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少了苏氏父子同车化解尴尬的亓官鹄,陡然觉得身旁厉廷安的存在感一下子突显出来,偏巧厉廷安还是个寡言的,没话找话这种事儿在他身上基本不可能发生,相对密闭的空间充斥着尴尬的沉默,亓官鹄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扭头看着窗外的动作,耳朵尖从蓬松的披肩发里冒出来,因为紧张,红得好像一簇毛茸茸的松鼠耳朵——

    每看一次右侧反光镜,厉廷安就能瞥上一眼。

    三环今天堵得厉害,亓官鹄索性玩起了游戏。

    厉廷安瞥了一眼,嗯,愤怒的小鸟。

    车子靠边停下,厉廷安问,“你几点下班?”

    “六点。”

    厉廷安点点头,“还算合适,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我会在路口过去一点的路边停车接你。”

    正在解安全带的亓官鹄愕然到惊悚,手上一哆嗦就被安全带的锁扣打了一下,嘴皮子不利索地只吐出来个“不用”的“不”字。

    厉廷安很淡定地翻出微信二维码递给她,“加一下,方便互通有无,找不见的话我给你发定位。”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一般不加班,若是加班或有事,我会提前说。”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希望你也一样。”说完,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亓官鹄慌不择路地下车一路飘进办公室,开机后在工位上坐了半晌才有些后知后觉:她还没表态呢,厉廷安这算跟谁说定了啊?!

    好基友胡津津在微信上发来一个猥琐表情:

    【美人儿,想谁呢?】

    【刚才倭寇打你跟前过去的时候,眼刀子剜了你好几眼。】

    亓官鹄回她:

    【怎么,东厂管控又升级了?】

    胡津津:

    【难说,你小心些。】

    奥亚的企业文化跟亓官鹄过去经历过的公司都不一样,人力只手遮天,权责凌驾于所有业务部门之上,招聘时用谁不用谁、后面给谁升职加薪,部门负责人都没权限,而是要经人力行政部门负责人点头才行。

    这种风气在亓官鹄进奥亚后的第二年,人行部上来一个叫倪宏的部门总经理后愈演愈烈。员工被分成两派:她赏识的跟她看不惯的。要想升职加薪,业务能力资源等等都往后排,前提是要入她眼、听她话、如她意的才有资格提。所以不管是谁,都要从言行上表态是否“投诚”,中立也不行,保持不卑不亢会成为一种原罪,会被孤立。

    如此换了几轮血,但凡有点能力和追求的同事,大都跳槽走了,这群人因为倪宏惯用打压和否定的PUA伎俩,给她留下个谐音梗衍生出来的外号:倭寇。

    亓官鹄并不排斥八面玲珑,从事她这个工种的,不会曲意逢迎还混个屁。但分对象,至少“德高望重”里,“德”或“望”要占一样,那她定能发自肺腑地拍出段位很高的彩虹屁。因此在面对倪宏时,她只求表面过得去就行——大明都亡了多少年了,犯不着对东西厂头子卑躬屈膝。

    但是吧,你不犯人,人必犯贱,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倪宏处处针对她,压她升职加薪也就罢了,就连总裁办负责人都毫无异议的媒体维护费用她也找茬不批,这就很荒唐了。

    一个月薪十几万的部门总,跟月薪刚过万的底层员工较劲,什么格局?

    但混职场嘛,忍得了就忍,忍不了就滚。亓官鹄之所以忍辱负重留在奥亚,唯一的原因就是周青臣涉入的项目没结束,论亿计的项目,用周青臣的话说,内部得有人替他留意风吹草动。有这个羁绊,亓官鹄就走不了。

    忙到下午,四点刚过,亓官鹄鬼使神差地看了眼手机,厉廷安就跟收到她的脑电波一样,发来一条消息:

    【预计六点一刻到。】

    寥寥数字,已经足够亓官鹄脑补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想明白,她明明是拒绝的,怎么到最后还是变成既成事实了?!就算是为了报她“见义勇为”之恩,他完全可以采用其他途径的对不?比如给个口腔医院打折卡什么的。

    亓官鹄苦不堪言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欲哭无泪。

    胡津津偷偷摸摸地划过来,“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亓官鹄被她酸得一个寒战,把她的头推远一些,压低了声问,“我问你,如果你举手之劳给予了某个人滴水之恩,怎么拒绝他的涌泉相报?”

    胡津津的眼“咻”一下就亮了,捧着花痴脸道,“涌泉相报?!男人么?!说说细节!怎么你的桃花就那么多?!你倒是分我半朵也好啊!”

    亓官鹄气极反笑,喷她,“桃花你大爷啊!你能听重点么?!人一中产清贵,我一无产屌丝,阶级差距隔了条马里亚纳海沟……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之劳,哪受得起这个?!”

    胡津津贱兮兮地瞥了眼亓官鹄的胸,嘟着嘴对手指道,“沟不管深浅,够用你就受得起。”

    亓官鹄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吃过味儿来,拽出身后的靠垫把胡津津抽得哭爹喊娘。

    给胡津津一瞎搅合,亓官鹄索性不往下细究了,大不了拼车费不欠他的就是了。

    当晚临睡前,亓官鹄给厉廷安发了个红包。

    但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个红包都一直是没点开的状态。亓官鹄准时出小区大门,隔老远就直勾勾地盯着小深灰的尾灯,她忍不住浮想联翩,难道是昨儿给的拼车费少了?

    给多了伤里子,给少了伤面子……

    清爽的小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抬头,“司机”正尽职尽责地站在车门边,亓官鹄脑中的弦一紧,步伐上也很自觉地加快。

    厉廷安乜着她赴死一般悲壮的神情在自己跟前站定,淡淡开口,“很多到我那儿拔牙的患者,进门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视死如归。”

    嗬,耳朵塞驴毛了么?他竟然还会开玩笑?!

    亓官鹄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破春的一缕阳光刚好铺在他沉静如水的脸上,勉强生出几分如沐春风的错觉。

    这应该算是亓官鹄头一回正经打量他。

    坦白说,他的五官都挺耐看,组合在一起更耐看,但也只有近距离看,才能从眉眼四周的纹路和脸侧的胡渣青印上瞧出年龄的痕迹。

    长辈的威严跟牙医的血脉压制完美结合,瞅着这样一张肃穆端方的脸,亓官鹄很难不乖觉,立正朝他点头致意,“厉医生。”

    厉廷安面无表情地抄兜睨着她,正要再开口,旁边出其不意地插进来一个清柔的女声,“早,厉医生。”紧随而至的,是一个挟着一缕清香的身影,婀娜地朝厉廷安飘了过去。

    亓官鹄有鼻炎,闻不得一丝半点的香水味儿,那小清新的香味儿虽不浓烈,但也足够叫她崩溃。

    也就是短短几秒钟的功夫,亓官鹄的喷嚏就已经多云转阴转六七级大风了——连环喷嚏好像喷气式飞机预备起飞,喷得眼眶都红了。

    那边小清新已经抢先站在了副驾门外。厉廷安扶着后排的车门,耐心等她喷嚏结束,才言简意赅地说道,“上车。”

    上毛线的车!亓官鹄一手捂住开始淌鼻水的鼻子,另一只手在大包里疯狂摸纸巾,同时不忘拖着鼻音很认真地对他说,“厉医生,有件事我必须得说清楚,我打一开始联系你搭车,其实就是为偶尔应应急做个准备,没想要天天搭的……”

    话越说越溜,该表达透的也透得不能再透了,这期间非但没有之前臆想中的难堪出现,反倒有种叫人如释重负的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有车得过,没车且过。

    早春的太阳不毒,但明晃得刺眼,亓官鹄下意识抬起手来搭在眉前,借此良机大大方方地又细瞧了厉廷安一眼。他的瞳孔颜色很深,眼角延出的纹路好像女人的眼线,愈发衬得他盯着人瞧的时候目光幽邃,想必是经常眯眼所致……比如说现在。

    单凭亓官鹄那点可怜的情商,想要猜透他这表情背后隐含的思想感情,很难。同厉廷安打交道的这几次,除去第一次他“不省人事”外,每回亓官鹄都会觉得很累——他这类人,看似对所有人都能温文尔雅礼数周全,但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带出来的“劲儿劲儿”的感觉,一看就是在优良的家教里从小浸染出来的,在亓官鹄眼中,差距产生的疏离感就跟故宫外的护城河一样,就算不知深浅,但就是存在。

    不是一个圈子的,大可不必非要融到一处去,否则只会叫自己难堪。

    她自认学不来周青臣在富贵贫贱之间游刃有余的好本事,如若每次打交道都要她察言观色,那索性不如敬而远之。

    亓官鹄揉了揉鼻子,笑着道了句“谢谢你,红包记得收一下”,说完抽身走人。

    明明银货两讫了,但亓官鹄却想不通自己莫名的郁郁寡欢是为哪般。

    过了中午,原本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天,没征兆地黑了下来,平地而起的罡风也将玻璃幕墙砸得咣咣作响。

    胡津津连连哀嚎:“该不会要下雨吧,我家里可没关窗呐!”

    亓官鹄就说,胡津津的嘴开过光,下班的时候还只是毛毛雨,当她走到车站的时候,天地间已经连成一片了。她的小遮阳伞勉强只够遮个头皮,鞋都开始往外淌水,裤子黏腻冰凉地贴在腿上,冷得亓官鹄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

    打车软件排着上百号人。

    半天才等来一辆车,亓官鹄都没看清是几路,周围的人已经潮涌一样拥过去,扒着车门往车上硬挤,看着好像被堵住了出口的绞肉机。

    亓官鹄一瞅这拼命的阵势,头先反应就是往后缩,哪儿人少她往哪儿缩,跟只过街小老鼠一样。

    大车艰难地载着满得都能掉出来的人走了,亓官鹄盯着雨幕发怔,但头顶的雨却无端变小了。亓官鹄诧异地挪开伞探了探头,一仰脖才发现,在她的小伞上方,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纯黑大伞。

    亓官鹄有点懵,转过身去,正对上厉廷安居高临下睨着她的一双眸子,修长白皙的大手端端握在伞柄的三寸上,距离她的脸腮不到三寸。

    “看来没傻透,还知道往后躲。”

    亓官鹄难以置信地瞅着他,若换做平时,就这葱里拌蒜的口气,她早怼回去了。可现在,腹腔里仅有的那点“火”,拿来取暖都不够,她的视线在他淋湿的肩膀上扫过,讷讷,“这么大的雨,开车确实不太安全哈……”

    厉廷安分明不接她这茬,“给你打手机你没接,只能下来叫你,走吧,路边不能停太久。”

    越过他的肩膀一看,小深灰果然在路边打着双闪,亓官鹄的面上不由有些讪讪,脑子里飘过四个字:何德何能。

    在眼下这样令人绝望的场景下,本不应该拒绝,可低头瞥了眼腿上湿哒哒的裤子,再一想小深灰毕竟是个大奔,亓官鹄还是打了退堂鼓。

    “阿……阿嚏!”

    厉廷安扭头盯着原地没挪窝的她。

    他的神色!

    亓官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要坏菜!她的岁数也不是空长的,该察言观色的时候她比谁都敏感,若真拿厉廷安的脾气跟周青臣比,绝对没有最差,只有更差。眼下他之所以没发作出来,她揣测无外乎两个原因:一,他修养好;二,跟不熟的她也犯不上。

    尽管没发作,但拿高压气场逼迫人这点不太好。

    亓官鹄耷拉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坐进车里,早上她慷慨激昂后的转身有多爽,眼下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脸面就被抽打得有多响。

    好沮丧!

    厉廷安若无其事地目视着前方,拧开暖风,“昨天,你给的红包……”

    一提车费的事儿,亓官鹄的“觉悟”就上来了,赶紧插嘴,“是不是不够啊……”

    厉廷安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屈起左臂搭在方向盘上,把整个上半身都转向亓官鹄,面上明显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亓官鹄心里顿时一慌,完了!他不会因为这点钱就要发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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