是对着他说“若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他的手猛地颤动了一下，将我抱得更紧，嘴里呢喃道“不要，不要”。
我想问问他不要什么，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恍惚中，我又遇上了最初的他，自那一树桃花下走过，惊艳了时光。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瞎了眼，也不要遇见他。
八
我是阿碧，是前朝平安郡主的贴身宫女，是先昭文皇后的义妹，是当朝顾宰相的妻子。
距离先皇后的辞世已经七年了，我却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郡主已经有了身孕，明明那日的她是那么开心。可待我从江南赶回时却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说郡主救驾而死，而皇上抱着她的尸体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他们还说我走了大运，郡主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认我为义妹，赐婚顾侍郎。
可我却突然明白过来，郡主早就预见了今日，这才早早把我支开，究竟是什么让她愿意去死，我不得而知，不过想来是离不开那个男人。
悲痛，愤怒，我大哭着跑到那个男人的跟前，郡主都已经死了，他又何必如此假惺惺？
“郡主这些年为你做的还不够么？你非要逼死她才甘心吗？她究竟是有哪里对不起你？”我是真为郡主不值，她全心全意爱着这个男人，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那个男人此时却一言不发，他抱着她，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脸上甚至还有未拭去的血迹。任凭我如何大吼大叫，他却毫无反应。
良久，我跪倒在郡主身旁，无声啜泣。他却突然低声问“她说她再也不要见我了，是真的吗？”
我却只觉好笑，便真的笑出了声来。
他也不需要我回答，因为这些天的疲惫让他昏了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皇上。虽然嫁人后我依然在京城，夫君的官越做越大，我却再也没有进过皇宫。
只是知道，他追封郡主为皇后，谥号昭文。不久，皇贵妃诞下一名皇子。自此，后宫再无喜讯，也从未添过新人。有人说，这是因为皇上独宠贵妃，可是又有人说，那为什么他连贵妃的宫殿也不曾踏进，更有人说，皇上这些年一直宿在先皇后的宫里。
我也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不过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倒是有目共睹的。夫君甚至说，皇上早已是满头华发。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孟涵辰，大抵因为记忆里总是他面对郡主时永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吧。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没有想到的是，今年冬天，皇上在赏梅时毫无征兆地甍逝。
享年三十四岁，与先皇后合葬皇陵。
而后，皇长子登基，贺太后垂帘听政。渐渐，关于他们的那段往事也再无人提及了。
很多年后，我已儿孙满堂。又是一个冬日，我却突然想起那一年的郡主从梦中惊醒，轻声问了我一句：
“他，有来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