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有很多故事,很多秘密,大多有迹可循。

    这里是最接近时宜心底柔软的地方,对于那些前朝记忆,多少有些抵触。

    早间的时候,周生辰随母亲一袭人,去了周家祠堂,祭拜先人。世世代代,得先辈庇护。因时宜怀孕的原因,母亲坚持,那种地方阴气略重,所以并未喊她一道。

    一个人,在诺大的园子了总是会迷路,幸好她记得藏书楼的方向。

    即便是周家独有的藏书楼,一年到头也并未有人到访。对于这个地方,总是说不上来。好似除了她,并没有人情有独钟,甚至抗拒。

    屋子里是打扫过的痕迹,一尘不染。理应是知道他们会回来的缘故,这里的楼分三层高,每一层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古籍,卷宗,字画。

    三楼的长廊尽头,窗外,约莫十丈之高。能纵观全苑之貌,倒也怡然。除了她有些恐高。

    她并未上前,摇摇头。其实她理应不恐高,只是那日,自城墙一跃而下,那种恐高,在这一世,与生俱来。

    她回到屋内,在那面写满上林赋的墙面下驻足。她开了灯,自昏迷时期。周生辰一字一画写下的上林赋。比起上个时代并未写完的案板,好似没有了遗憾。她摸了摸隆起的小腹,老天也算带她不薄。

    “在看什么?”周生辰随后出现在她的身后,声音很轻。

    “你怎么知道我在藏书楼,你不是…”时宜有些疑问,回过头看着他。

    “母亲那边结束了,连穗说你拿了盒子里的钥匙出门,我想应该是藏书楼。”

    周生辰手憋在身后,是一样抬头。目光落在墙面上的上林赋,他一字不少的写完了。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周生辰随口而出。

    “为什么是这一句。”洋洋洒洒的一整面的上林赋,可为何。

    每每停隔于这一句,是自己不记得,或是太过于动容不想忘记。

    “因为你每一次都不记得。。。”

    时宜没有在问。

    色授魂与。她用了十年才弄懂了这四个字。

    她怕自己看出神,甚至有些泪目。随之走开,去到书架旁,好像是在找什么。

    二楼的架子,都很高。

    “你在找什么?”周生辰声音温柔询问道。

    “好像这个架子上有古琴的曲谱。我刚刚经过的时候看到了。现在怎么看不见了。刚刚还在。”

    周生辰没有做声。从身后抱起她,将她举高了一些。即便是怀孕,她也一贯清瘦,只是肚子微微隆起罢了。

    “最上面的架子第一排,看见了吗?你小心点。”

    是箜篌的谱子,时宜取下那一本古旧的曲谱,手抄本。应该有长达百年历史无人问津,是岁月的痕迹,书面斑驳破旧,但看的出是真品。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它。”

    “二层书架,顺着方向,古老的乐谱,应该是它。”周生辰含糊的回答,到和科学家有理有据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

    “你会看曲谱。”

    “嗯学过一点,不太记得了。之前喜欢一首前朝的曲子,后来一直没有找到记录,有些遗憾。”

    时宜怕周生辰起疑心,补充到。

    “可能是我做配音的缘故,所以需要一些查阅,平时看的东西比较杂。”

    他抱起她取书的样子,像极了那年远在西北的藏书楼,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去高处取书。

    她刚入王府,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他每一次征战归来都会比划着她的个头,看她有没有长高一些。直到后来,一入王府便是十年。她逐渐褪去稚气,眉清目秀,亭亭玉立。他对她的疼爱,长达十年,深入骨髓。

    她摇了摇头,怎会想起那些红成往事。那座楼远在西北,早已岁月蹉跎,尘归尘土归土。而她,在江水以南。

    他们毫无关系。

    “在想什么?”周生辰看她出了神。

    时宜终于随手翻了几页乐谱。

    “哦 没什么,这个乐谱,不是我想找的那首曲子,我放回去吧。”时宜踮起脚尖。

    “我来吧。”周生辰接过,放在了二楼,最高的书架上。

    。。。。。

    是夜,江南水乡。总有太多故事,太多梦境,让人恍惚。

    是梦魇,或是心悸。只听见心跳的声音,扑咚扑咚。

    “师父,我大婚之日你就不要来了。”

    “王军都走了,你为何还要留在平阴。”

    “周生辰,我来嫁你了。”

    时宜一直低喃,说着梦话。

    “时宜 怎么了,你醒醒。”迷迷糊糊,听不清是十一还是时宜。

    一瞬间的惊醒,眼前是镇江,周生宅邸。这里有太多故事,让人容易做梦。

    “时宜,你做梦了。我在,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周生辰把时宜搂在怀里,更像是安抚。

    “周生辰,我认识你。也会遗憾,你不在记得我。但是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你。”时宜嘴里的低语,在午夜的黑暗中,隔着窗外树叶的沙沙响声,容易让人听不清。

    “时宜,我也相信你。”

    漆黑中,时宜抬头眼里有泪,看着他的侧颜。即便这一世,平平无奇如他,不在风姿卓越。

    周生辰随之低头凑近。

    她固执地从他的眉眼滑到鼻梁,是被这天下人忌惮的美人骨。

    食指间,指腹的温度顺着骨像延续,他的眼眶里,隐约有泪。好在是夜,看不清。

    “为什么你知道美人骨,为什么你知道伽蓝寺,为什么是伽蓝香,为什么是上林赋,为什么是箜篌。周生辰,如果不是。就当是我的午夜胡话,明天我们都忘了吧。”

    这也是她的执念,那么深刻。

    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相信。包括她说过,她有着前世的记忆。连一句玩笑话,他都相信。

    沉睡于千年的记忆。

    那些断断续续,并不连贯,模糊不清的记忆,被再次唤醒。与今生重重叠叠,

    无人入眠。

    清晨时分,时宜依附着周生辰的肩膀逐渐睡去。

    (回忆杀)

    离开西洲的第一个月,中洲宫廷。

    东宫附近的偏殿,并不大,也简陋了一些。

    自离开南辰王府,好似再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屋子。这里不比西北的荒凉,但夜里有风,凉飕飕。总是让人模糊,到底是人冷,还是心冷。

    时宜在这里待嫁。

    中洲下雪了。六月飞雪,理应是有冤情,或是谁的惋惜。

    宫里的嬷嬷们日日都会来,教授她规矩礼仪,三从四德,或是君臣之礼。

    对于一个病榻上不受待见的太子,一个须有其名,命不久矣,被金氏架空的太子。

    她只不过是一个拿着清河郡一族命脉相逼的太子妃,宫里的处境可想而知。嬷嬷们自是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曾几何时,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总是让人瑟瑟发抖。屋子里没有炭火,她光着脚,走在青石地上,跟着嬷嬷们学着如何端茶递水,侍奉君王。一板一眼,不容怠慢。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年初入王府。

    每每睡倒在藏书楼,周生辰总会亲自抱着她回到房间。身上披着师父的狐皮袄子,师父是武将出身,他的怀里总是那么温暖。她会下意识的把头蜷缩在他的胸膛,头埋的更低一些。是对于陌生地方仅存的安全感,师父的味道。

    屋子里早早烧上了炭火,是极好的炭火。没什么烟雾,命人早早给她煮好紫苏叶的茶水驱寒。恐她生病,房间里弥漫这伽蓝香的气息,是极其名贵的沉香。供奉于皇室,只因师父知道她喜欢,整个王府,只有她的屋子可点此香。

    可转瞬间,已是十年。

    他对她的宠爱,长达十年,早已深入骨髓。

    你说过,我等捷报,你守边关,我们终会再见。

    只是,后来我们真的没有再见..

    .

    (作者有话说:古今穿插的一段是倒叙,是时宜早间的梦境,也是前朝往事。比如在中洲的时候过的并不好。但周生辰自昏迷以来,确实恢复了记忆。可能是那种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并不全,也并不清晰。或是他自己也并不太分的清,是前尘或是梦境。大多记住的都是记忆里的小美好,不会想起,也不会提及关于不好的记忆。不希望他带着前世的伤痛,所以写的比较隐晦,想象空间会更大。

    其二,记住前世,本就是违背世间万物规则。

    遵循人类能量的守恒定律,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这是一种平衡。如果太过于纠缠于过往,可能这一辈子就会多灾多难。正如实验室爆炸惨案才能唤起的回忆,本身就是一种平衡。还有青龙寺的大师,为何如此在意信徒时宜,也许是他能看到一些她的命理,不同于常人,也并不会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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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眯了三五个小时,天亮了。

    阳光透过窗帘,洒了进来,时宜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梦醒时分,眼角依稀有泪,见周生辰欲起身,扯了扯他的衣角。

    “周生辰...你要去哪里...”

    “我就在这里,别怕,什么都不要瞎想,我哪里都不去。”看见她眼角的泪水,理应是心疼。他随手擦了擦,不知她又做了一个怎样的梦。梦里会是受了怎么样的委屈。

    他没有再问,也并不想她再度回忆。

    他抱了抱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

    “时宜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就在这里,我陪着你,哪里也不去。听话,好不好...”

    时宜点点头,环抱住他。人在梦境中初醒总是脆弱的,她想起了午夜时分,那些断断续续的交谈。怕只是自己的梦魇,又或者...他理应是他。

    她试着去寻找昨夜残留的答案,关于伽蓝寺伽蓝香,或是关于箜篌的谱子。

    “周生辰昨晚,我...是不是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你老实告诉我...”时宜的声音有些低,断断续续,怕自己被当成一个异类。

    “没有...”周生辰的语气中,带着坚定。

    “所以你会相信我说的吗?”

    “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周生辰迎着光,微笑中点点头。

    见时宜欲言又止,没有说话。她或是害怕继续这个话题,若是保留这前世的记忆,对于周生辰这样一个科学怪人来说,更是天方夜谭,无凭无据。

    “你是时宜,也是十一。”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即便是一厘米的距离,她都要确认很久。

    “周生辰,你记得是不是,你都记得是不是,你相信我是不是,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是是是。你这么多问题,是要我先回答哪一个呢。”时宜嘟起嘴,自己认真的一塌糊涂,而眼前的这个人语气中好似夹杂着一丝调侃。

    周生辰见她生气了,继续道。

    “自从我昏迷的时候,我也会做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起初觉得是梦魇,好像又那么真实。很多事情,像是前世大脑的记忆在分裂或是拼凑。一些关于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一一兑现。后来我之所以并没有说起,或者是我怕吓着你。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查阅了关于人类大脑记忆的相关资料,好像很难解释...瞬间移动理应是属于四维空间,倘若时间折叠,空间折叠同时移动,应该算是五维空间。但这些事情,都是未经考证。如果有一天我也解释不了这些问题,也许我会试着相信神学,存在即合理。。。”

    奇奇怪怪的化学教授,关于大脑记忆,也是一套书面的说辞,是职业病。老师的天性使然,好在终于吧时宜逗笑了。

    后来他们没有在问起关于他们的结局。

    关于被这天下,背信弃义的剔骨之刑。

    或是城墙上的一跃而下,染红这白雪皑皑的长安道。

    何必记得。

    六朝已空,一些早已模糊的事情,仇怨,随风散去。

    留下的都是记忆里的小美好。

    关于那一年的南辰王府。

    关于那个金戈铁马,胸怀天下的小南辰王。

    关于那个无意间闯入他生命里的小十一。

    或是周生辰的隐晦,好似把时宜拉回了现实,抽回了被他牢牢握在手心里的手,有些力道。力道中压抑的气氛,让人分不出他是温润如玉的化学教授,或是那个远在西北,高高在上的王。

    好似刻意离周生辰远了一些。

    “你在...怕我...”

    是啊,你是周生辰,你也是小南辰王。

    时宜微微蹙眉,眼里多了一些委屈。即便知道前世今生,他亦疼她宠她爱她,从不会伤害她。

    “是怪我曾经罚你,抄茶名...记仇...”

    “周生辰...”时宜扬起了声调。

    “好了不逗你了,我们已经结婚了。人要向前看,我们也有了宝宝,时宜...我们没有遗憾。”

    善良如他,前世今生,始终如一。

    周生辰在时宜一天天隆起的小腹上摸了摸,也是他生命的延续。

    纵然回首,荆棘密布。纵然生来,命运苛责。

    但是岁月终究善待了他们。

    周生辰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亲一吻。随之起身,拉开窗帘,阳光照了进来。因院子里有树叶的遮挡,也并不刺眼,是有温度的,温暖的。

    “这么早你去哪里...”她拉了拉周生辰的衣袖,眼里多了些倔强。

    “早间约了梅行,之前在西安的时候,有一些文件还没有签。”

    “什么文件很急吗?”

    “对。是关于新能源电池可持续发展的项目,会由周家带头,在长江三角洲这边试运行。我让连穗进来陪你好不好,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去准备。”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今天...想吃石榴...”

    “好”周生辰笑着意会,点点头。

    “知道你爱吃石榴,家里一直都备着。”

    时宜松开手,看着他起身。远去的背影,在木质地板上映衬的光影,逐渐拉长,仿佛与前世重叠。

    六朝已空。

    红尘往事皆随风。

    余生很长。

    愿以岁月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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